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如鉤,天河倒泄,青宮夜如死穀,閣內隻點一盞孤燈,蕭令明靜坐良久以至於疑心自己仿若聽見一陣咿啞雁鳴,卻隨即拂空而去,而中庭很快有一幹妃妾吵鬧喧嚷,間雜兩聲哭啼,這確是真真切切,蕭令明聽得窒悶,吩咐小青道:

    “讓她們都迴去罷,孤誰也不見。”

    看她出去,蕭令明起身尋出阿蠻所留手帖,靜靜垂目相看,良久,嘴角浮起一抹悲涼微笑:前人的傷心舊事,同他又有何幹係?隻是不知千載之後,是否也會有人,在這樣的一個月夜,可明了他的傷心失意?即便明了,那些唏噓憑吊,於活人所生受的一切一切又有何益處?剩水殘山,孤臣孽子,他此生的這盤錯賬,確是再不用筆抄墨描。

    待聲音遠去,小青進來,蕭令明起身道:“人都走了?”小青應了聲“是”,見太子往外走去,忙也相隨,滿麵擔憂:“殿下……”

    “你不必跟了,孤去葉良娣那裏。”蕭令明淡淡丟下一句,行至簌簌居所時,見那一室燈火溫暖,略踟躕片刻,忽見一身影提裙飛奔出來,到自己眼前遽然止步,他看清是簌簌,還未及開口相問,少女已撲入懷中,撞得他本不曾好透的舊傷猛地生痛,蕭令明一把托住她腰肢,低首忍痛問她:“你怎麽了?”

    簌簌仰麵呆呆看他:“她們說殿下出了事,”她目中陡然湧上一股熱淚,“妾想起那日殿下在北邙山說的話……”蕭令明笑了一笑,“想起孤的話,後來呢?”簌簌抽噎搖首,斷續道,“妾隻是覺得很難過,想見殿下……”

    “你不是見到孤了麽?”蕭令明伸手拭去她灼燙淚水,“既然見到了,就不要再哭了,你看,你的花子都哭掉了。”簌簌見太子展開手掌,花鈿果因熱淚之故脫落,蕭令明去鬆她環在腰間的雙手,簌簌方紅著麵抽身退了兩步,蕭令明笑道:

    “孤重新給你貼可好?你近來愛美得很。”

    “殿下出了很不好的事麽?”簌簌鼻頭一酸,低聲問道,蕭令明點了點頭,一麵提步往閣內走,一麵溫言道:“葉節帥也是,隻怕要牽累你,孤來正是要跟你說這件事。”

    說罷迴眸見少女仍呆立原地不動,微微歎了口氣:“是不是害怕了?是孤的不好,你本該同孤毫無瓜葛的。”他衝她擺手,“進來罷,外麵夜深風涼。”

    蕭令明打開台上一件秘色瓷奩妝盒,略看了看,方挑出一新月花鈿,嗬開背膠,笑看簌簌:“坐孤跟前來。”簌簌見太子舉動怪異,甚是溫柔,驀地記起出閣前眾人待她也是這般分外體貼,心頭打過不安的一浪,自己仿佛便溺死在了太子仿若春日第一縷東風的笑意中。

    修長手指間或將眼前世界遮了大半,有陰影時輕時重,他袖間的香氣也依然教她處於一種驚駭的甜蜜之中,片刻過後,簌簌複得清明,睜眼對上太子投來目光,不覺微窘,躲閃不及,蕭令明已點著她瑩白額頭道:

    “天上那泓彎月就掛在你這裏,簌簌,你可知你便像極了這小小的一勾月?當真是可愛可憐極了。”

    說著含笑取來銅鏡,簌簌不由向鏡中人看去,月牙貼在她眉心中央,月牙掛於青宮簷角,她伸手流連於此,方朝鏡中少女慢慢露出一抹青澀含情淺笑,卻正是蕭令明從未見過的神情,他忽被鏡中少女的笑靨刺痛,仿佛第一次意識到,整座青宮中的姹紫嫣紅黯然下去,她方是那料峭春寒中迎風綻放的第一枝桃花。

    日光月華,隻弘於這一枝。

    蕭令明靜靜凝視著她:“孤記得跟你說過,東宮不是個好去處,葉懋儀並未告訴你此事,你怪他麽?”簌簌欲要迴身答話,蕭令明卻按住她肩頭,兩人目光於鏡中交匯,簌簌便偏過頭去,微垂了眼簾:

    “以往怪過,後來不怪了。”

    “為何?”

    “因為東宮住著殿下。”

    她的語氣依舊有三分稚嫩,蕭令明一時卻再說不出半句來,隻將手自她肩頭移去,一展雙袖,低聲問她:“你不是喜歡孤身上的味道麽?今日孤熏的龍涎香,此香極為貴重,焚時翠煙浮空,結而不散,簌簌,你感覺到了麽?”

    因太子慣用此香,今日不過樽前舊風味,簌簌已辨得出,蕭令明卻笑道:“你離孤近些,更能體會這香的精妙。”說著將她攬在袖角處,一手不禁摩挲她腦後青絲,猶如耳語,“是不是更清楚?”

    簌簌幾貼於他胸膛處,腦中一陣轟然,再顧不上尋香,一時動也不敢動,太子衣角浸透的龍涎香似大江大河,翻湧得稠沉,待她迴神欲掙紮出來,不想太子竟放手,順勢取出袖管中的鎏金銀香球遞與她:

    “孤身上的氣味便是來源於它,上迴你不肯要的,這次留著罷,你自己有了這樣東西,自然就不再迷戀他人的了。”

    簌簌已羞得滿麵緋雲,卻仍不肯接香球,將雙手偷偷背在了身後,蕭令明笑道:“孤賞的也不肯要?”他牽過她手,捏住她兩根玉管輕輕一錯,香球分作兩扇,簌簌見香球中藏著藥丸,小聲問道:

    “殿下,這是龍涎香麽?”

    “不是,”蕭令明自身後將她困於懷間,察覺出少女又止不住顫抖,便將她抱得更緊,簌簌輕輕喊了聲“殿下”,蕭令明不應,隻伏於她耳畔,一字一頓道:“孤下麵的話,你好好聽著,漢朝有個戾太子,因遭構陷被逼起兵,事敗自縊而死,他的良娣和兒子最終也不得不死。孤這次的罪名正是和你父親私通謀反,按本朝律法,孤和你的父親都是要死的,孔融的典故你不是給孤講過麽?簌簌,你又新聽了戾太子的典故,”他的聲音越發如夜粘稠,“這不是龍涎香,是毒藥,倘聖心寬厚,孤的其他妃妾許還有一線生機,可惜你是葉懋儀的女兒,簌簌,你現在明白孤的意思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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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簌簌默默看著手中香球,身子不由抖了兩下,欲要丟掉它,手卻被太子緊緊握著,他的指間包裹她的指間,而她的指間則是他親賜的了斷。蕭令明久不聞她言語,以為她已是懼至魔怔,緩緩將她身子調轉過來,然少女麵上無淚,他伸手撫了撫她臉頰:

    “你可以怪孤,怪葉懋儀,是我二人害你無辜性命,孤不多時便會被帶走,倘是許久不見孤迴來,有人要將你下至監中,施以酷刑折磨,你便咽了這顆藥,不過片刻功夫而已。既是要死,孤不忍你死的難堪。”

    他勉強笑了一笑:“你不是怕疼麽?這個並不會讓你痛苦太久。”

    簌簌怔怔看著太子,麵上神情似哭似笑:“那妾能同殿下埋在一處麽?”蕭令明愣住:“你不害怕死?”簌簌低頭揉了揉鼻子,甕聲甕氣道:“妾不知道,可殿下要是死了,妾覺得殿下一個人在黑漆漆的地底下太孤單了,妾還是想陪著殿下罷。”

    蕭令明聽得心口作痛,搖了搖她肩頭:“傻姑娘,你到底可明白生死之別?”簌簌聞言抬頭,忽就哭了出來:“妾不知道,妾隻想跟殿下在一處,殿下不怕一個人睡在又黑又冷的北邙山麽?”

    蕭令明的手慢慢放下來,更覺無言,半晌方問她:“你不要你祖父了,簌簌。”簌簌突然呆似木雞,一時手足無措看著太子,眼淚流得愈發洶湧,終哽咽道:“碑上寫著殿下和妾的名字,爺爺就能找到妾了……”

    室內唯剩少女喁喁低泣,蕭令明見她哭得實在傷心,卻始終不曾言怕,鬢發已亂,花鈿複落,遂喚來靈眉備熱湯,親自挽袖沾濕手巾,將她亂發拂開,在她仰麵的刹那,見那眼中滿是晶瑩玉碎,一顆心宛如忽被狠狠撞擊了一下,便低笑逗弄她一句道:

    “你看,你的臉又哭花了,那便不美了。”

    尚未替她擦拭幹淨,宋牙已在門口張望,遲疑探道:“殿下在麽?宮中來人了。”蕭令明聞言手底一滯,卻也不停,仔細給簌簌擦了臉,又將銀梳取來,為她掠了掠鬢角,差不多覺得滿意了,方問宋牙:

    “是魚內侍麽?”

    “不是,是吳王。”宋牙答道,蕭令明微覺詫異,很快點了點頭,宋牙見狀上前一麵默默為他整理衣冠,一麵道:“殿下,良娣也需出去接旨。”

    蕭令明本正將冠扯下欲揚手扔掉,忽驚問道:“陛下給良娣也下了旨?”宋牙聽他語氣已是不好,不敢看他,幹幹應了句“是”,話音方落,眼角餘光裏便見一樣東西滾翻甚遠,順勢帶翻了案上一眾小物件跟著叮當作響,落了一地,定睛看時,正是太子的遠遊冠,忙過去撿拾,抬目正要相勸,卻見太子一副平靜冷淡模樣,隻微微一笑:

    “告訴吳王,孤同良娣稍候便至,請略等片刻。”

    待宋牙領命退出,蕭令明方走向簌簌,她卻拿過遠遊冠,抱在懷中拿帕子正小心吹拭,蕭令明冷笑一聲:“日後用不用得上,還要作兩說,你無須再費功夫了。”說罷聲音卻又低沉下去,伸手將遠遊冠自她懷中丟開,隻捏住她一隻小手,輕撫她滾燙臉頰:

    “怕麽?”

    簌簌胸脯微微起伏一陣,低眉看太子那慣用來執筆的修長手指,忽覺胸口悸動得厲害,不覺捧起置於唇下顫顫吻了一吻,隨即緊緊闔了雙目,很想告訴太子她並不覺害怕,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蕭令明不意她作出如此舉動,竟微生尷尬,本欲放開,見她垂首不語仍捧著自己不肯鬆懈,一時也無法,這個樣子終不好去接旨,遂慢慢抽出手,先行一步:

    “你隨孤一起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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