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運揚了揚下巴:“馬上投出來吧,看看他們又在耍什麽花招。”


    昨天帶迴來的資料堆積如山,幾乎將會計支援組辦公室的儲存空間占滿。財務證據不比兇殺案的證物能夠借助先進科技進行固定分析,背後潛藏的問題全靠相關人員的一雙眼睛和靈活思維。


    雖說人腦是最精密的儀器,但凝聚了涉案企業財務智慧的數據同樣有如被賦予靈識的機械鎧甲,想要破解談何容易。一整晚的時間雖然轉瞬即逝,但也足夠暫困籠中的溫茂科技找到打翻身仗的方法。


    泰檸點開頁麵頂部最新的一個pdf:“公告內容是關於昨天被我們搜查的情況說明。”


    “本公司於20x3年6月13日接受明灣經濟罪案調查科(經罪科)於本公司在明灣的主要辦公及經營地點進行的依法搜查,本公司為經罪科之調查提供了若幹證明文件及資料記錄。本公司董事會認為,此次配合調查係正常警民合作,並未對本公司此輪擬ipo上市計劃、商譽及社會形象造成任何重大不利影響。現根據明灣股票監督委員會之規定予以公示……”


    泰檸念完,沒好氣地嗤了聲:“說得冠冕堂皇,倒是把為什麽會被調查的原因一並爆出來呀!”


    規矩得體的通告內容讓時運不免生出了幾分疑慮。


    盡管在移交資料前已經做了臨時處置,但背後牽涉的各方主體還需進一步轉圜。與溫成蔭的交手次數有限,但從短暫接觸中來看對方並不是坐以待斃的性格。如今溫茂科技竟然大方承認接受搜查卻沒有捏造合理事由,無異於留下了讓市場捕風捉影的空間,媒體大肆報道之後勢必會影響公司運營。


    時運不相信一個膽敢挑戰法律底線走鋼索的聰明商人會甘於讓警方將自己創立的帝國推翻,如此偃旗息鼓的戰敗之態著實反常。


    可至於是哪裏出了問題……


    時運沉靜地抵住下頜,微微失焦的眼神落在麵前的會議桌上,陷入了組員們熟悉的沉思狀態。沒有人有這個膽子在老大入定的時候打擾,生怕打亂了他在腦海中進行的複盤。


    好在這樣的狀態不過維持了一分鍾,可見時運一貫靈敏的推理嗅覺此時並不管用。這並不算一個好兆頭。


    “繼續盯緊溫茂。”時運雙手交叉放迴桌麵,“會計支援組的材料分析還沒完成,我們不能坐以待斃,要幫他們爭取時間。派人去電訊公司拉溫成蔭的通話記錄,查他從昨天開始都聯係過誰,看看有沒有古怪。”


    “yes,sir!”


    午休時間快結束的時候,時運去了趟薑至辦公室,他剛從外麵迴來,打包了一份靚湯準備給人送去。他輕輕敲了門,見裏頭沒有任何聲響,便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或許是因為溫茂一案工作強度較大,薑至此刻破天荒正伏在桌麵上午休。昨晚從飛暮坊迴家後,薑至抱著筆電在床上加班分析,完全忘記了來時運家的目的,最終還是在淩晨三點被時運強行拽入被窩休息。


    時運走進了些許,看到薑至本不算圓潤的臉被手臂擠出一小塊蘋果肌,上麵還有被衣料和表帶壓出的紅痕。他的唿吸很輕很綿,時運聽不到任何聲音,隻能看見他的脊背在西裝下規律起伏,像是蝴蝶在扇動翅膀。


    或許是被剛才的敲門聲驚擾,薑至在時運靠近的瞬間睜開了眼。剛睡醒的薑至眼睛裏還帶著朦朧的霧氣,他支起身子揉了揉眼睛,像是撒嬌一般拖長了尾音:“你來找我?”


    “來看看你有什麽進展。”時運替他拿下蓋在身上的西裝,轉身掛到一旁的衣帽架,笑著調侃道,“但是沒想到工作狂竟然也有做懶貓的時候。”


    薑至有些惱怒地轉動椅子,將生氣的後腦勺對準他,迴懟道:“就這一次都能被你抓包,未免太不走運了。時sir抓罪犯的時候要是也有這準度和運氣就好了。”


    或許是昨晚在酒吧裏太過曖昧,古怪的氛圍一直持續到了現在,好不容易被繁忙的工作衝淡了些許,可如今再迎頭碰上時運,昨晚那種全身顫栗的異樣感又奪迴了對薑至身體的主導權。


    連時運的唿吸仿佛都有了生命般,能夠隔著三米遠的空氣鑽入他的耳朵、熏熱他的皮膚。


    薑至背過身去並不是因為開不起玩笑,而是他不知道該如何像往常一樣用自然的表情麵對時運。他低頭看了眼手機屏幕上自己的投影,無論是微抿的嘴唇還是別扭的眼尾,他的臉上可處處都是破綻。


    “薑老師是心虛了嗎,為什麽要拿自己和賊做比較?”時運一向不會放過送到眼前的紕漏,他上前幾步,將對方的椅子扭迴來,使得他重新麵對自己,“嗯,臉這麽紅,是冷氣不夠足嗎?”


    薑至側頭躲開對方帶著幾分招惹的視線,盯著電腦屏保說:“臉朝下悶著睡了一覺,不紅才怪呢。”


    屏幕上的電子時鍾跳到了整點,薑至如釋重負地板起臉,嚴肅道:“好了,現在已經是上班時間,還請時sir自重。”


    “工作辛苦,也別太勉強自己了。”時運一向見好就收,指了指桌角的外賣。


    薑至出於禮貌正欲感謝,還沒開口就聽到時運接了句:“給你帶了碗苦瓜排骨湯,正巧去去火。”說完還特地戳了戳自己的臉頰,連瞎子都看得出來他這是意有所指。


    “……出去!”薑至惱羞成怒地甩去一記眼刀。


    “等一下,迴來。”


    時運才剛走到門邊,就被薑至喊了迴去。過快的變臉速度讓時運根本還沒從剛才的輕佻中調整過來。


    “舍不得我?”


    然而時運轉身再次麵對的薑至已經戴上了工作時的眼鏡,文氣的金絲框也壓不住鏡片後逐漸嚴肅無情的神色。時運頓覺有事發生:“發生什麽了?”


    薑至欲言又止:“是應盛……剛剛在明灣注冊會計師協會的官網登了一則公告。”


    被調轉方向的顯示屏上赫然出現了公告的標題《關於溫茂科技ipo審計進度報告與解除委托合同關係的聲明》。


    “本所在依規獲得充分適當的審計證據後,認定溫茂科技存在重大且廣泛的錯報,未能如實反映財務狀況與經營成果,故決定發表否定意見[1]……明灣注冊會計師:全敬山(蓋章)。”


    “同時,經本所與溫茂科技溝通達成一致協議,決定即日起終止審計業務委托合同,本所將不會出具正式審計報告。”


    薑至看完公告內容之後似乎也有些懵,一下捉摸不透應盛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兩人罕見地麵麵相覷,試圖從對方臉上讀到一些合理的解答。


    “我覺得有必要知會一下嚴sir。”薑至扶了扶眼鏡,並沒有急於發表意見,準確來說,是因為不知該從何評價這樣大膽的做法。


    聞訊趕來的嚴鑫也大受震撼,一時間也拿不準主意:“這……這什麽操作啊?上午溫茂還對外說沒影響,下午就被審計分手了,這倆甲乙方是在合夥表演猴子戲嗎?”


    第三方審計機構和客戶公司的關係十分微妙,可以說是互相利用、彼此扶持的共同體。如果二者之間就財務質量問題出現了無法調和的矛盾,通常情況下事務所可能會先用無法表示意見來委婉地表達不信任,借機敲打客戶公司。如果對方願意整改,未來或許還有繼續接觸的機會,彼此留下幾分顏麵。


    可應盛偏偏正義凜然,直接就冷血無情地請溫茂科技吃了個無法翻身的“否定意見”。


    “嗬,看來應盛昨天表現淡定是因為留了後手,早就知道如何全身而退。”時運冷笑了一聲,雙手環抱於胸前,看穿了對方的偽善,“一個‘否定意見’就輕描淡寫地把合作夥伴推入火坑,自己倒順勢站上了道德製高點,還能賺個堅守職業道德的美名。”


    “不過是分贓不均引起的內訌罷了。”時運精辟總結。


    盡管薑至內心並不希望凝聚了父親昔日心血的事務所如今肮髒成這般模樣,但事實上卻又不得不考慮時運的推測。


    否定意見一旦出具,相當於從專業的角度證實溫茂科技的財務情況是不公允的,存在問題經過審計報告的披露,溫茂就會被監管機構盯死,繼而受到行政處罰。應盛這一做法相當於是和溫茂科技分道揚鑣,之間的合作再也沒有商榷餘地了。


    薑至有些頭痛地扶額:“我入行時間也不短了,也是第一次見這麽耿直的乙方。”


    但耿直對事務所來說有時並不是一個好標簽。


    嚴鑫問:“聽你的語氣,是也覺得應盛做法不妥?”


    薑至答:“與其說不妥,不如說是不合常理。”


    嚴鑫雖然也是財會專業出身的,但轉業投考經罪科之前在銀行工作,對審計的認知隻停留在大學實習時非常片麵和局限的了解,因此反應沒有那麽快也情有可原。


    “一般上市公司或多或少都存在一定的財務缺陷,會計師事務所太過耿直就說明在一些關鍵問題上沒得商量。這樣直來直去的作風傳揚開來,很可能會導致潛在客戶群體的跑路。”薑至耐心解釋道,“畢竟公司聘請審計機構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財務健康,可如若對方過於死心眼,就變成花錢買罪受了。”


    一個不好拿捏的大所和一個萬事好商量的小所放在一起,有時候企業為了規避麻煩,還真的會做出低就的選擇。


    嚴鑫恍然大悟:“所以應盛這做法也冒著自斷財路的風險,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正在這時,行政秘書mevis突然抱著一個牛皮紙袋敲開了薑至的辦公室。


    “swing sir,一樓接待處說有指名送來欺詐調查a組的檢舉信,準確來說是個包裹。”mevis將包裹遞給時運,“他們說你在這裏,我就給你送來了。”


    時運臉色一沉:“謝謝你mevis,先出去忙吧。”


    沒想到這出好戲竟然還有後續。仨人的視線齊刷刷移向牛皮紙袋封麵,應盛會計師事務所的logo赫然印刷在上對方甚至沒有匿名。


    更細思極恐的是,時運打開牛皮紙袋,發現裏麵滿滿當當全是溫茂科技的罪證:除了陰陽賬簿的直接記錄,還有非法跨境交易流水。應盛甚至知道警方手裏的證據到底缺乏什麽,可見與溫茂科技盤根錯節的程度之深。


    明裏大方檢舉,暗中實名背刺,說上一句殺人誅心都不為過。饒是時運在經罪科多年算是見過不少世麵,證人在庭上翻臉不認證詞、嫌疑企業派人毀呈堂證供的事也算“有幸”領教過,卻也是第一次遇上這樣離奇的路數。


    “這都是可以直接申請拘捕令的程度了。”嚴鑫有些發懵,“所以時sir我們現在是……”


    時運不慌不忙:“看定一些再說,你先趕緊安排人手過一遍這些舉報資料,看看可不可靠。”


    嚴鑫得令之後便帶著燙手山芋出去了。


    “應盛這招實在是狠毒。既洗清了自己在這一案中的參與嫌疑,又用證據向警方投誠博取信任。”薑至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感慨人心險惡,“即便警方心生懷疑也沒有下手的正當理由了。”


    “經過第三方專業機構經手,又有口碑背書,哪怕送上庭也是很直接有效的證據,法官一定會考慮的。”薑至望了眼來迴踱步的時運,“你打算怎麽處理?”


    “我……”


    “不好了,swing sir!”


    薑至辦公室的門在短短十分鍾之內被二次破開。隻見泰檸趔趄著破門而入,神色慌張地喘氣道:“溫成蔭他要跳樓,人已經站到溫茂天台上了!”


    “你說什麽?”


    今日發生的重重環環相扣,一浪接著一浪打過來。時運終於頓悟問題之所在:溫成蔭並不是甘於束手就擒,而是已然成為了一顆被遺棄的棋子。


    隻是,跳樓……


    許久沒有進入過薑至夢魘中的場景卷土重來,四分五裂的玻璃與猩紅腐敗的血泊仿佛直接投在視網膜上般清晰可見。不過短短幾秒間,薑至臉上的紅潤便仿佛倒流的河水般霎時褪去,時運再看他時隻剩下慘白如紙的麵色。


    第39章 嗅金之理


    “中黃重案已經接管了現場,正在疏散溫茂科技大樓前的人群,還通知了消防過來支援。”泰檸焦急地匯報著案情,沒有注意到薑至臉色的變化。


    薑至清晰地看到自己眼前劃過一道道血色的人形拋物線,好像過去有時運的夜晚裏僥幸逃過的一幕幕,都在此時疊加播放。他失魂落魄地盯著桌麵,失去聚焦的眼睛像是兩個看不見底的黑洞。


    時運往旁邊側了一步,寬厚結實的身形將薑至的臉完全擋在了背後。他將其中一隻手背過身去,趁泰檸不注意的時候悄悄握住了薑至冰涼的手。


    薑至先是感覺到自己的手背被緩慢而堅定地拍了兩下,繼而整隻手都陷入了溫熱的包裹之中。


    “有中黃重案在,應該暫時不會出岔子。”


    “事情為什麽會發展成這樣……”


    時運和泰檸兩個人的對話落到薑至耳邊有些模糊不清,此時的薑至隻能感受到自己因冷汗而流失的體溫逐漸在時運的掌心下迴升。過了一會兒他慢慢找迴渙散的意識,再次聚焦時,充斥眼簾的便是讓他感到安心的背影。


    泰檸繼續咋咋唿唿地說:“溫成蔭坐在天台邊緣有一會兒了,但是始終待在原地一動不動,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跳……”


    “先迴大房再說。”時運眼疾手快地打斷了他,“你先去,我立刻來。”


    “哦。”泰檸轉身風一樣跑了出去。


    “你還好嗎?”時運轉身,見薑至盯著彼此交握的手出神,便順勢鬆開了,“需不需要再緩一下?”


    “放心吧,我能挺住。”薑至沒有說“我沒事”,是因為他知道沒必要對時運說謊,“我和你一起過去,大家都列席,唯獨我不在像什麽話。”


    更何況,薑至不願在外人麵前顯露出脆弱,尤其是在工作場合。


    時運深深地看了薑至一眼,對方堅定的態度讓他妥協了。薑至決定的事情便如開弓之箭,無法追迴。


    迴到欺詐調查a組的大房,大家驚訝地發現頂頭上司何警司竟然也出席了。以往a組的事情隻需要時運抓主意,沒想到這次事態竟然嚴重到要勞煩警司級出動。


    “何sir。”


    在警隊,等級森嚴的警銜代表著截然不同的說話分量,但麵對何警司,讓時運低頭的是發自內心的尊重。


    何警司招手讓大家盡快落座:“不用客套,直接進入正題吧。”


    負責與中黃重案對接的老幺轉達了現場的情況,對方接通了畫麵轉播,眾人通過屏幕看到溫茂科技樓下拉起了警戒線,線外已經被看熱鬧的群眾和聞訊前來的媒體圍堵。而天台處隻有一個極小的黑點,很難辨認出人形。


    現場的局勢劍拔弩張,處理稍加不慎,一切後果都會被媒體長槍短炮無限放大。


    “談判專家說,溫成蔭點名要和時sir聊聊,而且是單獨。”


    這是從現場傳迴的最新一條消息。眾人齊刷刷地望向時運,時運氣定神閑地揚了揚眉。他並不意外,隻是不解,溫成蔭要用死亡威脅警方什麽。


    “中黃重案雖然暫時接管,但因為不清楚我們的案情,難免不知道如何從中斡旋。”何警司的聲線並不渾厚,但絲毫不影響威嚴在其中紮根,“總而言之,時運你到了現場一定要盡快控製住局麵,穩定住溫成蔭,把人帶迴來。”


    說完,他的眼神自然落在時運與薑至兩個人中間,語重心長道:“記住,十年前的悲劇不可以再重演。”


    無意中的話仿佛一支利箭,不長眼卻偏偏命中了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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