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擠出人群,把那抱在手裏的鬥笠戴了,又不敢在大街上跑起來,更不敢停下來買幹糧在路上吃,深恐惹人注意,隻趕緊行動兩腳,急匆匆而去。

    她一邊走,一邊感喟竟是武鬆救了自己脫身,一邊想著要道聲謝,一邊又想到那日無緣無故被他在臉上打了一拳,現下說不定他隻是要找個無人之地好親自下手,這麽一想,春梅隻恨少生了兩條腿,急急忙忙往西城門趕去。

    現在她的心裏,已完全消融了那時剛出西門府時的那一份愉悅,隻剩下恐慌與惶急了。她不敢再走官道,可又不認得小路,隻好壓低了鬥笠繼續了。

    大約走了半裏地,忽然遠遠身後有人大叫“張兄弟”,春梅自忖不是叫自己,便不迴頭,隻顧向前疾行,哪知那聲音越來越近,往前看時,也看不見又人影,春梅心裏猛然一驚:莫非真是在叫自己?

    迴頭看時,見離著自己約莫一箭之地,武鬆身後跟著那兩名官差,一邊口裏唿著“張兄弟你慢些走”,一邊邁動雙腳,緊緊追來。

    春梅因心中有鬼,隻覺武鬆麵上,模模糊糊地透著說不出的兇神惡煞,當時就嚇得心驚膽喪,連忙又轉過頭去,撒開兩腿跑將起來。跑了幾步,猛見前方官道左邊一大片草地,前麵是連綿起伏的幾座小丘,省起武鬆乃是一個犯人,若要脫身,隻怕不能再走官道,便調轉方向,離了官道,投那草地去了。

    春梅隻是慌不擇路。卻不防前幾日落了幾迴豪雨,那草地被雨水衝軟了,春梅才走了兩步,就把兩隻鞋陷在裏麵,慌忙中向後一看,已不見那兩個差人,隻見武鬆一人往這邊奔來,直嚇得春梅兩股戰戰,也顧不得鞋了,抽出腳來,深一腳淺一腳,拚了性命向前奔去。

    才剛奔上了一座小丘,不料這小丘十分陡峭,下麵又有一個小水塘,春梅卻因奔得急了,收勢不住,一個趔趄,鬥笠也掀翻了,包袱也撒在一邊,人便滾將下去,不偏不倚,正摔在那口水塘裏。

    那水塘平日倒也淹不死人,卻因前幾日落了雨,春梅落在內裏,剛好沒頂。她又不識得水性,乍落下去時,便實實地吃了好幾口水,更兼腳底又滑又黏,站立不穩,眼耳口鼻之內,那水流無孔不入,喉嚨裏倒像是被繩索勒緊了一般,她才喊了一聲“救命”,便又嗆了好幾水,隻聽得見咕嚕聲了,舞手舞腳,卻隻是掙紮起不來。

    武鬆趕到之時,往下一看,隻見春梅一顆頭在小水塘裏載浮載沉,她的兩條手臂胡亂劃動著,頭巾浮在一邊。倒幸好離岸邊不遠。便忙上前,兩手把定了她的手臂,輕輕一提,就將她整個拖出了水麵,再攬住她的腰肢,把她攤平放在了一旁的草地上。

    把她放好之後,武鬆原本以為,脫離了水麵之後,她總該立刻醒過來了,但她卻隻是緊閉著眼,緊咬著牙關,唿吸不暢的樣子。幸而武鬆常在江湖上走動,對這一類淹水的事也有些經驗,當時就攏上前去,交疊了雙手在她胸腹之間用力按壓了幾下。

    果然,從她的口鼻之中,噴出了小股的水流,接著她又唿出了幾口長氣,急喘了一陣,緊閉的雙眼也終於睜開了。

    本來,在武鬆這方麵,當看到了追捕公文上的頭像之時,雖說上頭畫的是女裝,但他還是一下子便認出了她來。那上麵所畫的人物,不正是那日令他驚訝並讚歎的男裝的女人麽?原來所謂西門家的小廝張來福卻是西門慶家的奴婢龐春梅。

    更叫人吃驚的是,在海捕公文旁邊那低著頭的那小廝,竟然就是她本人。男裝的本人竟站在被圖形了的女裝的本人旁邊,這果然是極為詭異的一幕了。

    但她到底為何逃走了,落到被追捕的境地了呢?難道是那日她對自己說出了西門慶的去處及體征,結果為西門慶所發現了,因此遭了嚴苛的對待,受不了而逃走的麽?

    若是要問,這個世上,武鬆最怕的是什麽,那毫無疑問便是欠別人的恩情。若是因為自己而使別無辜的人受到了傷害,這也是武鬆最最不能接受的事。因此,當他猜測著是否因為自己才使她遭受了這樣的境遇之時,在他心裏,便覺得自己對她負有一份責任。也就更想問清這件事是否當真與自己有關。

    因此,武鬆便出麵替她解了圍,等他覺得她已經走遠了之後,方才跟在後麵,想要問一問她成為逃婢的原因。卻不想叫了她幾聲之後,她迴頭看時,麵上竟露出了那等惶急的神態,不但沒有停下腳步,反而逃得更遠。

    武鬆想到,這大約是因著他的身後跟著兩個官差。因此,他就叫他們兩個在官道旁的茶攤子那裏等候。兩個公人素知他武鬆正直無偽,從不騙人,所以也放心在那裏等候,任他一個人追去了。但是,在發現隻有他一人追來的時候,對方竟沒有稍停一下腳步,仍然逃跑了。這一點,是武鬆無論如何也想不透的。

    武鬆過去在師父那裏學習武功的時候,本已接受了“女人是惹禍根苗”的理念,又因為心裏深恨著潘金蓮,也因此對於皮相美麗的女人,甚至對於女人本身,總是不自覺地抱有了抵抗的心理,更別說擁有憐香惜玉的心態了。

    現下之所以救了春梅,過去又曾對她產生了敬佩的心理,隻不過是因為從沒有見過她女裝的模樣,因此心裏也並沒有真的把她當女人看待。剛剛就算見著了女裝的頭像,也並沒有在他心裏形成太直觀的感受。

    他心裏總是覺得,這像是一個漂亮的、羸弱卻又豪氣的男人,而並非一個妖嬈的、水性楊花的婦人。

    但是,當他現在注視著春梅接近蘇醒的臉龐之時,見那片紅腫早已消散,那時貼在唇鼻之間的胡子卻已然被水衝洗得幹幹淨淨了,係發的頭巾也沒了,一頭秀發濕漉漉地披散著,有幾縷還搭在臉上,眉宇也微皺著,許是浸了水的緣故,她的膚色顯得有點蒼白。

    而當她睜開了雙眼,露出了滿眼不知身在何處的、迷惘的眼波之時,武鬆心裏忽然不自覺地將這雙眼與潘金林那雙永遠掩藏著秘密的雙眼對比了起來。

    沒有辦法,能給武鬆留下印象的女人委實不多。他心裏承認潘金蓮是極為漂亮的,但也明了她同時也是極為醜陋的,她簡直成為了他心中女人的一個反麵的典型。

    在這種對比之下,他忽然發現,眼前這女人是不一樣的,眼神雖則惘然,但那卻像是一個迷途的孩子,並不像潘金蓮那樣,在眼波後麵躲藏著陰謀。

    而當她意識到自己的處境,發現了武鬆竟然就在跟前的時候,她的眼中陡然出現了害怕的神色。武鬆發現,她這害怕也是不躲不藏的,非常直接地映在了他的眼中,而他武鬆,顯然是不願意她害怕他的。

    盡管如此,他卻還是想要詢問清楚,她成為逃婢的原因。

    當他這麽想著的時候,他也就這樣問了——他畢竟正是這麽一個直性的男兒:“你為何成了逃奴?——可是因為我的事?”

    春梅剛喘過氣來,睜開雙眼便看到武鬆,大腦尚處在昏沉之中時,劈頭便被問了這麽一個問題,當下迷糊迴了一句:“武都頭問的甚麽?”

    武鬆也不著急,再問了一次:“你可是因著我的事逃出來的?”

    春梅何等聰明,一聽這話,便知道武鬆以為她是通風報信,惹著了西門慶才逃走的,也知道武鬆其實並不曾怪她指認錯了西門慶。當下心念電轉,想著若答了一聲是,便可賣他一個人情——這本就是過去她在西門府中明哲保身的做法。便慣性地想要迴他一聲“是”,卻猛然看見對麵武鬆一雙坦蕩真誠的雙眼,驟然被這雙眼盯視著,引起了她一陣靈魂的震蕩。

    她忽然想起:自己如今已經不在西門府了。

    過去種種說謊行騙、兩麵三刀的伎倆,隻不過是為了求得活下去的機會而已。現在自己又不在西門府,武鬆也已不會殺掉自己,兩個公差又不在麵前,若她還是像在西門府中一樣行事,豈不是證明她真的已經忘卻了本性,跟潘金蓮、吳月娘她們一樣了嗎?

    何況,眼前這位武都頭,本就是一個不欺暗室的君子,自己之所以敬佩這樣的人,便是欣羨於他能坦坦蕩蕩地立於天地之間的這股豪氣,可自己剛剛卻竟有了這般猥瑣下作的念頭,當真令人羞愧的了。

    是以,現在應該是勇敢地展現自己的時候。春梅帶著幾分慚怍,想用雙臂支撐著坐起身來,武鬆知曉她的用意,見她體虛氣弱,便好心上前,扶她起身。

    移開身體再看春梅時,隻見她麵上眼中,那一抹惘然之色,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現在她的眼中,竟出現了比清泉還要透亮、直爽的神色。而這種神色,正是自詡為正人君子的武鬆最難以抵抗,而又在潛意識裏認為絕不可能在女人眼中看到的神色。

    她的眼裏發著光,就像在她的體內,一瞬間出現了某種巨大的改變似的,雖然武鬆並不知道,促使她改變的因素中也有他的一份功勞,但卻覺得,這種神色與眼前的這個人到底是極為相稱的。所以,他幾乎是帶著欣賞乃至惺惺相惜的目光來看待著她了。

    但是,當春梅再一次開口的時候,武鬆卻覺得有些可惜——畢竟是個女人麽。一個女人眼中透著這種神色,雖然相稱,卻令得一種武鬆突然生出了一種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的感覺。

    ——偏偏是個女人。

    “不是為了武都頭的緣故,是奴家自己跑出來的,武都頭不必掛懷。”眼前的女人直勾勾地看著他的眼睛,眼裏放著光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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