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劈啪聲,嚇了趙煜一跳,這才發現,屋中安靜至此。手中握著的這盞茶,早已涼透,卻還是將其一飲而盡,眉心深深皺出一個“川”字。


    迴過神來抬眼前望,桌上的水痕,已從先前的“十一”,變成了“十三”,那如蔥指尖輕輕敲打著桌麵,發出規律而低沉的聲響。


    趙煜會心一笑,緊蹙的眉得以舒展。


    知府曹章,徹底混淆了大家的記憶。


    不論是陛下、群臣,還是普通百姓,關注的隻是這案子的兇手,以至於忽略了一直都搞錯的數字。


    刑部開展審訊,也是在現有卷宗的基礎上,進行深入探查。


    自己若循著舊思路去查,速度並不會比刑部快,終究還是會落個下風。


    可……


    銀亮的盔,在燭火映照下,落下片片暗影,映得一張臉上,僥幸與憂愁共存。


    這自然難逃顧七敏銳的雙眼。


    布局籌劃,為的就是引他上鉤,一步步沿著規劃好的路線走,不得有絲毫偏差。


    顧七執起茶壺,給他續上一盞溫熱的茶:“將軍若是有話,不妨直說。”


    “不瞞裴大人,”趙煜麵容凝重,厚重的盔甲已悶濕了裏麵的衣衫,黏乎濕冷,更添了許多不適,“我一介武夫,並不懂這探查的門道,該如何在兩具無人認領的屍體上,查詢蛛絲馬跡?”


    她沉聲淺笑,並未急著作答,而是起身開門。


    “大人,”秋桑端著藥碗,柔柔喚了一聲,見到桌前坐著的趙煜,忙行禮,“趙將軍。”


    趙煜一隻胳膊搭在桌上,側過身掃了一眼。


    這丫鬟,何時到的門口?


    自己竟渾然不知!


    “趙將軍,”顧七看出他眼中疑雲,沒有解釋,隻淡淡寬慰一聲,“您太緊張了。”


    趙煜歎了口氣。


    沒想到,自己緊張到基本的敏銳都消失了,若秋桑是名刺客,隻怕此時,早已近身取了自己項上人頭。


    “少將軍可迴來了?”


    他撇過頭,見顧七放下藥碗,含了顆蜜餞在口中。燭火幽暗,看不清那眸子裏,藏著什麽東西,總之,不會像自己這般驚惶無措。


    爾後,聽到那丫鬟應了一聲:“還沒呢。”


    “嗯,下去吧。”顧七揮了揮手。


    “原來,小兒急匆匆出府,是裴大人安排的。”趙煜心焦至極,見她不緊不慢地嚼著蜜餞,更是煩躁。


    年輕時,也曾馳騁疆場,深知將之道,當先治心。如今有了些年紀,竟有些畏手畏腳,越發沉不住氣。


    趙煜深吸口氣,強撐著一個都統該有的體麵。可等到她吃茶時,這端直的身子不自主前傾,臉上的焦灼一覽無遺:“裴大人若有對策,大可直說。若事情棘手,小兒隻怕辦起來困難,倒不如我親去處理……”


    顧七放下茶盞笑道:“將軍此言差矣,很多事情,少將軍比您更合適。”


    說話間,聽到一陣敲門聲:“裴兄弟!”


    “說曹操,曹操到。”


    她起身開門,見趙德勳站在門口,笑著揚起手中的布袋。


    “拿到了?”


    “小爺出馬,豈會落空?”他麵露得意,踏步進屋,見趙煜在桌前坐著,頓時收斂玩笑,恭敬行禮:“父親。”


    此時的趙煜,早沒了立規矩的心思,隻瞪了他一眼便作罷。


    趙德勳坐在桌前,將卷宗從布袋裏拿出來,須臾的遲疑後,遞給了顧七。他悄抬眼朝父親望了望,那稍顯滄桑的臉上,未有不悅,放下心來喝了口茶。


    “陛下那日在大殿上說的話,聽到耳朵裏的,可不止趙將軍一個。”顧七未拆卷宗,徑直遞到趙煜跟前,“若不是趙將軍分散了他們的注意力,隻怕這卷宗拿不到手。”


    這偌大的都城,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潮洶湧。


    不同的勢力在這裏集結盤桓,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自己,又有多少人,盼著將自己拉下馬。此刻,任何一件細小的事情,都將打破朝堂上的微妙平衡。


    趙煜眉頭緊鎖,深深歎了口氣:“裴大人言之有理。”


    到底是血脈至親,縱然父親不說,趙德勳也從這惆悵的臉上,意識到事態嚴重。


    “發現屍體的時候,裴兄弟就說,這知府曹章不可靠。”他執起茶壺,給趙煜添了一盞熱茶,寬慰道:“如今刑部拿到的冊子,孩兒這有抄本。孟炤那邊,也早就派人盯著了,隻要有進展,咱們便能知道。”


    趙煜麵露驚訝。


    想不到,刑部在眾目睽睽下大肆調查時,裴啟桓早就不動聲色先行一步。


    難道,和陛下單獨召見有關?


    對此案如此上心,卻又不在明麵上查,為的是什麽?


    “將軍?”


    他迴過神來,迎上那幽深的瞳孔,竟從心底湧出莫名的恐懼,脊背微微發寒。


    隻見顧七淺淺一笑:“若是累了,明日再談也一樣。”


    “不必。”他喝了口水,拋卻與兇殺案無關的諸多疑問,展開這落塵的卷宗,“這是餘隴縣一年前的案,七旬老嫗攜孫報案,狀告……孫玨?”


    顧七眉尾上挑,分明是平靜的口吻,偏偏透著無盡的殺氣:“禮部尚書孫伯勇之子,孫玨。”


    趙煜沉著臉,便看便問:“裴大人的意思是,孫玨這案子,和那兩具屍首有關?”


    “按照裴兄弟的吩咐,我去問了仵作,兩具無人認領的白骨,死了將近一年。其中那女屍,乃是被利器穿透前額,頭骨上戳了好大一個洞。”未等她迴答,趙德勳便接過話來,“隨後我調查了郡州兩年間的命案,旁的都很清晰,惟孫玨這個,撲朔離奇。”


    “你們搞錯了,”趙煜迫不及待翻到最後,失望地搖了搖頭,將卷宗推到顧七跟前,“這結案陳詞很清楚,是老嫗誣告,打了她二十板子便放了。”


    顧七一手端著盞,一手翻動卷宗,眼睛雖落在泛黃的紙上,卻並未細看。或者說,根本不需要細看。因為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自己一清二楚。


    “尋常百姓,如遇不公,便會去縣衙擊鼓鳴冤,”她淺啜口淡茶,幽幽道,“這老嫗前後狀告孫玨三次,前兩次遭縣令驅趕,最後一次挨了打,迴去沒兩天便死了。”


    指尖輕撚,翻到其中一頁,指著上麵“綺繡坊”三個大字:“這蘇婁氏,應該是繡娘失蹤案中,第一個受害者。隻不過時間久遠,曹章又不盡責,才會漏掉如此重要的信息。”


    趙煜陡然一驚,慌忙將卷宗拉到自己跟前,細細翻看。


    “若是如此,隻怕孫玨同這兇殺案,脫不開幹係。”他臉色陰沉,燭火映在眼睛裏,卻未見怒火,反多了幾分算計。


    孫玨一旦獲罪,其父孫伯勇,自然難辭其咎。


    隻是這一樁案子,還不足以撼動禮部尚書的地位……


    “趙兄弟,”顧七輕輕啟唇,將茶壺遞到趙德勳跟前,“茶有些涼了,麻煩換一壺新的吧。”


    他點點頭,拎著茶壺走出廂房。


    既找到了查案的思路,緊繃的神經便得了鬆緩。


    趙煜神情放鬆,脫下悶熱的盔,沉聲笑道:“故意支開我兒,想來裴大人,是有話要說。”


    “對。”顧七掏出汗帕,遞了過去,“下官想問問,趙將軍接下來準備怎麽做。”


    “自然是順著線索查,找到趙家軍裏的幫兇,交給陛下處置。”


    不愧是老謀深算,說起話來滴水不漏。


    “若隻是如此,我何必支開趙德勳呢。”顧七扯起嘴角笑了起來:“將軍難道沒想過,幫哲王殿下鏟除孫伯勇這個禮部尚書?”


    擦汗的手驟然停頓,趙煜斂盡神色,直直看著她:“裴大人此言何意啊?”


    “沒什麽,”她眨了眨眼,奉出友好笑容,“隻是提醒您,對付孫伯勇,不可操之過急。”


    趙煜沉默半晌,打量許久,竟絲毫猜不透裴啟桓。可不得不承認,眼前這位文弱書生,體內蘊含著巨大的能量,這能量,似乎能將瀾國的朝堂攪個天翻地覆!


    他蹙著眉,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隻得順著話茬問道:“那依裴大人所言,當如何處理?”


    “李通判,為人剛正不阿,”顧七抿了抿唇,幽深的眸子閃閃發亮,“將軍大可尋他一起查案,既多個幫手,又不會讓陛下生疑。”


    趙煜頓時明白過來。


    縱然從未表態,自己站在哲王殿下的陣營裏,在朝堂上也早已不是秘密。


    此次查案,不論結果如何,皇帝都會疑心。


    而李佑是朝堂上出了名的“臭石頭”,從不攀附結黨,就連兒女家的事,也尤為避嫌,才會屢次推拒趙家的結親之意。


    若此案由他來查,定會讓陛下安心,讓朝臣信服。


    “還有一點,將軍要注意。”趁他垂眸思索之際,顧七又緩緩開了口:“此案說到底,是陛下交由刑部去審理的。若您和李大人查出什麽,切勿上呈給陛下。”


    “你的意思是……交給刑部?”


    “也不要交給刑部,”她搖了搖頭,勾唇一笑,“如果有確鑿的證據,先放在手中。刑部匯報審理結果,若與二位調查的一致,便無需管它。如果不一致,有刻意隱瞞之嫌,再提出來也不遲。”


    趙煜嘴唇蠕動,細細琢磨起顧七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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