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動心了。

    真是一個糟糕的自我洞察。

    我的理智轟然倒塌,而我的情感被這堆廢墟死死壓住。

    就在這種無所適從中,我迎來了教導主任發布“一審判決”的那一天。

    “這一年你辛苦了,你的表現也是有目共睹的。不過張老師現在身體也恢複了,最近跟我聯係想重返崗位。我的想法呢,實驗班高三還是讓有經驗的老教師來帶最好,而且這個班高一的時候也是張老師在帶,同學們對張老師還是很熟悉的。所以你帶完這個學期,然後明年跟個新班從高一帶起,好吧?”

    “好的,我明白。”我微笑著表示一定配合張老師交接,一切以保證實驗班成績穩定提高為前提。教導主任甚至暗示了之後評級的時候會有所迴饋。

    待我從教導主任辦公室出來的時候,一種眩暈感突襲而至。

    我扶著牆站了一會,窗外起來的陽光白的耀眼。

    夏天來了。

    “在家嗎?給你帶了點草莓。”

    霍棲景的消息。

    啊。

    “在家。今天想找你找地兒聊聊,有空嗎?”

    於是難得一次我和霍棲景約在了火鍋店之外。

    畢竟是夏天了。

    哪比得上泳池清涼呢。

    靠在泳池邊上試圖仰泳的我如是想到。

    要怎麽開口呢。

    咳——鼻子進水了。

    我扶著池壁站起身,看到霍棲景這會兒遊得遠遠的,隻能看到一個小小的腦袋。他見到我之後一路上神色如常,來了泳池也沒問我要聊什麽,優遊自在地遊了幾個來迴,一副心無旁騖的樣子。

    於是我幹脆也放下心裏的燥意,一頭紮進了水裏。

    不知道幾個來迴之後,我才發現霍棲景從我的視野裏消失了。

    不會溺水了吧?!

    我正要上岸去俯瞰,正巧看到霍棲景從更衣室的方向走過來,還穿著泳衣,但手裏多了一盒草莓。

    “我媽去城郊采摘園采的,挺甜的。”

    他將草莓放在了池邊,人在我旁邊坐下了。

    就是現在了。

    他迴頭看著我,眼睛裏有一種了然。

    他猜到了什麽吧。

    或許之前教導主任眼中的我就是像他這樣的神情吧?我突然思維分散地想到。

    “我有喜歡的人了。”

    今天出門前我整理了下思緒,最後整理出來最關鍵的就是這一句。說完我頓時如釋重負。

    他剛慢條斯理地咬下一顆草莓,咀嚼的彷佛不是果肉而是我剛說出口的這句話。

    “你不嚐嚐嗎?”他的神情裏雲淡風輕,不似作假,也讓我放鬆了許多。

    我捏起一顆送進嘴裏。

    很新鮮的甜味。

    “今天你一說要找地兒和我聊聊,我就知道不會是好消息。”他有點無奈地說道。

    “怎麽辦呢?我就想,在泳池邊一邊吃著草莓一邊聊的話,迴憶起來總不會太糟糕吧。”

    “但我臨場還是很緊張,所以遊了三千米才鼓起勇氣過來找你,是不是很丟人?”

    “說了這麽多都是關於我自己,不太禮貌,不說了。你現在和他在一起了嗎?”

    原來……雲淡風輕都是假的啊。

    我愧疚地說道:“沒有,我和他……有一些障礙在。”

    “那再給我個機會,讓我和他繼續同處一個賽道不行嗎?”

    “還是……你不願意浪費我時間?”

    霍棲景仰著頭靠著池邊。

    “是的。”他把我的話也說掉了,我隻能如此幹癟地迴道。

    “好。”他臉上化出一個笑,一個好似夏天的晚風一樣清爽的笑。

    像是在說沒關係。

    我在心裏歎了口氣。

    平心而論,霍棲景實在是一個完美的朋友,臭味相投,博聞強識,體貼入微,極其善於捧場,而且和我一樣是狂熱的火鍋愛好者。總而言之是一個相處起來讓人相當愉快的人物。

    其實擁有這些特質的話,做伴侶也是再合適不過吧。

    可我……

    可我總覺得,喜歡上那個人之後,我已經無法再將額外的注意力分給別人了。

    不對等的期待,早晚會讓霍棲景失望愈深,我還是不做這個惡人了罷。

    “田田,以後還能一起打遊戲吧?”臨走的時候,霍棲景笑著對我這樣說道。

    “一定。”

    “那就好。”

    可我們的眼神分明在說著相反的話。

    對不起。

    下午,辦公室。

    我正在備後天的課。

    “田老師!”李鶴汀滿臉通紅地闖了進來。

    這會兒他們不是在上體育課嗎?

    “嶽嶼……嶽嶼他……”

    我不自覺地咽了口口水,沒有打斷他。

    “我剛送他到醫務室。他打球的時候磕水泥地上了。”李鶴汀有點費力地說完了整個句子。

    “嚴重嗎?還能走嗎?醫生怎麽說?”

    “血淋淋的,瘸了,我一把他送到就過來找老師了,班主任也不在……就,就來找您了。”

    流血主要是看著嚴重,關鍵是還能走,那應該沒傷到骨頭。

    “好,謝謝你,我去看看。”

    我壓住心頭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從辦公室直接往醫務室奔去,沒有注意到身後李鶴汀有點猶豫的神情。

    去醫務室的路我熟的很,高中叛逆的時候和人打架、自己玩滑板、不好好走路三天兩頭得造訪,醫生是個溫柔的大姐姐,剛開始還勸我小姑娘注意點安全留疤就不好看了,後來幹脆懶得跟我多說一句話。

    等我到的時候,嶽嶼的膝蓋上已經蒙上了紗布,隻能大約看出那一塊有些淤腫。

    嶽嶼隻在我進來的時候看了我一眼,就沉默地低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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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給你開瓶碘伏,迴去之後每天記得換藥,沒大事的。你在這休息會,今天提前迴家躺著吧。”醫生一邊拿藥一邊對他說道。

    我這才發現醫生換了人,換成了一個年輕的男子,彷佛剛畢業不久的樣子。

    嶽嶼點了點頭,沒說什麽。

    “您是他老師啊?挺關心學生的嘛。您貴姓?”醫生說罷開始和我閑聊起來。

    “我姓田。他這傷口影響移動嗎?大概多久能好呢?”

    “估計一周之內就不影響了吧,這幾天還是要盡量減少活動。”

    我默默點頭,一時以為話題就要到此結束。

    “您教的高幾?”他突然又挑起話頭。

    “高二。”我一時分不清他的熱情是為了不讓氣氛沉寂還是試圖搭訕。

    “高二還好,不然就影響高考了。您教的什麽科目?”

    “我教的語文。”我臉上掛著禮貌的微笑,心裏卻想盡快結束這種幹巴巴的對話。

    “哈我猜到了,您這氣質就挺像語文老師。我上學那會兒要是有一位像您這樣年輕漂亮的語文老師就好了。”他的臉上明明還殘留著青澀的學生氣,可在我眼中卻變的逐漸油膩起來。

    “老師,請假條怎麽寫。”嶽嶼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點兒不耐煩,卻恰到好處地把我從客套話中拯救出來。

    “沒寫過嗎?寫清請假人信息、請假時長、事由,署上姓名和日期,我來簽字。”我對著那醫生抱歉地一笑,就將視線轉移到嶽嶼的假條上去不再看他。

    他寫好後遞給我簽,視線還是很低,幾乎未曾與我對視。

    明明嶽嶼這個名字簽的已經夠草,結果我簽的比他還龍飛鳳舞,整張紙幾乎隻有最上麵“請假條”三個字能看得清楚。

    我在意識到自己嘴角上揚的同時立刻止住了這個笑的擴大。

    嶽嶼站了起來,“老師,我媽馬上到學校門口了。”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

    “你可以扶我過去嗎?”嶽嶼麵不改色地說道。

    啊……

    我突然意識到了現在的情況,變得緊張了起來。

    我怎麽沒叫李鶴汀那小子和我一起過來呢……真不是一個成熟的老師所為……

    “田老師方便嗎?要不我來吧。”醫生主動示以援手。

    “不用麻煩您了,萬一待會還有別人來找您呢,您工作也忙,謝謝了。”我想都沒想地就拒絕了。

    但真正的原因當然沒有我說的那麽冠冕堂皇。

    “沒事我這邊其實也不忙,一天一兩個學生最多了……”醫生還想說下去的時候,突然被嶽嶼一句生硬的“不用了”給打斷了。

    然後,我絕對沒看錯——

    嶽嶼對著那醫生露出了一個笑——

    一個勝利者的笑。

    醫生愣了一下。

    “老師,我們走吧。”嶽嶼趁著這個空檔把書包背在了一邊肩上,另一隻手理所當然地搭上了我的肩膀,整個人和我幾乎貼著。

    他的溫度立刻就烘了上來……

    心跳的引擎要過載了啊!

    我們穿過教學樓區。

    路過操場外圍。

    路過校內文具店和它隔壁的小書店。

    這大約是我人生中走過最長的一段路,白金色的陽光直直地從嶽嶼那邊投來,被他的身體遮住大半,隱約的餘量溫柔地落在我身上。

    他的身形比我高上一些,又有肌肉,但我感覺到的體重卻輕得多,我猜他雖然倚靠著我卻沒怎麽把重量壓過來。根據我的經驗,這樣的姿勢要比自己瘸著走還費勁。

    一路上,我都能聽到他比正常稍重的唿吸,感受到他身體因為運動形成的汗濕,幾乎把我籠罩其間,真是折煞我也。

    可當我送他到門口的時候,又覺得此前的路程有如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你媽媽的車停在門口嗎?”

    視野裏並沒有。

    “她還沒到。”

    晚風習習,撩撥起一池心緒。

    我沒有接話,放縱自己於不言中。

    門衛探出頭來,我跟他打了個招唿,他爽快地給我們開了門之後便迫不及待地迴到原位刷手機了。

    我們得以身在無人注視之地。

    他放開了我,背靠在一邊的牆上,一手扶著書包。我也放下老師的架子,一手插在口袋地靠著,目光和他落向同一個方向。

    一旦放鬆下來,大腦就忍不住開始生產一些非分之想。

    如果我不是他的老師……

    如果我們相遇地能早在我入職之前,或者再晚些,等他畢業之後……

    “老師……”他拖著漸漸變弱的尾音,猶疑地開口道。

    “嗯?”我的視線沒有從車流上轉開,彷佛這樣就能避開逾矩的審判。

    “你高三經曆了什麽嗎?”

    “我以前在初中聽過你的名頭……“

    “很狂。”他輕笑著補充道。

    “為什麽……後來你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嗬我的名頭……他倒說得客氣。不如說我當年惡名遠揚吧。

    “你覺得自由的意義是什麽?”

    我沒有直接迴答他,而是問了他這樣一個問題。

    “在於自由本身。”

    這個答案讓我愣了一下:“你倒看的通透。”

    黃昏姍姍來遲。我看著車窗上反射的金色夕陽,思緒迴到了當年。

    “可能我當時給自由附加了太多的象征了吧。”

    “當年我的圈子裏有一個挺玩得來的朋友,叫她小敏吧。小敏父母離婚了,她母親對她管的比較嚴格,準確來講控製欲有些超標,比如會查她手機聊天記錄,關注她都和誰接觸,從來不讓她碰垃圾食品,晚上十點前一定要迴家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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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敏經常和我們抱怨她媽,我們也都不喜歡她媽,一方麵是因為我們遇到那個阿姨的時候,她會用一種讓人不太舒服的眼神審視我們。但更多的還是因為當時我們把她媽看作霸道和專製的代表了吧,對她表示不滿幾乎成了我們那個小圈子裏的政治正確。”

    “有一次她跟我的風打了耳洞,迴家之後可想而知,和她媽大鬧了一頓,兩個人開始冷戰,還摔了一堆東西。小敏跟我們說她不想迴家了。”

    “我當時很興奮,就好像看到被家暴還強行忍耐的婦女終於決定離婚一樣,心裏幾乎感到了一種義不容辭。於是我提議她不如離家出走,來我們幾個家裏輪流住幾天,不要告訴她媽。”“與其說是想幫助她解決家庭矛盾,不如說我隻是自私地策劃一場青春期的反抗,或者說……享受一場隔岸觀火的戰鬥吧。”

    “真是夠中二的吧?在計劃的第二天她媽就找到了學校,可那會兒我們早預料到了她會來,事先就讓小敏這幾天把課翹掉去街上玩玩。她媽當時神情很著急,而且一直不停地給小敏打電話、發消息,短信裏的口氣從嚴厲、恐嚇到懇求,再到失望,種種跡象都被我們看作是勝利的象征,興致勃勃地和彼此分享。”

    “第五天的時候,小敏告訴我們她媽沒有給她打電話了。我讓她再等一天再迴家。”

    “可小敏心裏有點害怕,所以在那天晚上她偷偷跑迴了家,得知她媽自殺被送到醫院了。”

    “因為搶救及時被救迴來了,但是留下了胃病。我們才知道原來她媽精神上有一些問題,躁鬱症。小敏是她精神裏的一根弦,那天突然就崩斷了。”

    “這些都是我們後來才知道的了,因為小敏在她媽迴家之後才開始迴複我們消息。在那之後,她媽對她管得鬆了許多,但小敏慢慢地不再和我們聯係了,變得沉默寡言了很多。”

    “客觀來說,我想她們也許以此為契機聊了一些以前沒法聊的事吧,但無論如何自殺都給她們的人生留下了陰影,這是永遠無法挽迴的。”

    “從那之後,我突然覺得自己之前做的一切都沒意義。什麽追求自由,無法無天,隻是被包庇的天真、是一場自我滿足的招搖過市罷了。”

    “所以我學乖了,要吸取老師的教訓啊。”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隻好倉促地這樣收一下尾。

    他會怎麽看我呢。心裏不受控製地升騰起來這樣的想法。

    我的拇指下意識地磨蹭起食指,直到突然被一個熱乎乎的掌心握住。

    是他的右手。

    隻是環住,像是克製的安慰。

    “你……”我艱難地開口的時候,他的左手指向剛過拐角的一輛棕色suv。

    “我媽過來了。”同時,他的右手鬆開了。

    suv停在了門口,他一瘸一拐、三步並兩步地跳了過去。

    臨上車前,他迴頭凝視了我一眼,說了一句“謝謝”。

    我迴以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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