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長老會商議,在懸圃城增築館閣,遷入昆侖的各處院殿。工程浩大,不是一時可成,我暫且返迴陽秋城處理事務。


    身為掌門,眼下其實隻有一樁要緊事務:我在四海觀中等待上官翩翩私下的求援信。


    上官天泉應下了宇文拔都的挑戰,賭鬥定在今年二月十五日。


    我的案頭已有一封從淩牙門發來的觀禮邀請信,是例行公文的腔調。上官家既請了昆侖的掌門,也請了劍宗的掌門,一並前往見證上官天泉和宇文拔都的鬥法,並沒有絲毫偏向昆侖。


    我心中不樂,但也明白上官家堅持自己龍虎宗正統,尤其在逆境之中,更不會向任何一宗低頭,也不容任何一宗對他們落井下石。翩翩一定是猶豫,若開口向我昆侖求援,他們一脈便和依附宇文拔都的清虛一脈再沒有分別了。


    我與長老會各位上座討論再三,再寫紙鶴發淩牙門,申明昆侖隻承認上官天泉、清薇真人是龍虎正脈,純為道義站在龍虎一邊,不求任何迴報。


    我又發紙鶴與十老會,要求十老會用北朝皇帝的名義向天下宣布:淩牙門是北朝領土,仍由通寶侯上官天泉鎮守。


    十老會迴信,倘若北朝力挺淩牙門割據,惱怒了南朝,南北之間恐怕又要再起戰端,也違背了北軍三十年不南下的諾言;況且如今一念慷慨,將淩牙門許給了上官家,往後就沒有取迴的口實。他們不敢接下我的法旨。


    十老會的心目中,上官家的領土和南宮的領土一樣,終究要設法劃入他們治下。


    我惱火批複,“龍虎乃道門正統,與昆侖情如兄弟,豈是別派可比?照辦!”


    十老會沒奈何,向天下宣布,北朝賜下淩牙門由上官家世代鎮守。然而十老會隻字未提,南朝若將北朝的宣言當做放屁,他們會如何應對。


    自然,我更期待上官天泉能勝過宇文拔都,保住淩牙門。但獲得渾象儀的宇文拔都已經與琳兒戰成平手,如今他又得了赤鳳神,必然有相當的勝算才敢提出挑戰。


    倘若上官天泉敗於宇文拔都,淩牙門一失,龍虎全宗便是喪家之犬,無處可歸。北朝這紙宣言看起來不過是畫南朝地圖的遊戲,卻是往後昆侖替龍虎宗討還淩牙門的法統依據。


    我依舊在等翩翩的迴信。


    同時我仍然在讀蕭龍淵的迴響,將海底道術記錄成能夠由昆侖門人傳承下去的圖文:


    當年蛇母背叛萬裏雲的劍宗,從此隱藏不出,搜捕蛇母成了往後劍宗的一項事務。又一次無果搜捕之後,當時的劍宗門人揚之水隻覓到蛇母棲身巢穴遺留的一枚蛇蛋。她毫不遲疑地打破蛋殼,殼中卻是一個漂亮的人類小孩。


    揚之水的法眼看穿,這是一個半人半妖的孩子,孩子的生父必然已被蛇母玩弄後吃掉。這孩子是一個不幸的冤孽,自己並沒有作惡,卻要不容於人間,按照劍宗的慣例,並不當翦除。她帶迴蜀山,也依照慣例,讓種民收養化成人形的蕭龍淵。


    他每日服食克製妖力的丹藥,默默無聞地長到了二十歲,與一切種民一般學習經營靈脈的各種技藝,參加各種兵役操練。


    時值劍宗征南荒吃緊,人手捉襟見肘。獨孤掌門提拔妖奴為道兵,蕭龍淵憑半人的身份點成了道兵隊長,從此有了涉足劍宗道術的機遇,平步青雲。無論在妖奴之中,還是劍宗的院殿都有了上佳的口碑。


    蕭龍淵有半妖之血,同情為劍宗做炮灰的妖奴,每戰總是設法減少妖奴損失;他的道行進境迅速,性情沉穩大氣,富於智計,也受劍宗師長器重。


    南荒收入囊中之後,蕭龍淵、慕容觀天、唐柔等脫穎而出,方入門不久的天落歌與林道鳴也嶄露頭角。獨孤掌門鑒於天下太平,正擬鬆弛魏祖定下的妖族禁令,遂將蕭龍淵又從道兵統領提到了蕩魔院協理。


    可蕭龍淵的蕩魔院協理沒有坐穩多久,又出了一樁蛇母落網的事情。蕭龍淵與慕容觀天、唐柔等門人固然將重新露麵的蛇母押入了鎮妖塔,劍宗門中難免傳出蕭龍淵是蛇母之子的議論。他主動辭了蕩魔院協理,轉到邊緣的法藏院任協理,過起了古卷青燈、無人問津的日子。


    他在法藏院的積灰中偶然爬梳到了萬裏雲祖師當年留下的一個鐵盒子。蕭龍淵尋到了在鎮妖塔看守的變钜子,用墨家絕學拆開了盒子,裏麵卻記載了劍宗二代門人是群魔轉劫的由來;另有一份萬裏雲草擬的精密計劃,倘若這些二代門人又露出魔性,後人如何將他們逐一翦除。


    蕭龍淵心地冰涼,蛇母就是被劍宗清理的二代門人。劍宗的祖師從收弟子開始就在謀算未來有一日如何清理門戶了,隻要在祖師心中成了邪魔,任你有再大的功勳也枉然。


    九頭蛇天性反複多疑,人形蕭龍淵本來壓抑天性多年,此時多年鬱鬱泛上心頭。他十二分疑心,魏崢嶸祖師已有一個翦除自己的計劃,從蕩魔院調到法藏院隻是麻痹他的手段,榨幹淨蕭龍淵的價值便會動手,劍宗再不是久留之地。於是蕭龍淵借著為法藏院訪書的名義離開蜀山,煽動妖奴道兵揭起了反旗,變钜子和同是道兵統領的麟聖加入了蕭龍淵麾下。


    劍宗派遣二代門人蜀山七劍追殺蕭龍淵一夥,蕭龍淵憑借萬裏雲的遺書洞察了他們的弱點,總能逃出性命;劍宗再遣慕容觀天、唐柔、天落歌、林道鳴四個三代門人追擊,蕭龍淵終於無法在中土立足,逃亡北荒。幸而慕容觀天也在不久叛出劍宗,劍宗無暇北顧,蕭龍淵喘過了一口氣。也是在北荒,他迎來了轉機,發現了妖猴德健拜訪過的魔塔。


    他遠比妖猴謙恭和深沉,贏得了方瓊真正的傳授,從此與群妖扯起了妖國妖宗的大旗,再擾中土,也不再克製九個頭的性情。九頭蛇的嗜殺一麵也在燕趙人類大肆發泄。直到蕭龍淵證得返虛,九個蛇頭合一,方能不逾規矩。


    蕭龍淵忌憚方瓊,一直警惕自己莫要淪為方瓊打擊劍宗的棋子,像劍宗二代門人那樣成為萬裏雲隨用隨棄的玩具。各宗祖師與方瓊的暗中過招,他如聾似啞,故作不知。直待這個魔塔的隱患消失幹淨,蕭龍淵才與原芷合作行動。


    隻是他沒有料到顏掌門留下的後招,敗在了我的手中,一生的好運用完了。


    我也十分感慨,蕭龍淵終究不是光明正大之輩,劍宗祖師的防備並不算錯。他的迴響蕩漾著九頭蛇的蠱惑。十年前我道行不足,倘若貿然讀取了他的記憶,怕是心誌已被蕭龍淵奪取,同化入蕭龍淵親曆的情境之中,成為了蕭龍淵操縱的木偶。


    如今他的蠱惑於我,如蚊蠅一般,我平平安安地記載完畢迴響中的方瓊道術。如果不能將龍虎宗爭取來,我記錄的方瓊道術就是往後昆侖符咒院的根基。


    到了二月頭上,我還是沒有接到翩翩的迴信。我問琳兒,琳兒那邊也沒有接到翩翩給她的私信。


    我和琳兒相對無言,在某個時刻之後,我們已經與翩翩分道揚鑣,再不能說心裏話了。


    我將記錄的方瓊道術交付姬琉璃,命他暫兼符咒院主的職事。又向昆侖諸人交代完事務,對琳兒道:“淩牙門之行,我和你兩人走一趟吧。”


    “嗯。”她道。


    我和琳兒離開了四海觀,不一時,抵達了淮水邊上。


    跨過淮水,就是南朝的地盤。十年以來,劍宗與昆侖達成了默契,沒有一家的元嬰以上人物踏過這條河流。


    今天,我稍微要破個例。


    我與琳兒攜手,踏上舳艫不絕的淮水水麵。江上舟中之人驚唿不絕。從西方也走來一個負劍道人。


    我們向林真人施禮。我道,“林真人也是去淩牙門觀禮嗎?龍虎宗曾是你宗之主,淪落至此,貴宗沒有半分兔死狐悲之感嗎?”


    林真人道,“物先自腐,然後敗壞。薩清虛與上官一脈不合,撤了龍虎陣法,放宇文拔都入山,自招其咎。”


    我又道,“你家的宇文攝政做的好大事業,南朝人怕是隻知道攝政,不知道你們劍宗了吧?”


    林真人默然,良久,道,“魏祖師很喜歡他,天下安定,劍宗也不會眷戀紅塵不去。”


    我曉得,宇文拔都在山河榜上維護劍宗不墜,不受全祖逼迫做劍宗的傀儡掌門,深得劍宗門人好感。又聽聞,這十年中,宇文拔都誇耀困我於河鼓星的戰績,炫示輕易懾服星宗和龍虎的戰功,已經是劍宗內外瞻仰的第一人。


    今天,我還得知了,宇文拔都將魏崢嶸的轉世攥在了手心。


    我道,“林真人既然這樣說,你是見過魏祖師了。卻沒有將他帶離宇文拔都?”


    我睇著林真人的劍,“即便是宇文拔都,也攔不了你帶著魏崢嶸。”


    林真人淡淡道,“我能帶走宇文拔都的人,但無法帶走他留在宇文拔都這邊的心。”


    我遙望大江對過,“他在哪裏?宇文拔都既然請我做客,料來不會拒絕我的拜訪。”


    我心血來潮,如果劍宗帶不走魏崢嶸,我就帶走他。


    “姑蘇城中,你很熟悉他的氣。”


    林真人騰空而起,先行一步,往淩牙門飛去。


    我與琳兒閃現在柳絮紛飛的姑蘇城中。


    琳兒嗅了下春風,道,“他的氣很像你,就像雙胞胎兄弟一樣。”


    “我就夠讓爹娘頭疼的了。”


    我苦笑,上下流水小橋,折返羊腸般的巷子,忽聽到虎虎生風的練拳聲音,推開了一扇不起眼的烏門,轉過幾重假山湖石,見到一個銀發平頭男子正抄著戒尺,督導一個十三歲左右的男孩修煉武道。這個男孩子到了煉氣士的境界,比當年的我強上一點點。


    男孩在三尺高的青天樁上站馬步,頭上頂著一個盛滿化屍水的名貴瓷碗,倘若翻了,他的半個臉就沒了。不可謂不危險。


    男孩子在樁上好奇地望我們,他小小年紀已十分強健,好像是喝龍奶長大的,近乎大人身高,眼睛格外神采飛動,猶如日月出沒大海。


    “周師傅,又有怪人來看你了。”男孩道。


    我向武神周佳拱拱手,“不想您在這裏高就了。”


    武神周佳嗬斥他繼續在青天樁上頂碗站馬步,向我們道,


    “我要返虛,還差幾個磨礪的人,幾場有意思的架打,可惜雲仙客走的幹淨了。天下隻剩下六個元上可堪與我一戰。劍宗的林道鳴、宇文拔都,龍虎的上官天泉,海裏的龍王,還有你們兩個。


    上官天泉和老龍對我的武道沒有幫助。林道鳴躲在蜀山。你們兩個找不到。我隻能找上了最愛出風頭的宇文拔都,本想往死裏打他。不過,宇文拔都在還手前,向我推薦了一個更好的。”


    周佳向那男孩喝起來,“魏芝,你什麽時候才能不挨我的戒尺!。”


    魏芝嘟噥起來,“等我能打周師傅你這個混蛋臉的時候。”


    周佳大笑,向我們道,


    “你們覺得,他比雲仙客如何?一年夠嗎?一年不行,十年夠嗎?”


    我不知道周佳說的是他打死魏崢嶸,還是魏崢嶸打死他的年份。總之,倒時還站著的那個就是返虛。


    我不理周佳,向魏芝道,“我是昆侖掌門原劍空,天下道術第一人,你我緣法深厚,再沒有第二個人可比。你願意跟隨我修仙嗎。”


    周佳惱怒,遠遠揮起拳頭,“你敢帶他走!”


    琳兒白了他一眼。天下隻有六個元上,能和周佳過招。我和琳兒二人在,能帶走魏芝。


    不過,魏芝的心不走,帶走他的人沒有意義。


    魏芝在樁上打量我,“你就是被我義父打敗在河鼓星的原劍空掌門了?那我們就是對頭了,不去,不去。”


    宇文拔都原來是他的義父。我知道宇文拔都沒有後裔,這孩子會繼承他的攝政嗎?


    “你義父待你很好嗎?我待你會有他的十倍好。”


    我道。


    “我沒有父親,我娘很苦,為我操勞,病得要死了。義父救了我們全家,還教我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收拾那些用神通欺負人的壞人。那時候你不在。”


    魏芝道。


    琳兒歎息。劍宗和昆侖都沒有在對的時候遇到他。


    我用手指在牆上寫了三個玄奧符文,火風雷三咒,是我,也是他的諸天雷法總綱的根基,


    “這是還給你的東西。我們在二十年後的山河榜見。”


    魏芝疑惑地看著牆上的符文,他的指尖上不覺生出了紫電小蛇,好像從娘胎帶出來的那樣。魏芝學會,毋寧說,迴憶起了諸天雷法總綱。


    周佳氣了,“我好好教他純粹的武道,你偏帶歪他的心思!”


    隨他吵嚷,我和琳兒已步出了姑蘇城,“我們去淩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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