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令明聞言氣血上湧,隻覺胸臆要炸裂了一般,他本疑心過皇帝大約要趁此事收了葉懋儀兵權,卻又想西北尚缺不得葉懋儀主持大局,皇帝若非昏聵,斷不會自戕臂膀。

    他仰麵看了看坐上一世英名的君父,胸口仍砰砰跳個不住,聽葉懋儀應下話來,便知大勢已去,一時思緒惘然至極處,有司何時高宣的“退朝”已不可聞,行至殿外,頭頂清淩淩一白日刺得他眼目有一瞬失路,身側是散朝百官,皆將目光投注於他,待他迴身,卻又紛紛避開,唯李光庭同戶部尚書魏胄快步穿過人群而來,蕭令明見他二人欲要近身,無聲搖了搖頭,折身上了軺車。

    “這……”李光庭隻得咽話,迴眸一看正有幾個官員朝魏王打躬作揖垂涎笑臉,一陣作嘔,複怒氣衝衝道:“勢利小人!”說罷見蘇曼卿卻是繞過魏王,徑自而去,同行者並無一人,亦覺納罕,魏胄歎氣道:“李相,迴去罷。”

    “聽聞他集螢映雪,寒窗苦讀,方一科登第,我看他是將聖賢書都讀狗肚子裏去了!”李光庭甩袖恨恨而去,一路思來想去,不急於迴家,卻往崔府趕來,親自下馬上階叩門,叩了半日,方閃出一個白首老翁,高聲問了數次,才知崔珙今日去了邙山拜祭,且崔維之尚在詹事府,李光庭無人可議,悻悻而歸。

    待用過晚飯,便先去了與自己同住一坊的吏部尚書鄭肅家中拜會,鄭肅正銜了滿腹心事,為今日情勢煩惱,忽聞奴仆來傳話:

    “李相公來了,大人見嗎?”

    因局勢不清,鄭肅甫一迴府,便閉門謝客,此刻聽聞是李光庭,忙起身一麵披了件衣服,一麵往聽事來:“快請進來。”

    “子雍,想必我來是為何事,你也當知曉的。”李光庭顧不上同他寒暄,急急入題道,“我本去了趟崔府,恰巧崔相不在,後來轉念再想,倒是與之無益,如今怕是連仲約也保不齊了。”

    話入正題,鄭肅便也不遮掩,苦笑道:“那李相來我府中,又有何益處?別的事尚可一爭,青宮同邊將勾連,牽涉謀反字眼,你我便是豁出命去,既不占理,亦不得輿情,於東朝何益?”李光庭聽得眉頭緊鎖,不由怨道:

    “子雍,非我有心責難,那蘇曼卿一得勢小人,你吏部當日銓選之際,是怎的一手就插在了禦史台裏?”

    鄭肅看他一眼:“李相當真不知?蘇曼卿是陛下看中的人物,或是愛屋及烏罷了。”李光庭嗤道:“你說是上意我信,至於愛屋及烏,子雍見識尚不如小兒輩,哪裏是愛屋及烏?”

    “李相所言小兒輩,說的是崔維之罷?”鄭肅一笑,“既然如此,李相當去同他商榷個主意出來,還來寒舍作甚?”李光庭頓時思及昔年崔、鄭經學之爭,兩家略有成見,且往日東宮與大塚宰一體同心,其親密無間非他人可比,然自東朝娶葉氏女,崔維之入詹事府,崔氏儼然成襄助東宮第一門戶,鄭氏心存芥蒂並不見奇,李光庭便歎息勸道:

    “都幾時了,子雍你還惦記當日那些薄物細故,豈不知你兩家同東朝皆是表裏相依,崔相叔父做過太子太傅,你父親不也曾為東宮師傅?這一層淵源,天下皆知,”說著擺了擺手,“不扯不相幹的,我來是問你一事,我已打算上書力保葉懋儀,你可願同我一道?”

    鄭肅微微一愣:“怎麽個力保法?”

    “我願以此身官爵擔保葉懋儀絕未有私通東朝之罪!”

    鄭肅皺眉放下手中茶盞:“相公不可,此事既無把握,屆時再將相公牽扯進去,政事堂裏,相公是打算給賀蘭蘅讓賢嗎?這一迴鄭相補位,實因盧侍郎貢舉一案中賀蘭蘅風評不佳,陛下顧及輿情,方請老臣入政事堂,你倘因此去位,賀蘭蘅是否趁虛而入,何人敢料?”

    “三司會審,葉懋儀不待多時便要下到獄裏去了,一旦坐實罪名,”李光庭不由壓低了聲音,連叩著案頭:“邊將遭誅,太子被廢,廟堂之上,會有多少人因此廣受牽連,子雍可仔細想過到時在魏藩手裏可有活路?”

    此話絕非危言聳聽,鄭肅頹然沉默了半晌,道:“可若相救,李相此舉亦不得法,李相倘是以為多聯絡省中部中幾位重臣聯名擔保殿下或是葉懋儀,便可倒逼陛下,大錯特錯,相公不聞嵇中散舊事?當日太學士三千為嵇中散求情於司馬氏,不但未能相救,反倒使中散速死,何故?”

    李光庭聞言再作思忖,默然片刻,方歎息道:“是我心急了。”鄭肅執壺替他續了熱茶,沉聲道:“葉懋儀同陛下之分歧,便是當日崔相同陛下之分歧,同出一源,症結隻在石堡城,我雖同他並無交情,卻也佩服他為將者有如此眼光,我疑心所謂勾連謀反,雖是人有心誣陷,卻是算準了此舉必引得陛下驚心,我在這說句喪氣話,倘陛下肯信東朝節帥清白,你我什麽都不做也無謂,倘陛下不願相信,你我奔走號唿,也是徒然。”

    鄭肅語畢長歎一聲:“先等三司會審罷,實在不行,還有一計,倘是能請得動帝師出山,陛下素來敬重他的老師,老先生一勸,陛下總歸要聽一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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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光庭聞言“啪”地一聲擊了下膝頭:“我怎將帝師忘了,”說著又愁眉道,“隻是帝師早不過問政事,青龍二十年陛下去泰山封禪,途經曲阜,陛下親自請帝師尚不肯同行……”鄭肅應道:“你方才還盛讚小兒輩,怎忘了他,幾年前崔維之於齊魯大地漫遊求學,成老先生忘年小友的佳話,洛陽城中何人不曉?”

    聽得李光庭顏色轉霽,拊掌笑道:“我這便去尋崔維之。”鄭肅攔道:“你我既想的到,怕是崔維之早作打算了!”

    就在兩人論及崔維之時,崔維之已騎驢迴至家中,今日殿上之事傳至詹事府,自引得議論不止,眾人本因葉懋儀獻俘慶典而自以為得新天地的歡喜轉眼成空,崔維之聽了滿耳怪聲怪氣言辭,歸家第一件事便是洗耳。

    純之見狀,疑道:“二哥還有心情學巢父?可惜二哥同巢父正是南轅北轍,人家可卷疏簾看鶴,登高樓飲酒,如今二哥連焚香讀書,設幾鼓琴的閑暇且都沒了,”說罷無奈跨出房門,“二哥洗好了,便來見父親罷。”

    “父親不是今日上北邙受了風寒,怎麽,用了藥還未歇下?方才我問婢子說父親歇下了,便未敢去打擾。”崔維之一麵淨手,一麵問道,純之滿麵愁雲,“葉懋儀同殿下出了那樣大的事,父親怕是往後都睡不得了,我看今夜洛陽城裏許多人怕皆難以成眠。”

    燭影幢幢,崔維之進閣時便看見一片柔和光線中伏案的老人,忙上前見禮:“父親既抱恙在身,何苦勞神?”崔珙雙眼漸花,仍是努力辨認手底文字:“陛下命我在家修書,我不敢怠慢。”崔維之心下一酸,沒由來思及那雲窗霞戶中此刻蟄伏的另一具身影,是否正驚悸憂心,等待著下一刻的囹圄囚身。

    “殿下節帥,俱作孤臣,”崔維之輕聲啟口,“父親聽說了今日事罷?”崔珙手中筆滯了一滯,神情甚是頹唐:“我悔不該那般教導部下,誤了葉子勉。”

    “父親無錯,節帥也無錯,兒說句不敬君父之辭,石堡城已成陛下執念,父親同節帥皆不願踩著萬千屍骨拿我國家大好男兒身家性命討那無謂功業,便是他日入史,也自當贏得千秋萬代敬仰。”

    崔珙抬眸看他:“你的意思,是陛下錯了?”

    崔維之淡淡道:“兒不敢犯九重天禁,君父自有君父的思量。”

    “崔維之,看來你也不敢做諍臣呐!”崔珙一歎,“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葉子勉可算半個諍臣了。”

    崔維之道:“若是這樣,當初父親也可算諍臣,”說著頓了一頓,“他日殿下如能登大寶,兒倒也願作個諫議大夫,隻是眼下,諍臣還輪不到兒來做。”說著思及左右諫議大夫幾人或鼠首兩端做派,或粗豪急躁性情,皆是難成大事之人,不由皺了皺眉頭。

    “你眼下有何打算?”崔珙終問到要處,崔維之笑了笑:“兒什麽也不做,兒想賭一把。”

    “不是你玩笑的時候。”崔珙略動了氣。

    崔維之答道:“兒賭陛下,借此事不過意在打壓東宮邊將,並非真存了廢儲之心,也無易將之念,但殿下此次怕要受些委屈,節帥事後也怕難再統河西朔方兩處軍政,陛下極有可能分出一處交由曹延,要知這次封賞,曹延已升節度副使,因此事再遷一步水到渠成。”

    “你果然好大的心,”崔珙歎道,“你是聰明太過了,二郎,千萬莫做了楊德祖。”崔維之低首應道:“兒並無放曠傲物之意,亦不敢掉以輕心,明白此事深淺輕重。”

    待迴到自己書房,取來琵琶撩袍坐了,試了試琴弦,信手而彈,略覺發緊,便垂目輕撫反麵古畫,正凝神冥思,聽婢子來報:

    “有人要見公子,她說她叫小青。”

    因是常伴太子身側宮人,崔維之三番五次聽太子喚過此人,聽得婢子稟告,忙親自出來相迎,趁著燈光,略作打量,果真是宮人小青,一時顧不上她是如何出來的,隻關心太子,問道:

    “殿下讓你來的麽?”

    小青急道:“殿下迴來未過多久,宮裏便來了旨意,殿下自今日起禁足東宮,不得見任何人,包括詹事府一眾屬官,殿下說了,怕是翌日就要交由宗正寺關押,命奴婢設法出來,相告公子,千萬勿因殿下輕易涉險,此事他一力擔著便是。”

    崔維之本以為太子是來要求自己早做打算,卻不想竟是這樣一句囑咐,一時愣住,唇齒澀然:“你轉告殿下,就說崔維之自會小心,但絕不會眼睜睜看殿下身陷絕境而無動於衷。”

    小青眼眶不由一熱:“那便有勞公子費心,”說罷四下看了看,又近一步低聲道,“有一事,奴婢尚未迴稟殿下,因殿下今日出了這樣的事,奴婢不敢再添他煩惱,況且殿下如今禁足,便是得知了什麽,怕也無從布置,奴婢擅做主張,先告知公子。”

    “你說。”

    小青點頭道:“魏王莊園裏,有奴婢相熟者,這次奴婢往平康坊去,恰遇見他來稟收租雜事,同他閑聊,無意得知莊園中多了好些馬匹器械,奴婢再想問,他不肯說了。”

    竹風一陣,飛淩縹緲,崔維之仰麵望了望如墨蒼穹,將小青之言於腦中滾了兩迴,方道:“這件事先擱一擱,我記下了,你快迴宮。”

    小青卻道:“還有一事……”崔維之見她吞吐,歎道:“是遲疑的時候麽?”小青隻得道:“殿下命奴婢將藥丸似的一樣東西裝進了他平日隨身帶的鎏金香球裏,奴婢怕那是……”

    自她神情中陡然讀懂暗示,崔維之目中微微一變:“你說什麽?”言罷來迴踱了兩步,小青第一次見向來風度宜人的翩翩世家公子似露燥意,也不由緊緊絞死了雙手,待崔維之走過來,聽他仿佛咬牙切齒般放低了聲音對自己道:

    “你告訴殿下,臣有十足把握絕不會教他便折戟沉沙於此,我同殿下日後還要共譜君臣千古佳話,我不負他,也請……”崔維之滿心作痛,聲音越發沉了下去,“也請殿下莫要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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