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泰十八年元月,我乘著海浪返迴了新烏雲城。我離返虛隻有一線之遙,肉身仍在真人之列,依舊在混芒的大瀛海遷延了數月,方才踏上中土。


    不過我的元神已能憑著七重寶塔,在大瀛海中跨越大洲,與數萬裏之外的昆侖門人即時溝通。十年世事變幻,紛至遝來:


    南宮磐石隕落,宇文攝政指揮麾下的南軍進犯北朝的齊土,天下重啟戰端。


    當時我困在河鼓星上修煉,琳兒鎮撫北荒群妖,都無暇分身。昆侖一眾上座長老商議後,認為北土沒有完全歸心,不宜與整個南朝為敵,遂命十老會隻救齊土,不得擴大生事,擅出國境。


    劍宗真人心有靈犀,不曾出手相助宇文拔都,隻有他的煉氣士軍隊和十老會的煉氣士軍隊交鋒。


    然而十老會素來不喜南宮幕府,用昆侖長老會的法旨搪塞,在齊國之北堅壁不出,坐視宇文拔都的軍隊席卷齊土,南宮幕府覆滅。


    幸而琳兒最終率領降伏的北荒大軍趕至戰場,群妖與十老會的軍隊匯合,齊力又將宇文拔都的軍隊趕迴了淮水之南。


    持一字錯的琳兒與持渾象儀和無限錘的宇文拔都一戰,未分勝負。兩軍皆退,南朝和北朝遂各分齊土之半。宇文攝政侵齊之役告一段落。


    昆侖接收的南宮一半國土從此推行十老會的郡縣製度,與長安等地劃一。


    此後,昆侖的上座長老們對十老會褒貶不一。讚十老會者,以為他們默會了昆侖削藩的意圖,打擊世家、門派不遺餘力;彈十老會者,以為他們不過紅塵俗人,和修真界本是兩路,精於內鬥,怯於外戰,敗壞了昆侖優待從龍門派和世家的信用。


    姬師姐和琳兒力挺十老會,長老會治理長安政績斐然,為了充足財稅打擊世家門派無可厚非,真心求道的修真者早將靈脈獻於昆侖,由昆侖統籌分配;隻有心懷異誌的外道門派才不肯交出,留在紅塵與凡人爭利。


    於是昆侖與宇文拔都停戰不久,又發生了元嬰刀惜春、史空想領袖的散修叛亂。長老會遣蕩魔院主景小芊率十老會煉氣士大軍西征,知院檀鸞東征,斬殺史空想、刀惜春一眾,平息了連綿昆侖疆土的叛亂。北朝的世家和門派從此對昆侖俯首帖耳,求道者悉數並入昆侖,入世者不敢異議十老會。


    另有一些門派和世家忿然離了北朝,投向了南朝的宇文拔都;那一邊的十家憧憬北朝十老會的威權,也有不少投入了昆侖的麾下。


    南朝的宇文攝政並沒有趁昆侖之危,反在這段歲月中鞏固經營自己的勢力。他從大瀛海歸來,帶迴來大半星宗門人。


    宇文拔都將這些修真者重新劃成三島十洲十三個門派,這些門派勢單力薄,又離不開渾象儀修煉,不得不仰宇文拔都鼻息,格外馴順。十三門派道士的度牒全由南朝攝政頒發,和他屬下的僚屬無疑。


    宇文拔都又三次出海,憑借渾象儀捕捉住了赤鳳神,聲威更盛。


    他遂向山河榜後一直中立、不預世事的龍虎宗發出通牒:南朝擬將龍虎宗分成三個門派,列入朝廷的第十四、十五、十六門派,並勒令龍虎宗交出從道門塔林帶迴假想心,澄清他們與邪魔沒有瓜葛。


    龍虎宗置若罔聞。逾期之後,宇文拔都引赤鳳神和十三門派圍攻龍虎本山。徐清羽掌門、燕采霞隕落,薩清虛真人低頭請降,交出了一切假想心;方清薇真人與梅蕪城、翩翩攜餘眾避處上官天泉的淩牙門。


    宇文拔都將清羽一係、清虛一係降為清羽派和清虛派,為南朝的第十四、十五門派。清虛派仍居本山,清羽派另分靈脈往雁蕩山別居,由燕采霞的弟子寧牧臣擔任掌門。本屬清薇一係的靈脈悉數抄沒,進入南朝,也就是宇文拔都的囊中。


    今年元月,宇文攝政又向大正王朝的通寶侯上官天泉發出賭鬥邀請:淩牙門本是一百年前上官天泉從大正王朝手中賭來,如今一百年租期已過,南朝擬遣一使節收迴。如若上官天泉不允,宇文攝政願往淩牙門,與他賭鬥第二個百年的租期。


    否則,朝廷大軍壓境,海疆化為齏粉,罪在上官天泉!


    我與琳兒重逢,牽手走在新烏雲城的海濱。我們分別十年,好像昨天才離開那樣。


    十年中,琳兒將北荒盡收入囊中,群妖無一路人對她有異議,不亞蕭龍淵當年。她又混合西荒、中土、北荒三處群妖,遴選出一隻妖軍,成為又一隻昆侖的強大武力。她還向中土凡人開放北荒,他們往北荒安家立業,開采靈脈,那裏也漸有了十老會的郡縣。


    “我每天眺望河鼓星,看到十年來那顆星辰風雲變幻、波濤生滅,便知道你修煉不輟,十年來在無窮劫數裏巋然不動,日進於道,心中安定。”


    她道。


    我道:“然而我還是沒有跨入返虛,終究決定提前迴來了。”


    琳兒道:“昆侖等得起你,為什麽不繼續安心修煉呢?”


    我搖首道:“沒有繼續呆在河鼓星的必要了,我返虛的障礙已經掃清,隻欠一步。但我觀照中土,另有幾位別宗的真人也有在數十年內返虛的希望。我唯恐自己頭一個在紅塵裏返虛,引動他們效仿。我現在以為,人間不見返虛才是好事。我隻會去七重寶塔中返虛。”


    琳兒點首。


    我們心有靈犀,明通緣法者,已掌握了返虛的根本,隨時可以踏出那一步。


    昆侖各位上座長老也陸續來到新烏雲城的海濱。


    十年過去,度人院主姬小艾雖然道行增長,卻仍在元嬰中層。我心有愧疚,向姬師姐謝道:“這十年依舊不能讓姬師姐清修,反更讓你為紅塵俗事操勞,耽誤了你證道。”


    十年中她沒有假公濟私,將十絕陣圖讓給了小一輩門人提升道行,也是修煉遲緩的原因。


    姬師姐道:“新昆侖的根基全賴我們這一代奠定,隻能先人後己了。”


    我轉向樂靜信真人道,“全賴樂真人助我們這些小輩,昆侖與劍宗才能最終以終南山為界,西線無事。”


    我取出銀葫蘆中的河鼓星藍水,奉與樂靜信,“這是祭煉九轉神鏡的天材地寶。”


    樂真人用他的八轉神鏡攝入藍水,歎道,“你迴來,我終可得閑閉關了。往後數百年你見不到我,昆侖全賴你們四代門人擔當了呀。”


    我道,“祝樂真人早日返虛。”


    我又向知北遊真人道,“我沒有帶迴星宗的子非真人,隻能請您這個首座長老出任五行院主了。”


    知真人應下。這十年五行院無人主持,也是他來代理,從此名實相符。


    蕩魔院主景小芊在西域鎮守,無暇離開前來見我。我傳神念,倏忽從東海濱的烏雲城到達西海濱,勉勵了驚詫莫名的景小芊一番。


    我又問起通事殿主柳子越,南宮磐石幕府覆滅之後,可有後人健在。


    柳子越說,南宮磐石的夫人,大正皇帝的妹妹柔福公主帶著南宮磐石的幼子逃迴了陽秋城。柔福公主修道的資質平常,她是個努力堅強的女子,但這輩子恐隻能到築基了。南宮磐石的幼子叫南宮英,或許能修至金丹。


    “他們是不能以資質論的,昆侖永遠要厚待他們。南宮英我會收為弟子。姬師姐,勞煩度人院對他費心了。”


    我道。


    我一麵與各位門人攀談,一麵行至烏雲城的舊城,那裏仍然是一片一望無際的不毛之地。


    隻留了符咒院主麟聖未曾向我述職。


    我存心不與他談,反向眾門人道:“我曾思量自己晉升到返虛時,將懸圃移動到中土,完成祖師和先掌門未了的心願。如今我不願在紅塵返虛,但祖師的心願不能不了。這舊烏雲城觀者慘然,群妖傷心,我想將懸圃改遷至此,重新恢複舊城的生機。”


    姬師姐問,“你的道行已經不可思議,不知還與返虛相差多少。隻是我們恐你勞累,不必為了這不急之務耗損力量,不要重踏過去被無限錘透支的覆轍。”


    我道,“無妨事,這是應當做的事情。”


    我向琳兒道:“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淩紫霄。”


    我們兩人各現七重寶塔。我的元神與她的白虎神相合,往西方一躍。方一個時辰,大白虎落至了西荒懸圃城前。虎負起這城池,再度騰空而起。足下波濤響動不絕,七日之後,懸圃山降至舊烏雲城下。


    萬物生長,甘霖普澍。從此,這山便是昆侖的新本山。


    麟聖向我們跪服。


    我的心念一動,七重寶塔之中的黑蛋裂開一絲縫。十年之後,蕭龍淵的元神再次出現,從我的泥丸宮中冒了出來。


    眾昆侖門人如臨大敵。


    我示意眾人安心,“當年我仗洛神瑤和顏掌門之力將蕭龍淵鎮壓十年。今日算來是他解封之時。”


    我向蕭龍淵道,“蕭國主,十年之後,我們再在烏雲城下一戰吧。你若敗了,依舊迴蛋殼去。”


    蕭龍淵環視新生的大地,道:“如今的你與洛神瑤形神結合,我與你一戰,也不知鹿死誰手。更何況你還有無限錘可用。算了,沒有一戰的必要。這一次我將海底的法門悉數傳你,這是我們的最後一麵。”


    麟聖流下了淚。


    “依山河榜的約定,你是我之後的群妖領袖。”蕭龍淵徹底消失了。我讀到了他的迴響,他的一生。


    麟聖向我和洛神琳道,“十年以來,我一直忍辱負重,等待著蕭國主迴歸的那一天,再揭反旗。如今連蕭國主也承認勝不了你們,我再沒有堅持的必要。從此我們群妖徹底歸心於你們。”


    我道,“麟聖,這是勢所必然。你何必重複一遍。”


    麟聖笑道,“後麵一句不是廢話:蕭國主既去了,我也隨他去了。這不是我的世界。”麟聖現出銀麒麟的本形,向北方悲鳴,他的牛眼溫潤,似乎迴想起從這跌宕起伏,百死千難的一生。然後側身伏到在地,無聲無息,就此死去。


    他的使命已經完成。


    我向昆侖眾人道:“我們需要新的符咒院主。接下來,我們該去淩牙門會一會宇文拔都和上官天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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