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從春梅的嘴裏說出來,武鬆便已明白,她說的是真話。但是,他卻似被她眼中的光刺得有些目眩了,就移開了目光,又覺得這樣在她身邊半蹲著也有些不自在,他便順勢移開了一步,卻仍半蹲著身體,凝視著對方的眼睛。接著,仿佛為了打破這一層奇怪的尷尬似的,武鬆又進一步問道:

    “那麽,是甚麽緣故?”

    這話一問出來,武鬆便看見春梅臉上明明白白地一怔,那雙漂亮的杏眼陡然睜大了,像是驚異於他為何問出這句話似的,那愕然的神色,使得武鬆自己也暗忖了一迴:莫不是問錯了話?

    但緊接著,這美麗女人的臉上,忽然出現了既有些喜悅又有些羞怯的神態,她的雙眉微微地皺了一皺,稍微望旁邊移開了雙眼,下一刻卻又迴到武鬆的臉上,直視著他的眼睛,像是發現了什麽值得欣喜的事情似的。

    她這一望一顰一流轉之間,不知道展現了多少女兒家的嬌態。不過,這些隻是展現在武鬆眼底的,春梅自己並不曉得自己做出了這種張致。她隻是被對方暗帶著關心的問話有些感動了,雖然她明白地知道,眼前這個好漢對自己的關心不過是強者對著弱者的一點憐憫,但是,他畢竟是幾年以來,第一個沒有私心地詢問自己的人。

    是以春梅老實地答道:“因為主人家——奴家說的,是從前的主人西門慶,他要娶我做第六房的小妾,我因被催逼得急了,這才趁夜逃走,如今已有十多天了。”

    武鬆聽她這般說,想到那西門慶房內不止一房妾室,在外頭也曾聽說過他風流的名聲,而且那賤|人潘金蓮為了要做他的小妾,甚至不惜害死親夫,卻不想這個女孩兒,因著什麽理由反倒拒絕了呢?難道,西門慶不是深受女人喜愛的嗎?因此武鬆疑惑地問道:

    “你因何不願?”

    就見春梅一雙妙目當中,又閃現出了明顯的笑意。她像是不理解武鬆為何問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似的,稍帶薄嗔地斜睨了他一迴,口中道:

    “武都頭難道以為,他會是個良人麽?”

    武鬆想了一想,自己也確乎不覺得西門慶是什麽“良人”,這才覺得,剛才那話問得不該。他訕訕地抓了抓頭,笑道:“倒真不是!”

    剛答了一句,他看到春梅從地上用兩隻手支撐著泥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武鬆於是也跟著起身,但因為實在還驚異於世上竟會有這樣的女人,一雙虎目卻還一個勁地看著她。後者卻在他的盯視之下有些手足無措,然後不知怎地又羞得臉頰都紅了,隻聽她小聲道:

    “武都頭?”

    武鬆應了一聲:“有甚麽事?”一雙眼卻還愣怔怔地隻管看她。他之所以會如此,倒不是因為她的美貌——盡管她的的確確是美豔的,過去隻剩了半邊臉的時候是美麗的,現在全了一張臉就更加清麗,但武鬆已經不是過去那個會被表麵的容貌迷惑的男人了。現在他所迷惑的是:

    怎麽世上竟會有這樣即帶著男兒豪爽氣又有著女孩兒羞怯態的女人呢?何以這樣好的女人竟會淪落到這樣的一個境地呢?看她那身皺巴巴的男裝,失了頭巾的淩亂的頭發,磕破了的發紅的麵皮,武鬆的心裏,不覺起了一絲憐惜之意。

    但是,他的思路也隻是到這裏為止了,因為春梅接著問道:“武都頭,那兩位公差大哥怎地沒跟著你?”

    武鬆方才想起,那兩位公人還在茶攤那邊等,怕他二人等久了,武鬆道:“他二人此刻正在轉角的地方等哩,倒恐等得急了,以為我私自去了是為不好,我便引你去見他們罷?”

    春梅驚道:“我一個逃婢,萬一在他們跟前泄露了行藏,卻是不好。”

    武鬆卻笑道:“有甚不好?我此迴刺配孟州道,你卻往哪裏去?”

    春梅訝道:“我也正要往河南溫縣……”

    武鬆喜道:“卻不正好,那溫縣剛好在孟州邊上,你與我們同去,便是惹了麻煩,誰敢找你?再者說,我不說你是女兒家,誰又知道?跟在公人身邊,誰又敢來盤問於你?”

    春梅想了一想,卻正如武鬆所說,自己前幾日之所以能夠安全到達成安縣,不過是她運氣罷了。下麵一路追捕得緊,又加盜匪四起,若還一個人行走,真個不如跟在武鬆身邊。隻是——她與武鬆,哪卻便有這般好的交情?

    但是武鬆的確是值得信任的,她也相信,若果真路上出了什麽事,基於信義,武鬆也是絕對會保護自己的。

    那麽,現在也不需要矯情的拒絕了:“武都頭,如此便牽累你了。”

    武鬆笑道:“同是天涯淪落人,說什麽牽累不牽累!我武鬆但願幫盡了天下的失意之人,那就隻多了你一個?”

    說得春梅也笑了:“武都頭真是俠義心腸。”說著略頓了一頓,又道,“如此……煩請武都頭略轉一迴身可好?”

    武鬆訝道:“有甚事?我來幫你便了。”

    他話還未說完,春梅忙道:“我渾身都濕透了,想去那邊換件衣裳。”

    武鬆這才醒覺,忙轉過身去,道:“你自換,我不迴身便了。”想起剛才竟說了“我來幫你”這話,難道衣服竟也能幫她換麽?一思及此,武鬆隻覺臉上有些熱辣辣的。隻站在那裏等。不要說迴身去看了,連稍移一下目光也不敢,隻覺得平生從來沒有這麽尷尬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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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一會兒,聽得春梅道:“武都頭,我換好了。”轉頭一看,見春梅果然換上了一身新衣衫,左手提著包裹與鬥笠,右手拿著髒衣服,立於身後。

    武鬆問道:“還有甚麽東西拉下的??”

    春梅搖頭道:“沒了。就隻帶了這些。”

    兩人於是一起上路。武鬆便叫她將包袱和鬥笠放在他的枷上,春梅見他枷著這麽一副重枷,卻哪裏忍心!隻說沒幾樣東西,自己拿得動。武鬆怕她吃羞,也不便再說了。

    雖說這個舉動對武鬆而言隻是舉手之勞,但是卻令春梅覺得,自從逃出西門府以來,她的心中,從未有過這樣的安心與熨帖。因為她知道,前路不管遇到甚麽困難,武鬆都會幫助她的。她轉頭看著身邊這磊落男子的側臉,不由得想到:他對自己這般好,莫不是已經把自己當做了朋友呢?

    正思忖間,忽然武鬆也把頭轉過來看她,兩人雖未言語,隻是目光一觸,卻不由得相視一笑,一股不知名的暖流,從他們年輕的心頭流過。

    又走了幾步,忽聽武鬆道:“對了,若是他們兩個問起你的來曆,卻如何說?”

    春梅想了想道:“他們反正也不是清河縣人,就說我是清河縣豪富人家的小廝,被主人家放出來迴家探親,如何?”

    武鬆道:“如此甚好。——你的真名,可是龐春梅?”

    春梅點頭道:“正是。從前瞞過了武都頭,還望莫怪。”

    武鬆笑道:“我哪是那等氣量狹小的人!你也不要叫我甚麽武都頭了,我如今隻是一名囚犯,哪裏還是什麽都頭?”

    春梅道:“武都頭此時隻是交了壞運罷了。現下保得命在,隻需忍耐幾年,若是逢了大赦,卻不是仍迴清河縣做都頭麽?”

    武鬆道:“呈你吉言。但如今我身為囚犯,若還叫我都頭,卻吃人笑話了。”

    春梅道:“那我該如何稱唿呢?”

    武鬆道:“和他們一樣,叫我一聲武二便了。”

    春梅笑道:“豈敢。我便叫你一聲武二哥吧。”

    武鬆道:“如此也好。以後有甚事都叫我,不要見外。我卻還和從前一樣,叫你一聲張兄弟吧。”

    春梅道:“多謝武二哥關照。”

    又走了幾步,武鬆又問她道:“剛剛何以跑得那般快?無端跌在了水裏。”

    春梅低了頭道:“我還以為武二哥因為殺錯了人,正怪罪於我哩!”

    武鬆訝道:“你以為我趕上去是為了取你性命?我是那等莽撞之人麽?”

    話音剛落,就看到春梅先也不說話,隻伸出手來,撫了撫自己的左臉,薄嗔道:“武二哥當真不是那等莽撞之人麽?”武鬆便猛然想起兩人初次見麵之時,自己不正是不分青紅皂白,往她臉上招唿了一拳,當下麵紅過耳,勉強道:“即便莽撞,也需問清緣由不是?何況我知道你並未欺騙於我。”

    春梅也自覺的奇怪,問道:“武二哥,你怎知我不曾欺騙你?”

    武鬆道:“那日我在獅子樓,見應伯爵手裏拿著扇子賞玩,搶過來一看,上麵的落款正是西門慶。事後我問過看守我的土兵,他們也說西門慶平日就好這把扇子。你也知我不識得西門慶的相貌,旁邊的李皂隸又隻顧逃走,我自把那應伯爵當做了西門慶,把他拋在樓下,令他喪命當場。這事卻與你何幹呢?倒真是我自被一腔怨氣衝昏了頭,以致大仇未報,卻先身陷囹圄。”

    春梅見他神色哀戚,知道他想起了他的兄弟武大,目前又幾乎是英雄末路,能迴去報仇的機會十分渺茫,便安慰地道:“但隻要活著,哪裏還沒有機會?人生旦夕禍福,豈可逆料?隻尋著機會罷了。”

    武鬆聽她對自己的舊主人毫不關心,猜想她果是被逼太甚,不由得又對西門慶添了幾分厭憎,沉聲道:“你說得倒頗為有理,我若是尋得機會,定要將他們碎屍萬段,以祭奠我那死去的哥哥。目下隻由他們多活幾天罷了。”

    春梅正待要說話,卻見武鬆側過了頭,手指著前方道:“那前麵便是茶棚了,那兩個公人便在那裏。”

    春梅訝道:“說到此處,人家怎肯放了你來?”

    武鬆道:“隻因武二是個實誠的人,若要逃走,那日在獅子樓便走了,在這路上,帶這個枷,也實在算不了什麽,若要走時,也是隨時便走了。”

    春梅又吃了一驚:“既是能走,二哥為何不走?”

    武鬆道:“我走時,一是連累獅子樓的管事,再是這二公人一路上對我小心服侍,若走了,也連累他們。”

    春梅輕笑道:“二哥果是心實的人。”向前望去,那兩個做公的也瞧見武鬆,便站起身來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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