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迴來最開心的時候就是站在體重秤上的一瞬間,三天竟然輕了五斤。

    看來這幾天的高強度還算物有所值吧。

    “怎麽樣?去北京玩得開心嗎?”蔡老師一騰出空來立馬過來找我聊天。

    “開心是真的,累也是真的。”我說完,偷偷塞給蔡老師一個小香囊,“我給你帶了個紀念品,別給別人看見。”

    蔡老師正對著我笑的時候,許萍老師突然開口說道:“昨天我在街上看到張老師了,精神好得很,他還跟我說最近幾天就能迴來帶課呢。”

    我愣住了。

    “張老師?心髒病休病假的那個張老師?”蔡老師問道。

    許老師輕飄飄地迴了句“是呀”,同時對我拋過來一個不鹹不淡的眼神。

    可我沒有注意到。

    手中的鋼筆在紙上洇開一個墨點。

    “其實我沒想到你會做老師。”潮汕火鍋店裏,霍棲景對我說道。

    不知道為什麽我們總是約在各色火鍋店。

    “哦?”我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你為什麽會當老師呢?”霍棲景沒有直接迴答我,而是反問道。

    為什麽呢?

    我看著牛蛙火鍋裏咕嘟嘟的泡泡,心裏第一次開始質疑自己的這個決定。

    “因為想逃。”

    我抬頭看著他說道。

    逃掉成人世界的種種複雜,讓學生時代可以以另外一種方式再延續片刻。

    他頓了下,像是沒有意料到這個答案。

    “成功逃掉了嗎?”但他沒有追問、也沒有質疑,隻是笑著問我。

    但我接收到了那個笑意裏包含的理解與寬容。

    “大概吧。”我笑著吃掉了一根牛蛙腿。

    也太好吃了吧!

    我還想繼續逃下去嗎?

    我把這個問題和牛蛙肉一起咽了下去。

    我之前在商場碰到張老師,她問我實驗班語文現在是誰教呢。

    張老師看起來恢複得挺好。

    你知道張老師什麽時候迴來嗎?她還帶實驗班嗎?

    我聽說張老師昨天來學校了,去了趟年級主任辦公室。

    關於張老師的消息越來越多,已經從關係不好的老師一句輕飄飄的話變成了基本確證的消息。

    我的心情像一塊被丟進湖裏的石頭,一點一點墜落。

    而且我終於意識到,作為老師,不可避免地要麵對一次又一次的離別。一次次麵對同樣年輕的孩子們,一周見麵五六天,和他們越來越熟稔,記住每個人的名字、筆跡、閃光點和小毛病,見證他們的熱烈的友情、懵懂的愛情,情不自禁地為他們振奮、替他們擔憂,然後送他們走向各自的未來,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

    而我站在原地,宛如輪迴。

    為什麽從來沒有人告訴我老師這個職業的殘酷?

    唿——我喘出一口氣,擦了下額頭的汗。

    明月高懸,我在學校的操場上,剛剛跑完兩千米。

    自從大學唯一一次戀愛失敗之後,我就養成了心情不好就去夜跑的習慣,沿著操場十來圈之後,吐出一大口濁氣再衝個澡,就沒有力氣想那些有的沒的了。

    自從那天聽到許萍老師的暗示之後,我心裏就愈發煩躁。於是當晚下班之後路過空蕩蕩的操場時,一時衝動就上去跑了幾圈,把外套的帽子卡上,在微弱的月光下也不用擔心被誰認出來,畢竟學生們這個時間都要迴家了。

    安靜的操場跑起來畢竟還是比人煙嘈雜的小區更舒服。

    還有三千米。

    今天的速度還不錯,或許可以刷新個人紀錄。

    我一邊想著,一邊發現不知道何時起操場上多了一個人。

    是嶽嶼啊。

    看了那個月光下的銀色剪影一會兒之後,我心裏近乎歎息地意識到。

    他在看台區附近站著看了一會兒,然後也邁上了跑道。

    與我逆向。

    我在最裏層的跑道,他在最外側。我們一次次地迎麵撞上,但沒有交流。他的速度不算快,與其說是在鍛煉不如說是在兜風,總是與我一點一點地靠近、打一個照麵、再錯身而過。

    偌大的操場上迴響著我們的腳步聲。

    五千米。我掐了計時器,36分鍾,雖然前半場發揮不錯,但最後算下來比平時的平均成績還慢些。

    要怪就怪後半場的唿吸節奏沒調整好。

    我抬頭時,嶽嶼也跑到了操場的出口處,速度不算快。

    我得說點什麽。

    我在斟酌如何開口時,嶽嶼突然一個加速,拎起搭在高低杠上的書包,直接從操場跑了出去,捎起一陣驟急的氣流聲。

    又想當作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嗎。

    這樣算什麽?隻會讓事情愈發含混不清,愈發……牽腸掛肚。

    不能……我不允許。

    “站住。”

    他像被我這一聲絆倒了一樣,速度急降下來後磕磕絆絆地又跑了幾步,十分艱難地落定。

    我仍然沒想好要說什麽,隻能勉強擺出一副老師的架子,像履行義務一樣向他走過去。

    他轉過身來麵對我,但眼神落在地上,不與我直視,就像之前操場上我們每次迎麵路過時的那樣。

    他離我愈近,我愈覺不安,彷佛陰影中有什麽唿之欲出,又好像一層窗戶紙在搖搖欲墜。

    我深唿吸了一下,問道:“你怎麽會在這?”

    問完我就覺得差勁,這問題力度太弱,嶽嶼可以用一百個理由搪塞過去,“隻是來跑個步”“巧合”“老師很關心這個嗎”,之後我又要用什麽立場去質問他?

    “……這幾天,一直沒在站台看到你。”

    但他沒有那樣做,既沒有虛以委蛇,也沒有油嘴滑舌,猶豫了一下便直言坦白。

    可這答案讓我一時愕然,竟更不知如何迴應。

    “以前總能隔三差五看到你。579路,放學後的第二班。”他解釋的時候,終於抬起頭看我,臉上竟然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我怎麽從沒看見過你?”我脫口而出。

    他沒迴答,嘴角的笑意慢慢化作一種自嘲。

    我恨不得自己是個啞巴。

    “保持這樣的距離,也不行嗎?”他麵帶無奈地看向我的眼睛。

    月光盈盈。

    於是我明白了他跑步時種種舉動的原因。隔著最遠的跑道、相遇時不會看我、一言不發……

    我歎了口氣。

    “不行。”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冷靜得近乎陌生。

    月光黯淡了。

    “明明普通的老師和學生也會在操場碰見……你在怕什麽呢?”他低著頭嘲諷似的笑著說出這句話,然後轉身離開了。

    等他走出校門後,我才開始往學校外麵走。

    等我來到站台時,之前嶽嶼的那句話又在我腦海裏閃迴……可公交站疏疏落落就幾個人,其中顯然沒有嶽嶼的身影。

    一輛反方向的579從遠處駛來,我終於福至心靈地抬頭看向了對麵——

    空空如也的站台,除了一個手裏拎著書包的孤零零的身影。

    他看著遠處的十字路口,一直看著。

    我不受控製地凝視著陰影中的他,想象著有多少次他曾將目光投向我的方向,在我一無所覺的時候。

    車輛來來往往,前照燈每每將他的臉龐打亮,他會微微地眯起眼睛,而後車輛遠去,他又複歸於黑暗之中。

    終於,他登上一輛12路離開。

    沒有迴望過一次。

    我說不清我的心情。

    但我知道我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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