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運有些愕然地看向主位上的白色製服,卻無法阻止自己的上司繼續說出更錐心刺骨的話來


    “我們經罪科不能再多背一條類似的罪名了。”


    如果說之前薑至強忍著胸口的不適支撐著參加案情討論,那麽此刻他本就千瘡百孔的偽裝徹底被擊穿,他甚至都不知道是眼前的紙杯還是自己的臉色更慘白。


    十年,遠不如歌詞唱得那般容易,至少薑至心口的瘡疤到現在仍未愈合。在場除了何警司,大家的警齡都不及這個時間跨度長。有人吹落了舊檔案封皮上厚厚的灰塵,模糊潦草的字跡便將大家引向那個無人親曆卻無人不知的案子


    《mwcpa詐騙案》(《明灣注冊會計師詐騙案》)。


    這是一本設定了查閱權限的卷宗,卻活在經罪科的口口相傳中。它很薄,隻有寥寥幾頁,卻藏著第一個在經罪科追捕下縱身躍下的嫌疑人。它被當作禁忌謹慎處理,是經罪科口中應當銘記的恥辱傷疤。然而真正的痛處是隱秘而無法名狀的,絕不會像這樣能夠輕易地被談論。


    薑至後知後覺,原來在經罪科與善良的人共事久了,真的會因為一部分美好的心靈而對整個群體改觀。他幾乎都快忘了,最初自己是如何憎恨、厭棄並詛咒這個藏汙納垢的地方,哪怕每天都在這裏出入。


    這個陳年舊案像dna一樣植入了每一個經偵人的思想,以完全扭曲事實的形態。不知全貌的人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維護自己所在的集體,這就是經罪科上遊層的目的,讓每一個活躍在底層的警員都成為大聲護主的狗。


    一時間,會議室內開始竊竊私語,甚至有人大膽發言。


    “溫成蔭要是在我們到場之後跳下來了,媒體指不定會怎麽唱衰我們。”


    “就是,到時候一盆髒水潑過來,說我們執法過度……”


    向來直來直去的泰檸沒什麽心眼,此刻也逐漸義憤填膺:“一出事就想跳樓,以為結束生命就能逃避法律製裁,天底下怎麽會這種懦夫!”


    時運重拍桌麵,繼而高聲嗬斥了一句:“泰檸,閉嘴!”


    因為用力過猛,麵前的紙杯與文件甚至發生了明顯的位移。一向從不對自己人發威的獅子突然震怒,足以讓全場嚇得鴉雀無聲。


    “swing sir,你……”


    泰檸被震懾在了原地,滿臉的不可置信。兩人雖是上下屬,但實際上卻已是兄弟般的交情,這是這麽多年來時運對他說話語氣最重最狠的一次。麵對時運淩厲的目光,他咬著牙將臉別了過去。


    時運緘默著看向何警司,等上司將話題揭過去,然後下令出隊。可對方似乎並沒有結束的意思,反倒還要時運這個小隊指揮官對這次行動承諾表態。


    “時運,你明白我剛才說的嗎?”


    緊挨著的雙腿將身邊人顫抖的頻率同步到時運身上,麵對上級的鐵令,此刻他隻能殘忍地迴答一句“yes,sir”。


    雖然這是一句沒有思想的絕對服從,但時運依然害怕它落在薑至耳中會不會變成了價值認可。一句紀律部隊無法逃過的“yes,sir”像一柄屠宰刀,而他和薑至都是在利刃麵前無法開口訴冤的羔羊。


    時運確信,自己違背了最初邀請薑至加入時自己的誓言讓他對經罪科改觀。


    膝蓋上傳來一點意外的熱度,竟是薑至拍了拍他,示意他安心。


    時運轉動眼珠掃了他一眼,隻見對方用口型悄悄說:“我沒事。”


    何警司滿意地點頭,但仔細觀察就能發現,他眼神的焦點並不在時運身上。


    “你明白就好。出隊吧,上頭很注重這次行動,等你們的好消息。”


    離開大房,時運注意到薑至腳步虛浮,他將手放到對方的肩膀後,讓薑至好借自己的力。


    怕被人看出破綻,他將人帶迴自己的辦公室:“你先在這裏待會,平複好了再迴去吧。”


    薑至在椅子上坐下,點頭說:“你先走吧。”


    半晌,他低頭抓住了膝蓋上的布料,輕語道:“注意安全。”


    時運半蹲在地,將手放在他的膝蓋上,仰頭對上那雙蓄滿擔憂的漂亮眼睛:“嗯,我答應你。”


    短暫的對視之後,時運便爽利地起身離開了辦公室。


    薑至將自己的身子靠在椅背上,嚐試舒緩方才過度緊繃的肌肉。盡管時運總是在休息時霸占自己的工位,但這卻是他第一次坐在時運的椅子上,頸枕裏還殘留著一些對方的味道。不知為何,薑至很快覺得心跳的速度變了一個頻率,不似剛才那般惴惴不安,卻還是快的。


    發顫的指尖逐漸穩定下來,薑至捂著胸口,視線下垂,無意間在時運的書桌上發現了極其眼熟的一頁紙。那是一張扉頁,出自《嗅金之理》,是父親廣為人知的著作。他驚訝地起身,湊近了看,倒背如流的前言映入眼簾。


    “麵對金錢,人要合適地控製自己的嗅覺神經。既要靈敏,又要失靈。”


    父親不止一次對自己說,如若想要洞察金錢背後潛藏的罪孽,既需直麵容易成癮的銅臭味,又要百毒不侵。同時,他也是這樣教育時運的。


    薑至的唿吸一滯,繼而脫力般重新摔迴椅內。《嗅金之理》是時運自願給自己戴上的鐐銬,有了它,在經罪科的每一步都變得格外艱難。


    “真傻……”


    薑至從來都不應該質疑時運對自己的承諾與誓言,對於時運真心的這份卑劣的懷疑讓他感到羞愧。深入虎穴的時運即便冒著被窺探和懷疑的風險也將這頁紙壓在辦公桌上,那份對真相、對師傅和對自己的忠心已不需要多餘的試煉,這便是最有力的證明。


    剛才在大房,當那些扭曲的言論鞭笞在父親屍骨上時,被仇恨衝昏頭腦的他確實有一秒鍾怨過時運不反駁,但他很快就冷靜下來了。薑至是人,還是個情緒豐富的人,所以會看到時運是如何對待自己的。是時運勸服他放下成見,走進經罪科尋找答案,也是時運,用夜夜的陪伴讓自己將痛苦之源鎖在腦海深處。


    每一晚,如常來掐住自己脖子的夢魘都被時運的手推開,落在自己耳畔的隻有對方溫柔的吐息。


    父親的冤案本來應該隻是他們薑家的家事,時運本不需要為自己做這麽多,可時運悶頭做了,還從不向自己邀功。


    薑至揣摩不透時運的動機。時運和父親相處的時間不算久,在漫長的人生裏不過是極其微小的片章,甚至可能隻占了其中的一頁不到。時運的執著異於常人和常理,讓薑至看不明白他到底圖什麽。


    將一個看不清意圖的人放在身邊往往是最危險的。


    甘願讓一個天之驕子改變職業跑道,賭上前途,甚至冒生命危險的,一定是對他來說極珍視的東西。


    薑至挪開玻璃蓋板,用指尖撫摸過扉頁上的燙金文字,凹凸不平的紋路如同他此刻翻滾的心緒。以往自己心緒不寧的時候,父親的書翻開,就會讓自己感到平靜。可眼下,這股神秘的力量蕩然無存。


    或是因為自己正在心煩的源頭太過出格。薑至在想,時運的這份執著有沒有可能與自己有關。也許他不需要糾結答案,薑至又想,等時機成熟,時運自然會坦白。


    畢竟按照如今的情況,搞不好先按捺不住的是他自己……


    在去停車場的途中,時運快步追上泰檸,並肩而行的同時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別生氣,剛才事出有因。我沒別的意思。”


    “你是上司,你說什麽我都得受著。”泰檸心裏顯然還堵著,說話不免有些陰陽怪氣。


    時運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這就生分了?還是不是兄弟了。”


    泰檸傲嬌地哼了一聲,但實際態度已經有所緩和。他能理解時運在那時做出的決定,他性子直,但不是傻,分得清時運是對事不對人。


    “你最大的問題就是不懂察言觀色,尤其是上頭的時候。我都準備要推薦你去考督察了,你這樣讓我怎麽放心?”時運半強製地卡住泰檸的脖子,“剛才你沒瞧見薑老師臉都白了嗎,還一個勁兒火上澆油。”


    “啊?”泰檸扭頭看他,“我還真沒發現。他怎麽了?”他迴憶了一遍自己說的話,不太確定地問:“是我老提跳樓什麽的,戳到薑老師痛處了嗎?”


    時運擺了擺手:“我不隨便替當事人迴答。有機會你自己問他。”


    他雖然知道背後的原因,但薑至的事情要留本人自行解決,公開與否、如何迴應都是薑至的自由。時運作為旁觀者,並沒有權力從任何立場代替薑至作出迴應。自以為是的揣測是對他人的不尊重。


    泰檸懲罰性地抽了下自己的嘴巴:“如果我冒犯到薑老師的話,他不會記恨我吧?聽說搞會計特別斤斤計較……”


    “搞什麽刻板印象啊?”時運將車鑰匙拋給他,“不會,不知者無罪。他對你們才沒那麽小氣。”


    “那你還搞區別對待呢。”泰檸撇嘴嘟囔了一句,“會議室那麽多人,我怎麽能都注意到嘛……唉,同樣都是兄弟,你要是對我也有這麽細心就好了。”


    時運繞到副駕,一手撐在車門頂上,勾唇道:“我可從沒有說過他是我兄弟。”


    “啊?”泰檸的大腦轉速一下子沒跟上,琢磨著這話愣在了原地。


    時運衝敞開的駕駛位車門喊了句:“啊什麽啊,快上車。”


    第40章 奔赴向你


    溫茂科技大樓不偏不倚壓在中黃與上龍轄區的邊界線上,注定了它格格不入的本質。雖披著中黃早期風格的表皮,但它同時保留了舊時的建築特色,比如與樓梯接通且可以上去的天台。


    這也是為什麽溫成蔭能夠站到邊緣的原因。


    在全球經濟海嘯席卷過後,中黃的街頭巷尾總是會出現墮樓後清理不盡的組織與血痕,其中有血本無歸的股民、失業被裁的員工,也有宣告破產的資本家。中黃對天台的忌憚也是從那時開始流行的,之後的建築要麽不設開放天台,要麽嚴格封鎖,為的是防止有人一躍而下。


    即便與企業無關,但發生在自家門前的死亡總歸是不吉利的。在明灣,經商的人很重風水。


    很顯然,作為企業最高負責人的溫成蔭已經不介意這些避諱了陷入犯罪的泥沼,溫茂已經徹底失去東山再起的機會。


    溫茂科技的大廈不高,隻有十五層,即便是在鋼鐵森林的邊緣也不夠出挑,充其量不過是近乎匍匐在地的灌木叢。電梯隻能抵達十五樓,最後的半層需要通過步梯上行。時運被天台門口的軍裝[1]警察出手阻攔,他熟練地將警官證掏出。


    “麻煩師兄,自己人。”


    得到對方點頭放行,時運彎腰穿過封鎖線,起身的同時順手將警官證揣進衣兜裏。


    頂樓的風有些大,被盛夏高溫炙烤過後撲在臉上讓人有種唇舌冒煙的窒息感。


    “時督察,你來了。”幾乎是同一時間,原本背身而立的溫成蔭在聽到腳步聲後側過頭,隻留了左邊的眼睛給時運,“看來明灣警方確實有求必應啊。”


    溫成蔭神色自然,甚至還在天台的欄杆外踱步,時運見他毫無緊張感,便向前邁進了幾步。“你找我,現在我來了。”他在離對方三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來,“有什麽不能在法庭上說的話,你現在就說吧。”


    溫成蔭歪了歪頭,眼神掃向後方密密麻麻的警察:“這裏太多旁人了,讓他們退遠些。你放心,我暫時還不會跳下去。”


    見時運不為所動,溫成蔭往邊緣線上邁出一步:“多猶豫一分鍾,我就再往前靠。”


    時運先是環顧四周進行了評估,確保現場的環境能夠允許自己控製住溫成蔭,這才抬手示意身後的軍裝退到門後,悄悄比手勢讓他們從側麵包圍。


    “溫總選擇站在那裏不就是為了跳下去嗎?”時運作為警方代表,自然不甘於被嫌疑人要挾,“我不認為這是一個良好的談判地點。”


    用生命在天平的一端加碼是不道德的談判手段,完全看不到商業合作應有的誠意。


    “隻要交手的雙方到場了,哪裏都可以是談判桌,不是嗎?”溫成蔭猛地轉身,周身搖晃了一下,最後穩穩抓住欄杆,“想必時督察也是第一次經曆吧?”


    “我沒想用生命威脅你。”溫成蔭盯了時運兩秒,然後笑了,帶著點桀驁,“你未免把警方的作用看得太重要了。”


    時運同樣迴敬了一個沒有溫度的笑:“是你太不把明灣警察放在眼裏了才對。你今天之所以在這裏,就是因為我們的努力追擊。”


    溫成蔭撐著欄杆,朗聲大笑:“你以為我輸了嗎?不是。成王敗寇罷了。”


    “所以你以為縱身一躍就能了卻一切?”時運不屑地從鼻腔裏噴出一股氣,“這不像是你的作風吧。”


    溫成蔭的表情未變:“無所謂了。是我技不如人,這樣的結果我早有預期。”


    時運見過太多失敗者的姿態,和溫成蔭一樣,明明嘴上說著看淡一切,可眼神裏卻壓抑著不甘的火。他必須死,卻又想活著。


    矛盾。時運從溫成蔭的眼中看到這個詞匯,也是他對溫茂的第一印象。溫茂從一開始便是個令人費解的矛盾體,明明作風激進卻在一棟低調的舊樓內偏安一隅。


    時運走近一步,將兩人的距離縮短到隻剩一根單薄的欄杆:“來聊聊溫茂吧,聊聊你的心血。”


    溫茂是送溫成蔭扶搖直上的東風,也是他最後為自己掘的墳墓。真是一個令人扼腕歎息的閉環。


    溫成蔭似乎看穿了時運內心所想。他從自己白手起家的細枝末節開始說起,仿佛是躺在病床上的癌症病人在迴憶人生中的高光時刻:“人們隻想著從高處獲得虛無縹緲的驕傲,卻忘記了高度本身就是個詛咒。我偏就不去追去高度,在鋼鐵灌木裏紮根也沒什麽不好。”


    時運敏感地捕捉到了其中的關鍵:“勞倫斯魔咒[2]?”


    溫成蔭所謂的高度詛咒,是說摩天大樓拔地而起之日就是市場衰退的起點。勞倫斯魔咒雖然在過去數次應驗,但並不是幾率與百分百相去甚遠。


    “原來溫總也相信這種巧合之說?”時運覺得離奇,“摩天大樓的開工與商業周期的關係不是必然的,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明灣每個商人心中都有崇尚的風水,高度就是我的忌憚,有何不妥?”溫成蔭張開雙手,指了指遠處中黃核心區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群,暢快道,“我用三年時間在明灣科創企業中間殺出一條血路,對於他們來說我如履平地,可實際上我卻將他們踩在腳下。”


    心理反差帶來的滿足感永遠比物質享有來得刺激與震撼。溫成蔭從來不是在雲中穿梭的桀驁鷹隼,他隻願做好逢雨破土的渺小菌類。


    時運冷眼旁觀著他的澎湃演說,送上鄙夷:“的確是血路,但這個血是從無數受害者身上流下的。這是罪孽,而不是你和你團隊的榮耀。”


    “你本不需要靠這種的手段盤活公司,為什麽要這麽做?”即使知道對方可能保持緘默,但時運依然問出了這個問題。


    雖然不能苟同溫成蔭喪心病狂的道德觀,但不可否認他是個天才。一個有能力的高商份子無法為社會積極所用,是明灣的損失。


    “我是孤兒,從小就被人拋棄,我的一生都在追求如何讓自己變得有價值。隻不過這個價值不是迴饋,而是為了能夠被利用。”溫成蔭沒有從正麵迴答,“一個沒有牽掛的人是世間最好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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