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案上考卷同名單分置兩邊,以備禦覽。皇帝翻了半日,方抬眼掃了掃一眾臣工,身子略略一動,換了姿勢,隻更為隨意放鬆:“你們幾個都說說看,這十六名舉子到底是個什麽情況?”說罷看向李涯道,“李廣津,你是主考官,你先來。”

    李涯知無論以何種角度相看,自己皆應當仁不讓出列率先迴話,且聞皇帝點明,忙起身道:“文學足以經務,大任必須有詞學,此次複試所驗十六位舉子,以臣薄識,竊以為除卻三四篇詩賦可算超絕詞美,餘者則不相上下。”

    皇帝聽他所言模棱,看似說盡,實則又什麽都未道明,便拈起名單眯眼看了看,列入上第的果唯有三人姓名,卻無一出於高門子弟。皇帝遂看向簡叔夷問道:

    “簡子安,你呢?同李廣津是一個看法嗎?”

    簡叔夷答道:“臣確同李大人看法相差無幾,隻是臣在判卷時,有一二篇策論氣勢雄壯,長於說理,頗有孟軻之風,倒是給臣留下了深刻印象。”

    “誰的文章?”皇帝微微一笑,“雕琢綺言朕見得多,孟軻之風卻是久未聞矣。”

    “迴陛下,舉子崔純之的策論如大江秋注,千裏一道,衝飆激浪,瀚流不至,臣以為倘單從策論看,可謂翹楚。”簡叔夷恭謹望向皇帝,皇帝略略一笑,眉頭挑起,“崔純之,崔純之,”皇帝重複低語兩句,抬頭看向他幾人,“這個崔純之,是清河崔氏,還是博陵崔氏?”

    簡叔夷笑道:“陛下,崔純之正是崔相公少子,今歲亦參加了貢舉。”

    “唔,”皇帝頷首,“原是崔相家裏人,”他哼笑一聲,“鳳毛濟美,崔相做父親的,實在是有福氣,朕尚不及,朕羨慕他。”

    氣氛陡然微妙,幾人一時皆無從應話,皇帝垂目瞥了眼考卷,笑道:“簡子安素來在口舌上謹慎,既能得你誇讚,想必確是不凡。”

    說著一時卻不急於翻卷,仍看向他幾人,“你們想必也都看了。”

    賀蘭蘅已垂目聽了半日,此刻方整旗鼓出列道:“陛下,崔純之的那篇策論,臣等亦細查數遍,卻不敢苟同簡郎中之論。進士三科,所倚重者,正為詩賦,絕非毫無道理,帖經者,隻抄義條,策論者,唯剿舊文,獨詩賦之製,窮體物之妙,極緣情之旨,學優才高不能當也,亦方可盡才。策論有孟軻之風,不過前人窠臼,所論者不脫古之所論,長於說理而文辭襤褸,翹楚一說,臣不以為然。更何況崔純之詩歌平平,遠達不到上榜辭藻宏麗標準。一篇策論寫的再好也無濟於事,更何況未必見好。”

    賀蘭蘅語畢朝簡叔夷微微示意笑道:“某一家之言,怕不能與郎中相合,還請勿要掛懷。”

    簡叔夷一怔,不意賀蘭蘅忽將態度挑得如此鮮明,勉強笑道:“某也是一家之言,學士言重了。”

    殿內幾人一時各抱心思,有了片刻沉默。

    皇帝眉頭動了動,亦不肯表態,隻道:“朕方才大略一看,好詩確不多,《孤竹管賦》也有不知所謂者。”皇帝口中略一停頓,手底已挑出崔純之那篇策論,入目漸有讚賞之色,這幾人暗中觀察天顏,彼此目視一番,也都仍靜候不語,待皇帝發聲。

    然一句“將相重則君尊,非專任不能致君安國理”看得皇帝眼中倏地一沉,卻隻是隨手將此輕擲案頭,淡淡道:“崔相的少子,多大年紀?”

    “迴陛下,方及弱冠。”李涯答道。

    皇帝輕“哦”一聲:“同太子年歲相仿,小子後生,於何考德而問業焉?”眾人聞言不禁再度沉默。

    皇帝沉吟片刻,眉頭微蹙:“這麽個談法,你我君臣便是說上一天,也沒個結果,誰中誰黜,爾等今日來,心裏是早有想法的罷?”

    “陛下,臣所想的是,”李涯隻得再度應話,“倘隻以詩賦看,除卻那三五篇佳作,餘者既不相上下,是中是黜,當一視同仁。”

    “君佩,你方才長篇大論,也未說出個所以然,你怎麽看的?”皇帝不接李涯前話,卻看向賀蘭蘅問道,賀蘭蘅略作矜持,很快答道:

    “臣以為除卻中書舍人所言那幾人,餘者皆當罷黜。科考乃為選士取才之道,倘無真才實學,取之何用?國養能士,非養閑人。方才臣所言,正是為陛下析三科優劣。”

    皇帝聞言,略一頷首,重新陷於禦座,一時隻垂目思忖,半晌方抬首看他幾人:“你們,都是這個意思?”

    眾人點頭也不是,搖首也不是,唯簡叔夷皺了皺眉,正欲啟口,見皇帝已仰麵闔目輕歎:“別人都還好,隻是崔相,朕的宰輔,朕怕太傷他的心了,人上了年紀,兒女的事就容易傷懷。”

    聖意既顯,簡叔夷那番話便隻好咽下,不再說話,賀蘭蘅卻道:“先中後黜者自然會覺失了顏麵,不過事關朝廷綱常,本就不是講情麵之事,陛下是為長遠計,為國運計,臣以為便是他們一時想不通,日後也自會明白陛下一番苦心。”

    “臣有一策,許能解陛下兩難境地。”簡叔夷思忖半日,複又開口,皇帝隨之迴望於他,以示相詢。

    簡叔夷趨前一步,拱手道:“陛下,崔相公素來秉忠報主,兢兢業業,大可降恩蔭其一子,是為褒獎之意,如此既不礙科考取士公正,亦可撫慰崔相公得而複失之心。”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如照簡郎中所言,是不是但凡高門子弟,科考不中,皆需陛下格外開恩,施以門蔭?”賀蘭蘅唇角輕扯,冷哼一聲,一旁學士薛逢卻是臉上仍著笑意,“科考本意在廣取天下才士,簡侍郎這話是否欠了些考慮?”

    簡叔夷僵了一僵,隨之笑道:“在下隻是聽陛下怕傷了相公,此乃為陛下體恤相公之心,”說罷轉向皇帝,“臣不過一提,一切還皆須聖裁。”

    皇帝麵上略無表情,一時不予評判,卻吩咐道:“既無異議,將複試上榜者重新貼到禮部南院去,到底是醜聞鬧劇,這件事也該有個定論,算是了案,你們先退下吧。”

    言罷竟不等幾人施禮,起身提足而去,幾人見狀一時怔住,很快迴神,各自客套幾句,就此作別。簡叔夷見兩位學士姍姍而返,憂心忡忡負起手來,一側李涯自知他心結,簡子安素來韜光養晦,明哲保身,雖判卷時不願多言多語,今日言談間卻並非維護崔鄭門戶,實乃因盧桐為其座主,有此一層,他斷不能隻作壁上觀。

    “子安所憂者,正在侍郎啊!”李涯喟歎一聲,“可惜今日聖意明顯不在侍郎這邊。”

    簡叔夷歎氣道:“足下說的是,此次複試結果,本是中有中的道理,黜有黜的道理,全憑聖意,足下也說了,那些詩賦,可謂無功無過,可中可黜,”說著略略仰頭,有四顧之意,“變天了,小心淋雨,走罷!”

    午膳剛過,內侍進閣通報詹事府少詹事李度、詹事府主薄盧照前來拜會儲君,蕭令明起身更衣,方命將兩人引入,見他二人具服一並而至,心中大略想了想,讓其就坐,隨之屏去閣內侍者。

    這兩人則忙施禮謝恩,方一一坐定。

    “耀之,看來簡郎中已造訪過貴上了。”蕭令明並不遮掩,直接將話點透,盧照忙道:“殿下猜的不錯。”將簡叔夷拜訪父親時說辭大略說了,李度聽了,亦作愁色,“侍郎一世高節清風,便要斷送於此時?難道以崔鄭之家學,不足以登科?真乃天下奇聞。”

    “少詹事不是不知,進士素來重文采辭藻,哪怕是六經不知,三史掛壁,但凡詩賦過人,亦可上榜。崔鄭子弟,所善者恰不在此。”盧照苦笑,李度冷笑一聲,遮袖將茶水一飲而盡,望向蕭令明,道:

    “殿下也不必憂心,魏王門客,如今不過‘釋褐’,能否過吏部銓選仍是未知。”

    “事情又豈止如這般簡單,”盧照搖首,“今日陛下可謂剝盡高門顏麵,蘇曼卿乃魏王門客,出身微寒,卻高中位列前茅,加之近幾載陛下厚愛魏王,多有逾矩之處,”說著看向蕭令明,一拱手道,“臣說句輕浮不敬之辭,此次貢舉一案,臣擔憂者,正是怕時人皆以為殿下失愛於陛下,父子失和,二宮之爭,濫觴於此。”

    蕭令明聽至此,心底果然一震,麵上卻平靜如水:“此等耳食之談,你既知乃輕浮不敬語,仍是在孤麵前說了,孤知你是一心為孤,隻是這樣的話,萬不可流傳出去,”說著眼中方兀得一冷,“二宮之爭,這樣莫須有的說辭,為你所想,或是從別處聽來?孤倒是第一迴領教。”

    盧照見他神情雖如常,卻又絕非往昔教人如沐春風之感,暗暗驚詫殿下不知幾時添的這層變化,一時無暇走神多想,遂如實相告:“臣不敢欺瞞殿下,這話確是從他處聽來,臣同崔相次子崔維之略有交情,我二人閑議時,他將殿下處境剖析得鞭辟入裏,臣方才無意帶出一句來,請殿下寬恕。”

    蕭令明麵上無甚表情:“是那位始終不肯參加科考的二公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青宮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蔡某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蔡某人並收藏青宮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