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鬆見她發怒,又見是鄆哥相熟的,也知是自己莽撞了,又覺摟著的那腰又瘦又細,身體也沒似幾兩重,怪不得才使了半分力就吃跌了,再看那麵上時,隻見左半邊臉從眉骨到臉頰都紅腫了,一隻杏眼被腫了的臉頂得眯了起來,隻剩另一隻,正圓睜著怒氣衝衝地瞪著他。

    當下他倒也慶幸不是打在正麵,又慶幸沒使出多少力氣,不然那挺著的鼻梁也便打塌了,牙少不得也要打掉幾顆,那時豈不是更糟?

    武鬆自覺有愧,忙賠禮道:“這位兄弟,是我失手打了你,萬乞莫怪!實在是武二這幾日心中鬱鬱,你也見了,我的親哥哥武大去了,過兩日便到斷七,我卻昨夜才迴到家中,連最後一麵也沒見上,倒見你在門首窺看多時也不進來,我那兄弟在此縣也交遊不廣,我便道你是那不三不四的人,因此將你打了,實實不是有心所為。”

    說著,略想了一下,又道:“不然,你在我臉上也打上一拳——不,打上一百拳出氣便了。”

    春梅無故被打,本來生得一肚子悶氣,又吃他說了一句“還好”,還以為他是嫌打得還不夠重,現下聽他這麽一說,便知武二本性直爽,並不是那種有著九曲十八彎心思的人。

    想到這樣一個英雄漢子,誤打了自己之後也願意低聲下氣地賠罪,氣也便消了一半,又想到自己確實不是來祭拜武大的,而且,說不定武大的死跟自己的主人家西門慶有關,那時便也解釋不清,便也不想再怪罪於武鬆了。

    但她畢竟被打得不輕,氣也不能立時就消得幹淨,當下便道:

    “打你作甚?你皮粗肉厚、身強力壯的,我便打了你一百拳,也隻給你撓癢癢罷了!”

    一句話說得三個人都笑將起來,武鬆更是覺得,原本以為她這般羸弱,隻怕是個忸怩拘謹的人,想不到竟是這般豪爽幹脆,心中便不覺添了幾分好感,扶著她問道:“頭暈麽?一會兒我去找個太醫,給你尋副消腫止痛的藥來。”

    因說了話,春梅剛覺得臉上又是一陣抽痛,又看不到被打成什麽模樣,破相了沒有,便拿手去摸,剛一碰上左臉,便疼得齜牙咧嘴,冷汗直流,武鬆湊近了略看了一看,道:“看來雖沒傷著筋骨,但皮肉傷卻也嚴重,我扶著你,去那前街的藥鋪看看如何?”

    春梅一聽他說“前街的藥鋪”,便知是西門家的藥鋪,心下便有些惶恐,並不想與西門家的人碰麵;又想著武鬆因自己的哥哥死掉,急著要問鄆哥端倪,豈能讓他費了時間陪著自己去看病?

    就推辭道:“男子漢大丈夫,傷了些許有什麽打緊?又不是婦人家恁地嬌弱。武都頭,你有事便去忙,我自迴去煮幾個雞蛋,滾一滾就好了。”

    武鬆見她一邊說話,一邊嘴角抽搐,心下委實過意不去,又想到家中有外人在,不是說話的地方,道:“正好,我本就想請鄆哥兄弟去吃酒,順便問他些話,這位兄弟如不嫌棄,臉上的傷不妨事時,不如就一起去,讓武二做個東道,給你賠罪。”

    說著,還不等春梅答話,武鬆便猿臂輕舒,將她半提了起來,“扶”著她往前走,一邊招唿鄆哥:“兄弟跟上,我們且去吃酒。”

    春梅無可奈何,被他半提半拉地拖到了一個不相熟的酒樓,挑一個濟楚閣兒裏坐了,武鬆自坐在春梅的左邊,跟鄆哥坐了對麵。

    不多時,酒保便入來問道:“客官可要吃酒?”

    武鬆從懷中取了一兩銀子道:“先暫存櫃上,取四五瓶好酒來,有什麽菜蔬果品也一並將來,隻不要黃豆、豬腳、鯉魚這些,再煮兩個雞蛋。其餘的隨意,隻是要快。”

    說了又瞧一瞧春梅的臉,道:“且慢,新造一碗三鮮大熬骨頭羹來,不要剩的。再打一盆水,拿一條幹淨的毛巾過來。”

    那酒保便下去,隨即開了酒,應口的肉食菜蔬隻顧將來,擺了整整一桌,又打了一盆水,將毛巾搭在了椅背上。酒保道:“新造的幾樣東西還不能就上,得等上半刻鍾兒,不過也就快了。”

    武鬆點頭,讓他自下去了,先用毛巾浸了水,給春梅自擦了沾在嘴角、衣襟的鹵梅水。收拾停當以後,便先提起酒注子,給春梅、鄆哥和自己各篩了一杯,道:“我們兄弟先吃一杯。”春梅與鄆哥見他幹吃酒,也並不說有甚事,沒奈何便都陪著吃了一杯。

    胡亂吃了一迴後,武鬆又給三人篩了一杯,敬春梅道:“今日是我莽撞了,還未請教這位兄弟的高姓大名?你不怪我時,便也飲過此杯。”

    春梅舉杯迴道:“武都頭請了!我姓張,自進府中以來,人都稱我一聲來福兄弟。俗話說,不知者不罪,何況臉隻是略腫了些兒,並不妨事,武都頭無須掛懷。飲過這杯酒後,此事便不要再提了。”說完掣起酒杯來學著武鬆的樣兒一飲而盡,喝完之後,那臉卻又痛起來,方知道這英雄豪傑不是人人都能當的,至少挨打這一條她龐春梅還未學到手。

    武鬆聽她說入得府中,又見她一身小廝打扮,問道:“不知來福兄弟在何人府中做事?”

    春梅聽問,想迴答卻又不知該怎麽迴答,想推著臉疼,剛剛卻又說了硬氣話,“哎唷”不得,隻“荷荷”了兩聲,指望糊弄過去,又見鄆哥擠眉弄眼,作勢叫她先走。

    春梅如何不想先走?

    想武鬆這般烈性,萬一被他知道她是西門慶的小廝時,豈止打一個腫臉這麽簡單?定要像坊中傳言打老虎那般,三拳兩腳,便要死個幹淨。

    想到這一節,春梅也顧不得臉麵,捂著臉,剛“哎唷”了一聲兒,被酒保從外麵進來,打斷了她的痛叫。

    那酒保用托盤將新煮的三鮮大熬骨頭羹並兩個熱雞蛋,放在桌上,武鬆便對酒保道:“好了,你且下去,我和兄弟們有話說,不叫你時,休來。”

    酒保應了下去,春梅待也要告辭走了,卻見武鬆把那兩個熱雞蛋拿起來一個,剝了皮,叫聲“別動”,靠過來把雞蛋就勢往她臉上輕輕一貼,滾了起來。

    那雞蛋貼在臉上時,春梅並不感到怎樣燙,隻怕他一個粗鹵漢子,用那大力去滾雞蛋,滾不了幾下雞蛋便破了,沒想到滾了一氣,卻並不破。而且被那雞蛋滾著時,許是氣血被滾得鬆動起來了,漸漸又有些疼,險些墮出了眼淚,那一隻腫眼更是澀疼不已,她忙閉上了雙眼。

    武鬆替她滾了一迴,因靠得近了,忽然就發現這位來福兄弟左邊的眉頭和左邊那一撇胡子的尾部似乎有些鬆脫了,便覺有些奇怪。湊近了看時,卻像是掉落了許多眉毛和胡子,武鬆便想,也沒怎樣用力,怎的把眉毛胡子也打下來了?

    心裏頓時疑竇重生,再細看時,隻見那沒掉下來的似乎並未長在肉裏,反而像是貼上去的一樣。

    武鬆便換了隻手去推雞蛋,右手的兩根手指在那還幸存的眉毛邊上略擦了一擦,一條眉毛便立時變成了半條,又往那左邊的胡子上略擦了一擦,一撇胡子就也隻剩了半撇,把手拿到眼前來,上麵長長短短沾了不少毛發,看那臉上也沾了些。

    再看他那脖子,似乎也沒有喉結,打量他的兩耳時,上麵不多不少,一邊一個,恰好鑽著兩個洞。皮膚也不似一般男子那般粗糙,反而細潔白淨得很,又憶起剛才扶住的那腰嬌軟無力,說話時雖故作高聲,卻也嬌聲嬌氣,雌雄莫辨。

    他、他莫非是——

    武鬆大吃了一驚,那左手原就不怎麽靈活,因吃這驚,就多用了些力,那雞蛋登時整個破裂,按在了春梅的臉上。

    春梅也吃了一驚,好端端地怎麽忽然用起力來了?忙睜開眼,隻見武鬆不知何時湊近了來,一雙黑白分明、坦蕩率直的大眼正目不轉睛、直愣愣地隻管瞧著她。

    那一張英氣中帶著乖戾、俠烈又單純、熱血又天真的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疑惑,正毫不掩飾地看著她,堅毅的薄唇略微有點傻氣地半開著,更顯出主人的無法忽視的迷惑來。

    被那樣的臉上的那樣一雙眼盯著看,春梅的心忽然突突亂跳起來——彷如一片燕羽劃過了澄淨又寧靜的水麵,那一縷波瀾暈開去,蕩漾成一輪又一輪的水紋,半響都平靜不下來,卻又別有一種異樣又輕快的惘惘然,一種不明所以的惶惑以及謬誤似的期望,還有一份莫名其妙的驟然的欣喜。

    但她畢竟是個年輕女孩兒,被一個年輕男子地瞧著,就算她再大膽也吃不住羞,那不曾紅腫的右臉便突地一下野火燎原似的紅了個透,羞得她忙移開了臉。一邊隻顧用左手將粘在臉上的雞蛋拂去,才拂了兩拂,旁邊卻又遞過一條濕巾來,春梅低著頭,自取來擦臉,再也不敢抬頭看著武鬆了。

    武鬆也萬沒想到,自己竟失手打了一個女人。在意識到對方是個女人之時,卻忽見對方似嗔似喜,用那剩著的一隻美麗的杏眼斜睨了他一眼,仿佛天空閃過的一線閃電似的,帶著刺人又燦豔的光芒,從他瞠視的眼前劃過去了。

    那一抹流失的華彩雖則已經過去,但在他的眼前,卻仿佛還留戀似的,仍流竄著幾縷豔光。

    不是他為人不夠精細,是連自詡見多識廣的他也萬沒想到,這世上還有這樣的女人。

    這樣隻剩了半邊臉可看卻仍然美麗的女人不在男人身邊勾纏——就像他的嫂嫂那樣——卻打扮成男人,冒著種種風險在外麵奔走,卻不知是何用意?

    又則被他打成這樣,若是個辣性的女人,誰不要罵他一個狗血噴頭?她卻輕飄飄地,真把她自己當成了一個豪傑,連責怪也沒一聲兒地放過了他。看起來,她隻是身體虛弱些,胸懷卻自高闊,那做派氣度,倒真像個磊落的男兒。

    武鬆想了又想,卻想不透,剛剛給她用雞蛋揉臉之時,隻是怕她看不到自己的傷勢,又因為愧疚,這才親自動手,但現在知道對方是個女人,他是無論如何也便揉不下去了。

    抬起頭來又見鄆哥兒一邊打著飽嗝,一邊舀那三鮮大熬骨頭羹吃,忙拿過來道:“鄆哥,這碗羹湯是給來福兄弟的——你沒見他臉這般紅腫,吃不得那硬東西麽?”

    說著,武鬆便那一大碗骨頭羹放在春梅的跟前,道:“看你早飯不曾吃,炊餅也被我打脫了手,如今臉也腫大,吃一點羹湯便了。”

    又尋思了一迴,恐怕問出了鄆哥武大的死因,怕她驚怕,又恐怕鄆哥也瞧出了她的秘密,就對鄆哥道:“鄆哥,我找你那點事,便和你出去說。”

    轉頭又對春梅道:“兄弟,我們還有一點急事,先走一步,你在這裏,還要吃什麽時,吩咐酒保便了。”

    春梅正怕他得知自己西門府小廝的身份,又不明自己為何被他看得這般緊張,也巴不得趕快脫身,當下頭也不抬,隻道:“武都頭和鄆哥兄弟有甚事,自去便了,我臉上做疼,卻是陪兩位不得。”

    三人就此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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