——年關將至汴京熱鬧,瑞雪豐年來歲大吉——


    上迴說到:自洛陽迴來後,景年因指傷懼寒謊稱風寒,將息幾日,於臘八日尋得好友趙甫成,求他作畫一幅。哪知甫成快畫完時忽然起疑,問起作畫用途,景年無奈告知實情,竟惹得甫成堅決不再續畫。廿一日,甫成來訪張擇端,求他相救,並為自保、保住好友性命,將自己的身家底細全部交代給了正道先生。經其開導一番後,甫成決定繼續畫完三尺山水交給景年。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本迴分解。


    ·


    ·


    臘八一過,年節當前,汴京城內大小燈籠便早早都開始掛起來,街邊大小商鋪也將攤子往外鋪開,各地的販子把彩紙包的年貨一一擺在席子、台子、桌子上,任人選買。


    禦街上人頭攢動,比起春日裏浴佛會時有過之而無不及。一路上除去挑著韭黃、酒糟和新鮮生菜的,還有賣餳(xing)的挑子隨處可見。膠牙餳販身邊圍著一堆堆的壯年男女,一筐餳不到三四個時辰就全賣完了——要擱以往,賣飴糖的身邊大多都是些饞嘴的娃娃,現下要過大年,家中壯年便得備下這極為黏牙的餳塊,迴家給老的小的咬一咬,瞧瞧今歲的牙還結不結實。


    在一群群一片片的吆喝聲裏,兩名少年頂著黃昏天色自擇端先生家大門先後出來,叉手道別,往外麵大街上去。好容易踩著濕漉漉的泥雪來街上,景年忙不迭地擠著找還有餳賣的攤子,揀好的要了好幾盒,雇人給城外向家珍玩鋪送去,又拉著裹在兔絨毛領裏的好友去了州橋大集,三步兩步便擠進了人堆,混雜進哄鬧的海潮中。


    ·


    “快來快來,前頭好像有幾個遼人!”甫成一改文弱模樣,兩眼在燈籠底下奕奕放光,直攛掇景年去一處棚子旁看熱鬧,“我見好些人買了馬肉和馬皮酒囊,說是遼地風物,咱這裏不多見。若是年下買點稀罕玩意兒也不錯,景年兄弟,咱們也去瞧瞧!”


    “你且等等我!”景年那廂正迴頭看著路西的貨物,一聽他喊,匆匆甩下一句“幺幾斤胡桃就來”就要往路對麵過去。


    甫成便答應一聲:“那我自己去瞧個新鮮!”


    趁著集市裏人流有缺,景年撥開旁邊挎著籃子的婦女,邁腿便往胡桃小販那裏過去。誰知才往前急匆匆跨了幾步,便覺得後腰給人猛地一推,旋即什麽東西靠在自己腿上,腦後也冒出一句驚慌失措的“哎呀”聲,聽著嬌滴滴的。扭頭一看,原來是個約摸十歲出頭的小姑娘背靠他的小腿坐在地上,衣服華貴漂亮,手裏的一包薄荷撒在旁邊,像是踩到了裙角把自己給絆倒了。少年便伸手過去:“小心起來,這兒人忒多,別給旁人踩了。”


    那姑娘被這聲嚇了一跳,這才發現自己竟一直靠著人家的腿,登時羞得小臉通紅,胡亂攏了一把裙擺站起來,頭發也散了幾綹,便連行禮也顧不上,捂著臉就往旁邊跑。


    “哎……等等!”


    景年不明就裏,蹲下將滿地的薄荷抓迴那隻小小的手繡布袋裏,抬腿便追過去,未出五六步,就在幾盞燈籠底下攆上了那沒頭蒼蠅似的小姑娘。


    “好容易買的東西,怎麽扔了就跑?”他輕輕攔住那女娃,怕她受驚害羞,把東西還了就要退開,笑著行了一禮,“方才好似嚇到小娘子,還請小娘子勿怕。稍後行走,記得留心!”


    那小姑娘臉兒還是紅彤彤的,頭上簪花的步搖糾纏在一起,掛在發絲上。她接了薄荷,睜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歪頭瞧他,還沒說話,旁邊就有個姐兒喊起來:“鶯兒、鶯兒!你跑到哪裏去了!”


    “姐姐姐姐,我就來!”


    小姑娘朝那邊喊了一聲,又迴頭打量景年:“小官人也是遼人麽?遼人竟也會說官話……”


    景年才知她是在稀罕他的眼睛,怕她聲張,便隻說是本地人氏。那鶯兒姑娘一見小相公話不多,好似不願多言,自己便先羞起來,打個萬福,捏著袖角垂眼道:“方才要是沒有小官人擋著,鶯兒就要撲到地上,這幾兩薄荷葉兒便當做鶯兒謝禮,小官人請收下……”


    說完紅了臉,把手裏的薄荷包向這高個子手中一丟,提著裙子飛也似地去找同行女伴了。


    目送著那小丫頭狼狽跑遠,少年迴身要走,卻與早就站在身後的甫成四目相對,便嚇了一跳,笑道:“甫成兄什麽時候已經過來了!”


    “哎呀——得了姑娘送禮,你竟放走了好因緣!”甫成神神秘秘地向他身後探頭,八卦道,“那衣裳一看便知是錦衣玉食之家,倒是和景年兄弟門當戶對……”


    “說甚麽話,那小娘子不過十歲出頭,贈我薄荷也不過是失禮還禮,這有甚麽好配對的,甫成兄莫打趣我了!”


    甫成便沒再逗他,隻將手裏的東西亮出來:“看!那遼人旁邊有個賣桃符的老嬤,這桃木光淨漂亮,木紋素雅,我便要了兩塊品相好的。怎麽樣,將這塊掛在學舍大門外頭,你說好不好看?”


    “確實不賴。向來聽說文人雅士慣會辨別品相,甫成兄不如教教我,等下也幫我挑一挑,我也買兩塊。”景年把薄荷往懷裏一揣,就要往方才賣貨物的遼人那去,“還有甚麽你瞧著好的,我也都買些,夜裏拿迴家去,也好同大哥爹娘誇誇嘴!”


    “去,我隻會看看玉石文玩,別的可莫問我。”


    “還不是怕買著俗氣的玩意兒,左右你是畫畫的,眼光高!”


    “你就不是了?這話我耳朵都快聽得起繭子了。不過呢,我倒也是愛收藏的,這品鑒之道與金石之學頗有相通,既是景年兄弟要學,我便把會的技巧都與你說道說道,省得往後又來煩我。”


    甫成嘴上這樣說,臉上卻很高興,帶著好友又返迴桃符、門神攤子上,二人便翻揀起木頭疙瘩來,聊得不亦樂乎。


    ·


    戌時,萬家燈火通明,城東張府。


    田信關上倉庫大門,捧著賬目本匆匆跑過生著火的廚房門口,一路將倉儲明細遞到張景弘麵前。


    “大人,今日的入庫明細都在這裏了。”田信見他接過去,便在旁邊垂首站著,“在城外采買的米麵鹽酒皆已一一對賬,無有缺斤短兩,雇人的銀錢也照著賬子發給他們了。不過小的方才去看,見門口又放了兩三瓶香油、四五包糕點和幾盒澤州餳,靠牆放了一袋子胡桃,分量不多,不知是誰人送來的,大人您看……”


    景弘翻了兩眼賬本,確認田信所言不虛,便還給他:“先不必管那些。初五要送的東西可存放妥當?”


    “妥了,妥了!”田信連聲道,“跟往年一樣,都分批裝好,隻待初五一到,便喊人抬到蔡大人府上。出不了錯!”


    景弘便點了點頭,滿意地嗯了一聲。


    前院傳來跑步的動靜,他抬眼朝門口看了看,田信立馬站到門口聽,又迴頭低聲道:“大人,是二郎君迴來了。”


    果不其然,這廂話音剛落,外麵便傳來一聲慣常的叫喚:“大哥,我迴來了!”


    看這邊屋門大開,田信又在門口笑容滿麵地站著,景年便唿哧唿哧地拎著一盒點心一氣跑到屋裏來,坐到大哥旁邊,便要茶水喝。


    “逛了好一趟街,累死我也!”景年將點心盒子拍在他與景弘中間的桌子上,瞧了眼守在門口的田信,“大哥,我雇人送迴來的東西送到沒有?”


    “原來是你買的?就說倉庫裏多了些散碎東西。”景弘順手拿過那盒點心,笑道,“可惜買的太少,你那點手筆,隻夠給打夜狐的窮人分一分。”


    “還少?我快把身上銀子全花光了……”


    田信在一邊搭話:“咱們府上采買,都是要雇幾人往家裏拉半晌的!二郎君您隻買這麽些,恐怕隻夠——”


    “田信,”景弘打斷他,“你若無事,去取十壇酒、十袋米麵,給外城西邊送過去。”


    “外城西?咱家親戚?”景年問。


    “不,是京師袁大人生前府裏老管家的住處。”


    “袁……”他尋思尋思,抿唇道,“大哥,這跑腿的事,叫我去吧。”


    “非親非故,你去做什麽?”景弘的眼睛又不饒人起來。


    田信在一旁低頭哈腰:“就是就是,二郎君可別受累,髒活累活跑腿幹活,叫咱們下人去便是了!”


    “你還不去?”


    田信立馬閉了嘴,滿臉堆笑,灰溜溜一瘸一拐地走了。


    景年瞧著田管家背影,疑道:“大哥,他這腿怎麽了?”


    “不用管,自己倒黴。”景弘撂下一句話,起身往外麵走,“你去看看母親的藥可飲盡沒有,我去廚房催菜,等下一起來吃飯。”


    景年應了一聲就要走,才跟著出門,忽然又被扭頭張望的大哥攔住。


    “海東青呢?”


    沿著兄長的視線看過去,院子角落裏的鷹架空空如也。


    他這才發覺,自打從洛陽迴家,好似一直沒再見過母親逗弄那隻漂亮的海東青。


    “莫不是被母親弄到屋中養起來了?”


    “母親愛香,禽鳥異臭,應該不會。”景弘朝著鷹架走了兩步,又停下來,“或許是自己飛丟了罷,等下問問。若是丟了,明日再去買一隻來,免得母親傷心。”


    景年便點點頭,往母親屋中去了。


    ·


    待母子二人進屋,景弘與父親早已在飯桌上照例討論起國家大事來。


    承台教夫人與兒子分別坐下,又繼續對著景弘喋喋不休:“初五日,我們莫要遲到,省得又給那愛搬弄是非的王緞抓去把柄。為父先去上門留帖,你去邦昌一同去,免得有甚麽閃失。不過今年年景不好,自四月伊始,那些賊人便又猖狂起來,你這管著禁衛軍的可得好生當心。蔡相生辰之日,難免有賊人趁機作亂,你必得慎之又慎,不要在那些眼睛麵前疏忽。”


    “父親放心,蔡府內外屆時戒備森嚴,不會放過一個賊人,王大人即便想在背後說嘴,也不會尋到什麽疏漏。”景弘招手令仆從斟酒,又忽然看向弟弟,“對了,若你無事,不如隨父親一同赴宴罷。”


    景年正預備著夾一筷子菜,一聽此言,差點全沒夾住。


    大哥先前還搶白不讓自己跟著赴宴,怎的今日忽然搭錯了筋,要他也一起去?


    再一想,定然是大哥想到自己身份,怕自己趁他不在,悄悄幹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因此要借機把他束在身邊,免得出事。可這樣一來,原先定下的計劃便要全盤作廢——這怎麽得了,臨時換將乃忌中之忌……他可不能去!


    想及此處,他連忙婉拒:“年身無所長,沒見過世麵,還是不了。”


    景弘看也不看他:“那正好,去開開眼。”


    “不不,還是留在家裏自在!”


    “你要留下做什麽?”


    大哥那洞察一切似的目光又掃了過來,景年幾乎要被那目光盯得出汗。


    留下做什麽?習畫?溫書?還是陪著阿娘?


    他與大哥對視,一時不知如何迴答。


    這些答案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又如何說服景弘?


    就在他再三躊躇之時,一向安靜無聲的母親忽然開口解圍道:“阿勒青,就讓唿格勒在家裏陪陪我吧。”


    景弘的口氣立刻緩和下來,無奈道:“母親,赴宴良機難得,您不要總是替弟弟說話。”


    “我呀,不太懂這些宴會的規矩呢。但唿格勒一直是個聰明的孩子,他不會讓阿勒青擔心的。”


    景弘好言相勸,依舊堅持:“母親既然不清楚,那聽兒子的就是。唿格勒與我們一起去,這是為了他以後做打算。母親總不能還像小時候那樣,事事依著他的性子,這會害他。母親不願任唿格勒長成一個無規無據的人,不是嗎?”


    母親一時語塞,卻還要開口。景年卻已經有了主意,便輕輕攔住她,答道:


    “大哥為弟弟著想,年本應一同前去,可年不欲赴宴,非任性妄為,原因有三。一,大哥年紀輕輕官居五品,行事難免有人眼紅,若是此去因憑空多的弟弟惹了稀罕,再給這大人、那大人探得從前經曆,隻怕會丟了大哥與爹爹的臉,也教大哥這城中禁衛軍之首難以服眾;


    再者,蔡府戒備森嚴,他處守衛必然見薄,大哥既憂心宴會之日城中生亂,又豈能將家中男丁全部帶去,隻留下阿娘一人獨居家中?


    三來年天生異貌,引人矚目,此去若真遇上好事之人,恐怕能將咱們家底都翻個幹淨。如此一來,阿娘外族之事便不好隱瞞,想來大哥不願看母親受人議論,也不願因與外族沾親帶故,教阿爹清議有損罷?”


    最後一句景年說得極小聲,幸好阿娘未能聽懂,仍隻是吃飯。


    “嗯,是這個理。年兒雖一直被正道帶在身邊,但要是給那些人知道咱們一家離散多年,還不知背後要怎麽笑話我這當爹的——尤其是那嘴巴不把門的王緞!”承台揮手道,“行了,不去便不去!又沒甚麽大不了,叫年兒在家陪夫人說說話也是應當,省得真去了又要露怯,手跟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景弘被景年問地一時難答,便知他鬼心眼甚多,皺著眉盯他:“罷了,我不會強人所難。但你既知我牽掛家中聲望,便做些教我放心的事,莫要惹我惱怒。”


    “是是是,大哥放心,”景年硬著頭皮答,“你們去,我與阿娘在家中等你們迴來。”


    “好,記住你說的話。”景弘不再看弟弟,轉而將筷子伸向一盤白灼羊肉,又同承台繼續說起被打斷的話來,“父親方才問邊關之事,前陣時日,北邊不甚太平。女真的都勃極烈帶兵從西一路打到東麵,逼得遼人節節敗退。北方邊境人人皆傳那都勃極烈早有自立之心,估計不出月餘,此人便要立旗稱王。父親如何看待此事?”


    “噯……莫要跟著他們瞎擔心。那廝不過要了他兄長的寶座,又借勢挑撥,把幾個部族籠絡起來,起勢雖兇猛,卻撐不了多少時日。”


    “北方冰天雪地,此人竟能帶兵一路殺出來,足見壓抑之久,反心之堅。”


    “女真人兵強馬壯,倒不是虛言。可都勃極烈起兵,你們可知所為何事?”承台拿著筷子點了點外麵,“便是為了種鳥——為了咱家養著玩的那海東青!”


    景弘沉思:“聽聞遼主欲殺天鵝、取寶珠,向女真都勃極烈索取大量海東青,不肯給以豐酬,還借機索要其他供奉,著實有些過火。若是因此起兵,倒也合理。”


    “弘兒,不要人雲亦雲,要識得大體。不過是照例上貢便要起兵反王,我看啊,以阿骨打之短視,不過月餘,增援一到,遼人便能過河打迴去。女真統共多少兵馬?整個部族裏的壯年,還不足你娘親原先部落裏的一半多。依骨之肌,離骨則肉,胳膊怎麽擰得過大腿!”承台端起酒杯來,“與其帶著族人挨凍受累不討好,不如安守本分,也能太平一方。”他一飲而盡,“實在要反,便待時機成熟,一舉奪遼主之位,何至於拖累身家性命,教人白白折耗在那雪原裏頭!”


    “我倒是覺得……”景年忽然開口,“伺機而動,時機豈能等人?若是等下去,怎知是不是要在遼主籠子裏頭等一百年、等一萬年?那都勃極烈已然起兵,苦雖苦些,可眼下既能打過河去,部族裏便也不必再忍氣吞聲了——不想過苦日子,便得自己去掙好日子,女真卻是明白個中道理的。”


    景弘淡淡道:“你猜都勃極烈是要給誰掙好日子?”


    “自然是族人。”


    “那可未必。”景弘哼了一聲,麵露嘲諷之色,“自古生民本不知貧富有差,唯其中向往富裕者,往往以富足幻景鼓動人們揭竿而起。待其富足,手握財權,又怎會真將手中財寶悉數分給從前鄉民百姓?因此貧者仍貧,富者仍富。如此貧富不均,便又要引得一向富者挺身而出,此後循環往複,從未有異。你怎敢如此篤定,都勃極烈自立之後,能允出生入死之同族同享所謂‘好日子’?”


    “這……”景年啞然,又辯駁道,“大哥所言在理,可世間百態,並非皆如此。黑白相生,既有人欲借萬民之力自登富庶,便會有人欲得富庶之利以濟萬民!”


    “好了,你們哥倆別吵。”承台拍了拍桌子,止住景弘、景年的爭論,又感慨道,“北邊不安寧,咱們也不安寧,朝中文武皆怕那廝打到咱們大宋頭上……唉!”


    景弘迴身向父親:“孩兒僅有禁衛軍之權,名聲雖響,卻無能左右禁軍、守軍。好在大統領將升任中書侍郎,又與王黼大人、童大人關係親密,若北邊生事,及時上諫,可保邊關太平。”


    “太平?唉。官家興許正指望北方動亂,趁機將燕雲十六州收迴來。便看看女真同遼人要如何打,反正幹不幹涉、出不出兵,還不是官家說了算——吃飯,吃菜!”


    “嗯,朝中和戰兩派分庭抗禮多年,孩兒以為,現下軍力散渙多時,貿然引火燒身不是明智之選,還是坐山觀虎鬥罷。”


    說罷,景弘與父親歎息幾聲,吃了幾口菜。


    一陣敲門聲傳來,仆從來報:“大人,外麵來了幾個乞兒裝神弄鬼,要討吃的。”


    景弘頭也不抬:“把之前備下的米麵按人頭分給他們,不許嗬斥趕人。”


    仆人闔門離去,承台有感而發,歎道:“京中酒患仍重,上月,一艘糧船又撞了虹橋,船首撈上來後,趴在岸上嘔吐不止,酒氣熏天。這酒患難治,卻也沒個好方法,真是造孽啊。”


    “孩兒令禁衛軍嚴查,盡量勿使鬧事。”


    “隻能如此,唉……”承台不欲再談煩心事,便看向景年,“年兒,近日課業如何?”


    景年放下筷子,笑道:“阿爹可是問巧了,我正學習青綠技法,有好友甫成相助,頗有進益。隻是臨摹古畫,時常不像,學正先生說是畫中暗含道法自然之學,年尚未悟得要領。除此之外,其餘課業屢有優績,先生們甚是滿意,唯囑我稍去匠氣,勿要畫成無趣之物。”


    “哈哈哈哈!正道帶出來的孩子,就是比旁人厲害!”承台歡喜,又問,“甫成是甚麽人家的,是寒門學士,還是貴族子弟?”


    景弘插話:“是寒門大才。此人年方十九,心思純正,謙遜有禮,雖平日有些文弱,但在父親駐紮西京公辦那半年裏,他常常為我辦事,心細機敏,不失大局,敢想敢為,頗有頭腦,是可用之人。”


    “寒門啊……唔。年兒,要交友,就得高朋滿座。狐朋狗友、窮酸之徒可莫與他們來往,誰知道那些不務正業的——”“父親嚐嚐這個,母親將新下來的韭黃與肉絲同炒,滋味甚佳。”


    被兒子打斷嘮叨,承台有些不悅。但一口韭黃下肚,又眉飛色舞起來:“啊呀,進步可不小,夫人已得中原手藝之精髓!”


    母親隻是安靜地笑著,看丈夫吃菜。


    “嘿嘿,還別說,我娘的官話說的愈發好了,”景年神秘兮兮地湊近桌子,“前日迴來,我還聽見阿娘用官話唱歌兒。調子是什麽來著……”


    他尋思一會,輕聲哼起一個調子。哪知剛起了頭,母親就會心一笑,按著景年哼的歌兒唱詞。母子二人便唱和起來,時而用官話,時而用族語,逗得承台開心極了。


    景弘感懷道:“這是我小時候在草原上學的歌,還是母親自己編的曲子,沒想到你隻聽了一遍,便記住了。”


    好容易見這板著臉的不再生氣,景年趕緊湊過來:“大哥可也會唱?”


    景弘未答,承台已笑出聲來:“哈哈哈哈……你問對了!你哥哥打小跳舞便好,什麽狼舞、鞭馬舞、袖子舞和踏靴舞……樣樣都會,就是唱歌不行。”他說得興起,一雙筷子點著景弘,“在你們小時候,夫人帶你們去咱家羊圈擠奶。你哥哥一邊唱歌一邊用勁,結果給羊頂在了地上——連羊都不肯聽他唱歌!”


    “父親吃羹……”


    承台不顧景弘阻攔,借著談性把景弘幼時的囧事又翻來覆去說了一遍,直惹得景年放聲大笑,滿臉得了好話柄似的得意,將景弘氣得不輕。見他仍在問父親要故事聽,便抬手把他那顆腦袋往桌子上一按,無可奈何道:“好好吃你的飯!”


    說罷,自己卻先忍不住笑起來。


    承台笑了半晌,累了,舉起一杯酒,感慨道:“東京內外,雪風吹拂,不減年下熱鬧。再有十日,便要過年了。從前年兒不在,如今總算團圓,真是年上逢年,大吉大利。我這半輩子能得骨肉重逢,也真是不枉此生了!”


    “是啊,父親。今年孩兒躲去王緞彈劾,保住俸祿官職,也是長生天保佑。”景弘聽著屋外打更人唱起時辰,命仆人給父親倒酒,“得好好請親朋好友來聚一聚——年關將至,要開始預備了。”


    正咀著東西,景年筷子忽而停了一下,旋即又把心思壓在心底,附和道:“大哥說得不錯……年關將至了。”


    他沒再看言笑晏晏的父母兄長,低下頭,喝了一口湯。


    屋內歡聲笑語,屋外雪燈輕晃。


    ……


    京中福地,歲末下了五場雪。


    瑞雪兆豐年,時人以為祥瑞,紛紛祈願來年安康。


    此間吉利帖子,多引詩一句,道曰:


    今歲多不易,


    來年是景年。


    ——政和四年之故事,休。


    ·


    (未完待續,求關注、求收藏、求評論!)


    ·


    *餳:音同行,此處作為名詞使用,即一種麥芽熬成的糖稀;


    *打夜狐:《舊唐書·敬宗紀》中記載,“帝好深夜自捕狐狸,宮中謂之''打夜狐''“。後民間稱跳鬼驅邪為“打野胡“,在北宋末期,往往有窮人在節日之際扮成鬼怪、驅鬼人來上門乞食,此習俗遂稱“打夜狐”;


    *都勃極烈:在金國建立之前,都勃極烈意為女真部落長中之長,也就是女真各部落聯盟的最高大酋長。


    ·


    ——————一段不為人知的秘密——————


    ·


    夢華錄·開封府張氏家族曆史大事件年表(部分)


    ……


    熙寧二年(公元1069年),張承台(時年三歲)之父,備選翰林學士、宗室學官之一的張師輿,與其弟禦史台張師夔(kui)、堂弟張師古因與時任禦史中丞的呂誨、知諫院範純仁、侍禦史劉琦和條例司檢詳文字蘇轍等官員一同上書彈劾新法,不料新黨勢力強大,上書之人紛紛被貶,張家三人受師夔言辭激烈之累,均被有心人挑撥貶謫離京。


    熙寧三年(公元1070年),張師輿攜妻子至慶州(今甘肅慶陽)一帶,弟師夔攜二女二子至綏州(今陝西綏德),堂弟師古則在南行途中遭遇蠻匪,為護官印、財產,一家四口不幸殞命。


    同年,夏人大舉入侵環慶路,強兵猛攻大順城(今甘肅華池),慶州動亂,慶州知州李複圭出擊夏軍,大敗而還,邊境動蕩,師輿攜家人趁亂北上,至北方關外暫居避亂。


    熙寧七年(公元1074年),師夔染病,托信使王輝西北尋找兄長師輿,不料途徑河州(今甘肅臨夏)一帶,恰遇吐蕃攻城,河州淪陷,信使王輝被俘虜,知州景思立要求吐蕃放百姓一條生路,吐蕃不從,景氏再戰不力,犧牲。王輝趁吐蕃清點城中財物時詐死逃出生天,向遠親王韶(時任洮河路安撫使)報信,王韶於開封得信後連夜率兵迴擊,大敗吐蕃,西北四州降宋。


    信使王輝繼續北上,卻在師夔所托之址遍尋不得師輿蹤跡,停留三日,無奈原路返迴綏州。誰知返迴後,師夔一家卻也不見蹤跡,如同人間蒸發一般,無人記得、無人知曉,時人以為鬼怪,不複再提。


    元豐八年(公元1085年),神宗薨,門下侍郎司馬光上任,大規模起用舊黨,但複職書終歸未能送達年事已高的張師輿手中。


    元佑元年(公元1086年),王安石、司馬光先後去世。張師輿去世。北方遊牧民族混居草原上,二十歲的張承台(阿承)與草原女塔娜的長子阿勒青出生,這個孩子繼承母親的姓氏為巴克圖禮。


    紹聖五年(公元1098年),三十二歲的張承台次子唿格勒牙斯出生。


    同年,長子阿勒青更名張景弘,幼子唿格勒牙斯更名為張景年。因父親已亡故,兄弟離散,無人相阻,這對年齡相差十二歲的兄弟的姓名最終得以被張承台登記入張氏族譜。


    ……


    崇寧三年(公元1104年),張景弘十八歲,張景年六歲。為圓父親遺願,張承台攜家人迴歸故鄉汴京。秋,幼子景年於湟州失散,此後十年,不複相見。


    ……


    政和四年(公元1114年),張景弘二十八歲,張景年十六歲。是年,張景年機緣巧合之下於汴京重逢親生兄長,同月迴歸家族。


    至此,張師輿-張承台一脈終於擺脫了張氏家族兄弟之間遠隔天涯骨肉離散的魔咒,但張師夔-張承安、張承豐一支,則至今下落不明。


    (年表未完待續,書成之日將更新完全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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