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照聽他問起,便細答道:“正是,因門蔭賜其兄長,他如今二十有六,卻仍未入仕,崔相勸了幾迴無果,這一迴連崔純之且都尊父命前來考試,他卻還是不肯。”

    李度奇道:“為何不肯?”說著似思及什麽,笑道,“是看不上春闈罷,到底還要吏部銓選,難道是等著參加製考?登科便可授官,起家確是更上一層樓,我這裏說句不中聽之言,製考雖便宜,卻也不是常人能及,多少飽學之士折戟沉沙於此倒非孤例。”

    盧照頻頻搖首:“少詹事看錯了他,他不過嫌惡進士浮華之氣,崔純之考前也曾勸過他,你猜他道了句什麽?好騾馬不入行。”

    聽得李度一愣,隨即笑道:“貴胄世家子弟,到底自矜,便要這麽等下去?”

    兩人再留意蕭令明神色,倒無多少變化,不料蕭令明忽淡淡道:“崔維之未入官場,許有幾分狷狂習氣,孤沒法跟他計較,盧主簿卻為官幾載,宦海風波險惡,理該見識不薄,不會不知私議儲君是為大不敬,更何況你尚領著詹事府的職,孤這個儲君果真做的不體麵至極。”

    太子語調仍溫和,盧照卻聽得那椅子再也坐不下去,從不聽太子這般刺人,忙離席躬身施禮,李度亦坐的尷尬,隨之起身,盧照已道:

    “臣慚愧,臣絕無不敬之心,殿下既教誨,臣下迴斷不敢再犯。”

    蕭令明伸手虛扶他一把,道:“非孤疑耀之忠心,隻是貢舉一案,崔相牽涉其間,無論博陵崔,清河崔,於外人看來,皆同孤脫不了幹係,是謂東宮一黨,”太子冷冷一笑,“是這麽個說法罷?崔相慎之又慎,孤亦不想牽累他一族,耀之同他走太近,不知又要招何樣昏言昏語。”

    盧照見太子眼神蕭索,心頭微酸,幹幹應了聲“是。”

    蕭令明這方微微一笑:“耀之既同崔二公子相議過了,孤願聞其詳。”

    因閣內無外人,無閑雜人等,盧照遂直言道:“臣此舉可謂學舌,倘有得罪殿下處,先請恕罪。臣第一迴同崔維之論及時局之際,他曾同臣說起一例典故,北朝石虎本立有太子,可卻又以皇子石韜為太尉,與太子宣迭日省可奏尚書事,殿下當知此事結局。”

    蕭令明略笑笑:“崔維之所謂二宮之爭,以史喻今?他還有何高見?”

    “國舅早已去職,殿下幾位表兄也大都外放為官,且品階並不算高,加之先皇後早逝,於時人看來,殿下母族難成氣候,不足為殿下仰仗。不過如今殿下與葉氏結親,邊關重將,時人未免將此作殿下另一層庇護。”盧照略作停頓,見太子毫無表示,便繼續道,“殿下自幼授業於大儒,天下皆稱仁愛,且殿下如今於戶部鍛煉,無一不讚殿下勤勉,非臣媚上,殿下確可謂君子宜之有之。國有儲君至此,乃如渴得漿,如寒得火,陛下大可高枕而臥,緣何又有移愛藩王舉動,陛下豈不知此舉必引人心動蕩?於國不穩?且休論青史奪嫡舊事,便是陛下,亦從此鍛造而出,個中驚險曲折絕非隔岸觀火,乃身臨其境。”

    如此大篇長什,李度漸聽出一二端倪,眼見要點化到通明處,盧照卻閉口不再相提,隻是靜靜看向太子,似在等太子啟口,蕭令明一笑:

    “在等孤說些什麽呢?孤能說些什麽?不意崔相家中藏個山中諸葛,孤他日如有幸登大寶,許可枉駕顧之,如今孤深處青宮,蚊蚋之飛尚不得過,他口中闊論,孤唯有聞之一笑而過。”

    “殿下不必如此灰心,”李度忙低聲勸道,“上至三公宰輔,下至六部長官,多為心係殿下者,崔相再謹慎,想必也當是同殿下一起的。更何況,西北葉氏可謂封疆大吏,既為崔相舊部,如今又同殿下有姻親之好,魏藩即便有心交遊,也至多同科考舉子勾連,難成氣候。”

    蕭令明微微垂眸,並不言語,盧照見太子如此,看了看李度,忽正色道:“少詹事不可輕敵,要害正在此間。”李度挑眉:“耀之不妨全部說出來。”

    盧照轉頭看向太子:“崔維之雖為世家公子,如今卻仍未有半點功名,本不該置喙國家大事,可他既言及殿下,臣斷做不到充耳不聞。殿下,陛下喜讀《祁史》百官皆知,有祁一代,門閥掌權,天子空有南麵之尊,前朝始設科考,用意便在此,我朝雖非祁之失衡,然廟堂之上,占據高位者,仍多出於五姓七望,請殿下再躬親思量,原先詹事府四品以上是什麽人,如今又是什麽人,陛下借‘壓儔’一事,是為警告殿下,亦是警告世人,陛下又緣何讓魏藩染指科考?魏藩日後必有動作,殿下可又有所防備?”

    “無須等日後,眼前這便是一樁。”李度冷笑一哂,忍不住叩了兩下眼前桌幾。

    蕭令明麵上依舊淡然,隻道:“崔維之將局麵替孤析得這般透徹,以他高見,孤不過是陛下一枚棋子,將來勝負分出,孤便作棄子,陛下拿儲君來賭注,果真好氣魄,大手筆。他既如此深諳聖意,就沒再思想如何點化孤麽?”

    見太子緩緩起身,於窗前負手而立,目光放遠,盧李二人亦坐不得,略一整衣裳站起身來,在太子不遠處站定。

    “崔維之何德何能敢自居點化之功,不過他幾句話,臣以為,殿下不妨姑妄聽之。”盧照一笑道,“仁者忍人所難忍,智者忍人所不忍。”

    李度失笑:“我當這位二公子高見何在,此話說與不說有何區別?不過讓殿下百忍成金,如今殿下可謂身在荊棘,難道忍一忍,那刺便不往身上紮了?”

    盧照卻隻看蕭令明:“他還有後一句,相時而動,伺機而為。殿下自此往後,侍陛下仍作椿庭,卻不可視魏藩再如手足,一旦天賜良機,還請殿下勿存他念,以德報怨,何以報德?”李度忙緊跟問道:“他所謂良機是指?”盧照無聲搖首,目光不離太子左右。

    蕭令明嘴角銜笑,一隻手已將窗口花枝折斷,垂眸把玩道:“崔維之這樣的人物,不來輔弼孤,實在可惜得很。”

    盧照未能得視太子神情,亦聽不出他話中涵義,遂小心探道:“殿下,崔維之所言殿下或不以為然,臣卻以為不乏一二道理,未必不能為殿下所用。”

    “虧得他是崔相之子,”蕭令明轉頭笑道,“否則孤真怕他做了魏王門客,豈非孤之大不幸?”

    這兩人方一會心展顏,不料蕭令明卻又別過麵去,仍留背影給他二人,低低道:

    “不過倘是崔相也作狡兔三窟綢繆呢?孤實在不敢直視人心。”

    如此言語,方真地驚住兩人,不由對視一眼,太子或為無心之語,或為肺腑之言,二人無從得知,一時竟無從相勸,再轉念深思,皆出了層冷汗,還是李度清了清嗓音道:

    “殿下多慮了。”

    蕭令明徹底轉過身來,走向案幾,隨手端起一盞茶,飲了兩口笑道:“孤不過信口一說,虎父無犬子,耀之,孤這不是耐心聽完了?”

    他嘴角微笑春風不如,而青龍三十年的春已走到盡頭,卻未必不是天意的開頭,蟄伏不出的世家公子,精明如斯的世家公子,懷抱不清的世家公子,素未謀麵的年輕人不出南山,竟已然將他處境看透,而年輕人的精明如斯,年輕人的不加掩飾,同相公的天壤之判,又不能不讓太子蕭令明深深起疑。

    即使他本不該質疑,隻因那年輕人姓崔,博陵崔,清河崔,於世人看來並無太大差異,國舅去職後的廟堂,崔相本人意向從來都不重要,讓一個慣於沙場征伐的武將來周旋於廟堂之上暗流洶湧的人事漩渦之間,本便是天子的巧棋。蕭令明低首看了看自己修長白皙的五指,微微一張,這樣的手,日後確是要少執筆,多握刀,可執筆殺人的隻有史官,他尚無這樣的本領。

    那麽,便唯有握刀了。

    “殿下,”盧照打斷蕭太子沉思,“臣今日來,其實還有一要事,欲請教殿下。”

    “你說。”蕭令明稍覺詫異,盧照道:“貢舉一案鬧到如此田地,家父勢必名譽掃地,遠貶他鄉,可這一事,並非無迴旋之地,隻是家父不肯。”他仍警覺瞥了瞥四下,放低聲音,“家父手中持有錢處厚、賀蘭蘅當初的私書,錢處厚舉薦的三名舉子皆出於魏王門下,賀蘭蘅舉薦者亦落第不中,此次可謂惱羞成怒,借題發揮,臣勸家父將這兩封私書呈給陛下,家父卻言修身慎行,安可以私書相證。不知殿下如何看待這一事?”

    李度聞言冷笑:“殿下,果如臣之前所料,隻是耀之,侍郎為何執意不肯?有這樣的物證,豈非絕地反攻良機?”

    兩人相視一眼,複又齊齊望向蕭令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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