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三十年貢舉一案,子亭複試結果一出,市井輿情自又是番喧囂,新中進士們的風雅故事方一起興,便戛然落幕,到處皆有酒酣耳熱的虯須公子五候客,放肆地品評複試高中與罷黜的人物,望族涉案,賦予青龍三十年春闈別樣深意,這便又是尋常小民看客無從體會的另一層端倪了。而大多寒門舉子所投於公卿門前的卷軸,不過化為看門老嫗手中點燃燭火的一抹灰燼,注定照不亮他們所期盼的錦繡前程。

    京中的天氣開始綿延起雨,因此案牽連被謫為江州刺史的禮部侍郎盧桐,便在初夏的一朝風雨中,啟程南下。

    是以當日崔相公遣長子親自來相送,事後其子歸府迴稟詳情時,崔珙隻見純之在眼前,問道:“你二哥人呢?”

    純之笑道:“二哥在書房溫書。”

    “去,將他喊來。”崔珙吩咐道,轉念想了想,擺手道,“罷了,也無打緊的事,讓他看書罷。”

    閣內崔維之正翻著《論語》,忽聞門口有人喚了聲“二哥”,抬首一看,正是純之,遂複又低首笑了一聲:“父親讓你來的?”純之過來,隨手翻了翻兄長一旁晾曬的幾張大字,“大兄替父親送盧侍郎迴來了,父親本打算喊二哥你過去,不知為何,又作罷不提。”

    崔維之微微一笑,不置一詞,仍埋首於典籍,崔純之笑道:“早知聽二哥一言,好騾馬不入行,如今大約可算五經掃地,還是二哥沉得住氣,不過我想,二哥素來文學過人,花落春猶在,自也是如湯沃雪。”

    “殿下所擬詩題自有高蹈之意,”崔維之笑道,順手逗弄一番書案旁酣眠的狸貓,“殿下既有文士風雅,亦不乏儲君氣度,隻此一句,得氣象萬千,讓人由衷佩服。”

    “隻是眼下,”崔維之目光重新落於案上《論語》,“虎兕出於柙……”純之一時未能反應,正欲相問,家仆忽慌張過來,稟話道:“宮裏來人了,相公讓兩位公子快出來接旨。”

    兩人俱感意外,不迭更衣,忙朝前廳趕來,見已整整齊齊跪了一幹人,也隨之撩袍而跪。頭頂內侍展開聖旨,道:“崔珙崔維之聽旨。”

    一時間父子又是一怔,不由抬眸相視一眼,這方各自應話。內侍便照例念道:“崔珙入相五載,兢兢業業,秉忠報主,朕念相公之功,特蔭相公次子崔維之為太子賓客,著吏部辦理,欽此。”

    父子兩人皆齊齊叩首道:“臣領旨,叩謝天恩。”內侍含笑將崔珙扶起:“恭喜相公,”複又望向崔維之:“恭喜二公子。”父子二人同內侍客套幾句,待送走內侍,崔珙方緊蹙眉頭,一言不發踱進書房。

    弟兄幾人麵麵相覷,獨維之神色不改,衝他幾人略笑了笑,一人提步進了父親書房。

    “當日朝會,陛下並未提及此事,仲約,看來為父這是要罷相的前兆。”崔珙端起茶盞的手懸於半空,飲不是,放不是,眉頭擰作一處。崔維之淡笑:“父親何出此言?父親不是一直做這相公做的乏味,倘真如此,倒合了父親心意才是。”

    見愛子罕有調笑起自己,崔珙並不著意,隻自顧喃喃道:“近年來,朝中文武,皆看得清楚,陛下移愛魏王,有無廢立之心實在難測,這本是陛下家事,並非我等外人宜預,可如今,為父到底還是要被牽扯進去,浩蕩天恩,我崔家承受不得。”

    崔維之見父親銜了滿腹心事,麵上笑意漸褪,無聲靜默片刻,方啟口道:“兒早已說過,父親根本無法置身事外,叔祖曾為太子太傅,您同國舅雖談不上為謀逆之交,卻幾無罅隙,彼此敬重,無論父親有所為,無所為,世人都早已將相公視為太子一黨。方才父親說廢立乃陛下家事,不宜幹預,此乃父親一貫態度,兒不敢苟同亦非一日。”

    崔珙自返京拜相便習於蹙眉,兩眼間儼然“川”字,卻隻是點了點頭:“你說罷。”

    “天子以四海為家,陛下的家事便是國事,父親倘持此態度,陛下如有一日當真於明麵問起廢立之事,便會以為父親此舉乃默許。時人見我博陵崔氏,赫赫一支,同殿下有這層淵源,且都坐視不理,同背主有何分別?他們誰還肯為太子殿下爭言一二?”崔維之如是解析,崔珙瞪他一眼,“我主隻有一個,便是陛下,何來背主之說?仲約,曆來摻和到帝王家事,尤其是立儲風波中來的人,又有幾人能得以全身而退?為父不敢拿博陵崔氏作此賭注。五年前,陛下將我調迴洛陽,已對我崔家有了戒備之心,如今光明正大去做太子黨,你素來明見,怎又糊塗了?”

    父親語調頹然,儼然全無當年征戰沙場的鏗鏘猛厲,曆經國舅罷官、禦史大夫被逐出京等一連串關涉太子大案後,加之青龍三十年開春的壓儔風波、接踵而至的貢舉一案,讓一個習於征伐的武將不得不適應廟堂的風波詭譎,而徹底忘記關山那一輪明月。

    天心的風向似乎越來越明顯了。

    崔維之微微一歎:“出將入相,本就是陛下所開慣例,父親也無須憂心,即便無眼下這些事,相公這個位子,您也坐不長久。兒如今做了太子賓客,太子便是主,陛下此舉,父親當真不清楚?殿下同魏王,我崔家必須有所抉擇,要選也隻能選殿下,魏王其人,大偽似真,性陰賊,尤險譎,他文學館裏那些門客,不過一群浮華文士,一無深厚家學,二無素雅門風,入闈前,如夏日青蠅,在朱門甲第前飛來飛去,四處行卷,一旦高中,便忘乎所以,狎妓酗酒,徹夜狂歡,醉生夢死,極盡輕薄能事,日後能為魏王效力者,定出於此,況且貢舉一案,魏王同翰林學士之間又是否有所勾連,尚未可知。這樣的人,父親願意依附麽?值得博陵崔氏依附麽?與其逃避,不如感奮,殿下是什麽人教出來的,父親也清楚,如今既不得不選,兒以為,小者,為門戶計,大者,為天下計,於私於公,唯有東宮方是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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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父親仍隻是皺眉不語,崔維之默默侍立半晌,自覺話已說盡,正欲退出,崔珙幽幽一歎:“仲約,你這般籌謀,看來是要我崔氏一條路走到黑。”

    崔維之卻笑了一笑:“可父親的兒子卻不獨我一人。”

    言罷方出了東園,隻見堂前燕子正自在來去,崔維之莞爾而視,不遠處枇杷漸熟,正有大兄的兩三稚子欲摘盡那一樹金黃,崔維之便負起手來,一麵低吟起“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一麵朝西園走去。

    “二哥口中這兩句,可謂明白曉暢,便是連那田間農人都聽得清楚,二哥何時喜歡下裏巴人來了?”純之自半途同他相遇,聞之打趣道。

    不待兄長答話,純之已自顧笑道:“險些忘了,二哥如今是要做殿下的入幕之賓,自然是心係蒼生,胸懷天下,不過以二哥的抱負,理當先去戶部鍛造才是,如今殿下同戶部來往多,二哥也自可盡一己之綿力。但二哥可小心了,戶部是算賬的,那一枝枝筆,誇不得人,筆杆子可都在文士手裏握著呢。”

    崔維之含笑看了看純之:“你一張嘴便在這個時候見功夫,明年許還會有製考,我隻勸你一句,多多上心。”

    純之抱肩噗嗤笑了出來,很是無謂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二哥,這要如何服人?”崔維之垂首一笑,抬目時卻斂去了笑意:“我不是與你玩笑。我做我的太子賓客,你走你的科考之路。”純之望他半晌,眼波流轉終是點了點頭:“隻是不知二哥以為誰是冷灶,誰又是熱灶?冷要如何添火不滅,熱又要如何烈火烹油?”

    “我不看冷熱,我看人心,冷熱還是留給你自己去琢磨罷。”崔維之嘴角微微一彎,就此踱步去了。

    兩場雨後,京師的天氣便熱了起來,比之去歲,猶遲了幾日。東宮內直局已為太子備下盛夏衣物及所需各類驅暑器具,因不久便時近端午,典設局亦少不得灑掃鋪陳之事,一時青宮甚是繁忙,而太子本人則依舊奔走戶部青宮兩端,亦難得清閑。

    卻還是不得不抽出空閑來,見了詹事府一眾新任官員,因早知崔相之子崔維之蒙蔭入府衙,蕭令明頗為留心,雖不過匆匆過場,還是一眼辨出一頎長玉立,衣冠甚偉身影,再看他一張清秀麵孔果隱隱透些世家矜貴意思,蕭令明心中了然,待他施禮如儀,蕭令明隻道一句“請起”,兩人略略碰了碰目光,崔維之便退至一側恭立如常,兩人再無交集可言。

    這日蕭令明自宮中下朝返還,見小青端果盤進來,問了一眾妃嬪照應與否,聽小青一一陳述完畢,方拈起一顆井水新湃的火紅櫻桃往口中遞,隻覺入口一片涼意,很快順喉而下,先前的燥熱便去了幾分。

    待沐浴更衣後,奉茶的卻非小青,因小青於眼前伺候有些時日,無故從未缺席,事必親為,殷勤固執到可笑,蕭令明便隨口問道:“小青何在?”宮人笑道:“正清洗殿下最愛的那套茶具,她每每又怕他人洗不幹淨,又怕他人不留神跌了寶物,總要親自反複清洗的。”

    蕭令明無聲一笑,方讀了幾頁書,內侍通報,詹事府太子賓客崔維之拜謁儲君,蕭令明雖有準備,卻不禁思及當日同盧李二人議事場景,隻道這崔維之是何等人物,不想聖恩所點竟是此人,且直接派到詹事府來,以待儲皇,如此布置,聖心莫測,蕭令明沉思有時,便起身出來接見。

    上一迴雖有照麵,卻不曾交談,蕭令明自屏風後繞出,視線上上下下在那頎長身影上滾了兩遭,方撩袍入座,等他鄭重施禮後,略示迴禮,崔維之便也坐了。

    既為新入詹事府官員,拜謁儲君,乃名正言順之事。貢舉餘波尚在,今日朝會蕭令明得知魏王門客蘇曼卿已過吏部銓選,如此便宜,實因陛下提及新科舉子,點蘇曼卿之名數次,聖心既明,吏部不得裝聾作啞。

    因不知崔維之此行來由是否單純,蕭令明一麵命人奉茶,一麵笑以虛禮:“崔卿便是這幾日方到任的罷?初入宦海,可還習慣?”崔維之略略垂首答道:“臣謝殿下關懷,還算習慣。”

    一側宮人已將茶具等器物一應備齊,點炭過後,置風爐於其上,蕭令明一麵放入茶餅,一麵笑道:“聽聞卿博古通今,才學過人,孤這裏真怕委屈了卿。”

    崔維之默默看他動作有時應道:“青宮委任輕重,天下無人不知,且殿下愛賢好善,臣隻覺榮幸,委屈二字更是無從談起。”

    蕭令明銜笑兀自顧著手底動作,眉頭微挑,嘴角一揚,目光卻仍在手底:“孤既愛賢好善,那敢問崔卿是賢?是善?還是兼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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