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到上房之後,春梅便也不出聲,隻伺候著吳月娘吃飯。吳月娘一邊吃,一邊端詳著春梅的臉。

    這張臉果然是極其漂亮的。

    這女孩兒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雙眼皮兒,紋理又深又長,似乎和那深褐色的眼眸一起,將心事偷藏其中,叫人怎麽瞧也瞧不出端倪,可那眼睛裏又時時表現出一種不解世事的天真來。還有那純黑色的頭發、凝白的肌|膚,進府之後才開始聳起的胸部,走路時輕盈的體態,無不顯示出她的確是個貨真價實的美人兒。

    可以說,無論是新娶的孟玉樓還是西門慶原先娶的那幾個妾室,甚至於曾叫進家裏來彈唱助興的李桂姐、吳銀兒等妓|女,若單論眉眼標致的話,沒一個及得上春梅的。這麽說來,漢子迷戀於她,也是自然的事了。

    隻不過整個家裏,作為女人卻還散發著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氣息的,卻隻有春梅一個了。尤其是對待西門慶的那種急於撇清態度,讓人疑惑至極。

    吳月娘知道的,是春梅不願被西門慶收用的這一事實;不知道的,則是她不願被收用的原因。不明白原因的事,雖則知道這一事實的存在,但還是免不了要疑心的。

    叫吳月娘自己來判斷,若是她處在春梅這個位置上,隻是一個婢女,若被主人家收用了,地位便頓時提高,說話的聲音都能大些,走路頭都能抬得高些,即使還不能明目張膽的得意,但在一般小廝仆婦丫頭跟前,哪能不春風得意、耀武揚威?要是得漢子的喜歡,就連孫雪梅、李嬌兒那樣的全都可以不放在眼裏,何至於要像今天這樣處處陪著小心?莫不是用著這種欲拒還迎的手段,叫漢子迷戀她多些麽?

    倒也是,最近西門慶又對自己央告了好幾次,想要收用春梅,若不是為著還要她去替自己打探消息,早就把她許給他了——這麽想著,吳月娘不禁對春梅多看了好幾眼,看她今日是不是有什麽特殊的打扮,或者有特別迷惑男人的舉動。

    春梅對她的主家婆吳月娘的這一番想法全然不知,隻是感覺到主母的目光一直看著自己。許是以為自己勾|引了西門慶,不過,對於春梅而言,這樣的懷疑無根無據,而且吳月娘對自己的防範之心也有助於自己遠離西門慶的騷擾,自然是不必自尋煩惱,為吳月娘的懷疑憂心。

    捱到夜裏,春梅便又依原樣畫葫蘆,粘上胡子,因是夏天,故先纏了白布,換上男裝,揣上幾兩碎銀,趁夜靜人深溜進花園,再翻出牆去,來到大街上站定。

    此時天已半明,春梅便先唿吸了一口新鮮而爽暢的空氣。這氣味之中,夾雜著晨時青草從中升騰而出的氣味,比起西門府中汙濁而窒息的氣息不知道要強上多少倍。不得不承認的是,她雖說是要幫吳月娘出來打探消息,但也是為了出來唿吸這一口自由的滋味的。

    她稍微闔上了一些疲乏的雙眼,獨自預想著自己生活在外邊這世界的情形。

    自己,龐春梅,絕不是離了西門家就活不下去的人。就算是生在窮人家,像自己這麽大的姑娘,在這外邊,早已應是許配了人家的了。在家未嫁時,應該是織布紡線、縫衣做鞋,幫襯著家裏的經濟;等到出嫁之時,不管丈夫是何等模樣、何等出身,隻要老實巴交,一心一意地過活,不拈花惹草、不招惹是非,也不賭錢幫閑,有一把好氣力,一手好技藝,自己便也如未出嫁在家時一樣,每日便漿洗衣服,收拾房間、整治飯食,將家中打理得有條不紊,再生個一兒半女,夫妻倆你恩我愛,相敬如賓,盡享天倫,豈不是好?

    何苦在這深宅大院之中,跟無數的女人爭風吃醋、裝傻賣乖,被軟刀子捅進捅出,連死都得不了一個痛快呢?

    春梅迴過頭去,看了一眼清晨不可朗照的日光之下,籠罩於黯淡光線中的西門府,見它黑壓壓的一大片,像是蹲伏著的隨時會撲出去咬人的猛獸,那朱漆的大門便是他無涯的大嘴,內裏的儀門便是他湧動的喉管,再內裏便是他消化的五髒廟了,這一頭兇猛瘮人的巨獸,外在卻是美輪美奐、分外妖嬈的,全無一絲兇獸的氣味。

    她春梅也是其中的一份子,既是被吃的人,也是欲吃人的人。迴頭看那宅子之時,迴想起吳月娘的態度,西門慶對她的勢在必得,她不可避免地想要逃離此地了。

    但那也是不可能的事。天下之大,她一個失了怙恃的孤女,又沒有相近的親眷,隻聽得舅舅說,她在河南溫縣還有一個遠親,現下也不知是死是活,住在哪裏,而對逃走的奴婢,抓捕的法令又嚴苛,她能逃到哪裏去呢?

    幻想再美,也不過是幻想而已,當前最重要的,卻仍然隻是如何最安全、用最小的代價活下去的問題。

    春梅走在街上,夏天幹燥的陽光終於從雲後照射了下來,走了一會兒,辨認了一下方向,春梅便打算先去找鄆哥兒,打聽打聽街麵上的事。那小猴子成天在街上竄進竄出,沒有什麽事瞞得過他的。

    但是,那街麵上此起彼伏的叫賣之聲不由又勾起了她對平常生活的向往,春梅於是先在賣水的挑子上買了一盞鹵梅水,正喝著時,忽見對麵擔過來一個挑子,兩邊各有幾個扇籠,看來是個賣炊餅的,初一看時,還以為是上次見到的武大哥,細看時,卻比武大哥高上些許。

    春梅憶起前日曾與武大見過一麵,莫非西門慶還在他老婆那裏勾留?又不知這清河縣有幾個賣炊餅的,就上前買了一個熱氣騰騰的炊餅,問那擔挑子的道:“這位大哥請了!卻不知往日在此賣炊餅的武大哥何在,他不幹這營生了麽?”

    那人拿眼把他上下看了一看,道:“你不知道他前幾日心疼病犯了,走了麽?他在時,我賣炊餅作甚?”

    春梅心下驚疑不定,反道:“走了?”

    賣炊餅的道:“走了!若不信時,你去他家看看便知。靈堂都設了好幾日了!”說著,挑著擔子,一搖一擺地走了。

    春梅暗忖:好好的一個人,怎麽說沒了就沒了?上次看到他時,還吃得下飯,喝得下酒,臉色也不像是個短命的,莫不是真突犯了心疼病死的?還是當中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若是如此,那豈不糟糕?春梅忙喝完手裏的水,捏著買的熱炊餅,三步並作兩步,趕去紫石街。

    將趕到王婆茶坊之時,隻見隔壁的大門隻開了半扇,還隔著個白布簾子,遠遠地望去,也看不到裏麵的情形,也見不到半個人影在門前忙碌,不像是死了人的光景。春梅略一思索,便趕上前去,一手輕輕撩開那簾子,一邊把臉湊過去看內裏。

    隻見那大堂之中設著一張靈床,上寫“亡夫武大郎之位”,靈床之前,點著一盞隨身燈,有放著冥器香燭紙錢之類,卻無一個人在前,看來武大果是死了,他的老婆金蓮卻不守在靈前,莫非還在樓上與西門慶狂蕩麽?

    正想著時,不妨內裏的簾子被掀了起來,裏麵忽然搶出一條猛虎般的大漢來。

    隻見他膀大腰圓,麵上冷氣逼人,雙眼赤紅,看到有人偷覷內裏,更是目眥盡裂,一雙虎目,惡狠狠地望向春梅,唬得她亡魂皆冒,汗流如雨,退了兩步,正欲開口,那大漢卻猛地上前,斥道:

    “何人敢在此鬼鬼祟祟?”

    說著,摣開五指,在她麵上隻一按,春梅便驚叫一聲,踉踉蹌蹌欲向後跌倒,卻又不妨那大漢卻並不罷休,幾步趕上前,缽大的拳頭直向她的俏臉打來,打得春梅騰雲駕霧也似飛了起來,落在街心滾了兩滾,手裏的炊餅也跌在一邊,早上剛喝的那盞酸不溜丟的鹵梅水也吐了一半,昏頭昏腦,倒在地上,也不覺得怎樣痛,隻是眼前一陣黑一陣黃,卻也還沒完全昏死過去。

    朦朧之中,隻聽得有人趕將來,將她扶起,道:“武二哥,為何無故打人?”

    接著聽那大漢迴道:“鄆哥兄弟!”便唱了個諾,又道:“我正要去找你,不妨被這個人在外麵偷看,我見他鬼鬼祟祟,定不是什麽良善之輩,因此上動了手。——這人莫非你認得的?看他這般細皮嫩肉、弱不禁風的,吃了我這一拳,想是暈昏倒了,我這便扶他進去,噴點涼水,救他蘇醒。你卻不可走了。”

    一邊說,那大漢便一邊從鄆哥手中將春梅扯了起來,把她的左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右手摟住她腰,便要把她扶進房去。

    春梅一聽那大漢便是武大的弟弟、打虎的英雄武鬆,又聽他要找鄆哥,便知是為了西門慶與潘金蓮勾搭的事,再聽他說要給自己噴涼水,便想到自己那一雙假眉毛和假胡子,若被涼水一噴,哪還能服帖在臉上?

    一思及此,那臉上便刀割火燎的疼,想必還是那武鬆留了幾分氣力,要把她當大蟲打時,哪還留得命在?忙要睜開眼,卻不想左眼怎麽也睜不開,待要說話,左臉也扯不開麵,隻疼得口中“嘶嘶”有聲。

    那武鬆聽得她口中做聲,忙道:“好了!醒了!隻是打腫了左臉,右臉倒還齊全。”

    春梅聽了這話,隻氣得火冒三丈、,也不顧臉疼了,便怒道:“人說你是打虎的英雄,我是老虎麽?打人也便這般用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金瓶]武鬆與春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鳳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鳳兮並收藏[金瓶]武鬆與春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