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港是處交通要道,駐有一營湘軍。曾國藩吃過晚飯,駐軍得到消息,營官帶著幾個哨官,前來向曾國藩請安。


    這是正常的官場禮儀,有些官員對此看得很重。更有甚者,把這種迎來送往當成了斂財手段。


    按照滿清官場的規矩,上級官員過境,當地官員不管是否與之隸屬,都要送彼一筆“程儀”。有時候,官員品級不低,卻是京官中的佼佼者,譬如紅翰林、禦史。這些人過境,就連地方督撫都得客客氣氣地送他們程儀。


    曾國藩討厭這種官場風氣,對來訪軍官一概擋駕。不過,他對張宗堯很有好感,讓張宗堯陪他講話。


    曾國藩平時沒有什麽消遣,吃過晚飯後,一天的公事結束,往往和幕僚清談。這兩年,他尤其嗜好對弈,每日必下一局圍棋。


    今晚條件有限,曾國藩沒法下棋,便和趙烈文、劉蓉一道,沿著富水散布。張宗堯做東道主,不時為其講解龍港的風土人情。


    不過,曾國藩的心思仍在厘金上。透過馬燈,張宗堯見他神色凝重,臉色極為難看,似乎有無數的憂愁堆在心頭。


    張宗堯不由得沉默了下來。


    晚上十分寒冷,寒風吹在臉上,令幾人的心境更加沉重。一向話多的趙烈文,也不再說話,心裏盼著曾國藩趕緊迴營歇息,自己也能早點進入溫暖的被窩。


    駐軍已經安排妥當,曾國藩一行將借宿在龍港一家富戶中。


    前麵一陣喧鬧,把曾國藩從沉思中拉了迴來。張宗堯說:“聽說湖北糧台請了一個戲台,為湘軍四處巡演。這戲班昨天剛到龍港,今晚開始演出。”


    湘軍請戲班巡演,仿的是革命軍的製度。當年,革命軍東征廣州,意外救起一個草台班子。從此之後,這個草台班子便開始編演戲劇,為革命軍鼓舞士氣。


    革命軍在師級以上部隊編製有文工團。師級部隊文工團人數在百人左右,專門排演革命節目,為所屬部隊巡演,深入群眾開展宣傳教育。


    湘軍編製更為鬆散,存在天然不足,無力組建專門的文工團。


    湘軍最大編製單位為營。步兵一營人馬約五百人,另有三百多個軍夫雜役。營以下為哨,相當於革命軍的連隊,人數約為百人。哨以下為隊,相當於革命軍的班。


    營以上,則沒有固定的編製單位。湘軍創建之初,人數不足一萬,以營為最高編製,足以應付需要。現在,湘軍人馬已膨脹到十幾萬,為方便指揮打仗,則在營之上設立“統領”。


    一個統領,可統帶二至十個營,兵力在一千至五千之間。算上軍夫雜役,兵力在一千七百至八千八百之間。


    統領所帶的湘軍,常常以“某字營”相稱。譬如鮑超字春霆,所部便稱為“霆字營”。曾國荃在江西吉安一戰成名,所部便稱為“吉字營”。


    統領再往上,方可稱為大帥。一個大帥可指揮兩個以上統領。軍興以來,大帥的稱號也變得泛濫。


    當今湘軍中能稱為大帥的,除了曾國藩、胡林翼,還有羅澤南、塔齊布、彭玉麟、楊載福四人。


    大帥所統率的部隊,可稱為“軍”。曆史上,鮑超戰功赫赫,“霆字營”由最初的三千人,逐漸擴張至兩萬人,稱號也改稱為“霆軍”。


    不難看出,湘軍營以下編製比較嚴密。營以上,並無明確的編製。統領和大帥這兩級,設置得相當隨意。


    與之相反,楊烜所創建的革命軍,一開始便采用現代軍製,編製更為合理。


    革命軍最高編製單位為師,野戰步兵師人數最多,可達兩萬五千多人。遇有大的戰事,則可抽調各師,橫跨海陸軍種,組建臨時性質的軍級司令部。


    湘軍先天不足,模仿革命軍文工團製度四不像。湘軍糧台,相當於湘軍的後勤機關,隻得花錢雇傭地方戲班,為部隊巡演戲劇,宣傳效果相當一般。


    曾國藩毫無睡意,也不懼寒冷,提議過去看看戲班。他創建湘軍時便立有營規,不許官兵白天聽戲。湘軍白天要操練,要修築營壘,還要聽營官上課,晚上是難得放鬆的時候。


    路上,曾國藩做出了決斷,對趙烈文和劉蓉說道:“厘金製度不可廢,但要切實整頓一番。第一,要杜絕來往軍官靡費厘金;第二,要杜絕重複征稅;第三,要讓利於民。


    “這件事,請惠甫幫我捉刀,寫信給江西厘金局的黃老夫子,把此中意思講明白。”


    黃老夫子即為黃冕。此人資格很老,於鑄炮、理財、水利、兵事、對弈各方麵無不精通,是個非常難得的人才。


    論理財,黃冕做到長沙首富。論對弈,他號稱“國手第二、湘手第一”。論兵事,他曾在第一次鴉片戰爭中,率部在餘姚海口擊沉敵船,活捉英軍頭目安突德。在當時清軍一敗塗地的背景下,黃冕的戰績尤為亮眼。


    隻不過,用曾國藩的話講,黃冕運氣太差,在官場上高開低走。他非科甲正途,卻在二十歲時便擔任兩淮鹽運大使,受到名臣陶澍的賞識。


    第一次鴉片戰爭後,黃冕作為主戰派,與林則徐一起被罰戍新疆。太平軍興以後,曾國藩認為黃冕有大才,邀請他為湘軍鑄炮,征收厘金,籌措軍餉,是曾國藩幕下第一流的人才。


    以黃冕主持征收厘金,卻有這樣多的弊政。換了別人,問題隻會更多。要革除弊政,談何容易?


    劉蓉忍不住補充了一句:“李筱泉那邊,似乎也需要寫一封信。”


    李筱泉即為李瀚章,字筱泉,安徽合肥人,是曾國藩同年李文安的兒子。李文安沒什麽大的才能,做京官時卻很佩服曾國藩,認為他日後必有一番大作為。


    因此,李文安讓幾個兒子拜曾國藩為師。李瀚章的二弟,即為曆史上的晚清重臣李鴻章。


    李瀚章科場不如意,很早就來湖南投奔了曾國藩。他同樣很有才能,被曾國藩委派為糧台總辦。這是一個非常要緊的角色,相當於後勤主管,為前線供應糧餉。


    李瀚章在晚清曆史上官運極佳,做過湖廣、四川、兩廣、漕運等總督,為人貪婪,架子大,有個“李大架子”的諢名。


    如今戰事激烈,李瀚章又在曾國藩麾下當差,操守還算清正。


    厘金是糧台的一大收入。曾國藩要整頓厘金,少不了糧台的支持配合。


    曾國藩讚同劉蓉的主張,對他說道:“霞仙,給筱泉的信,就麻煩你來捉刀吧。”


    劉蓉和趙烈文雖然沒中進士,卻都受過嚴格的傳統教育,筆下功夫都很了得。


    曾國藩又問張宗堯:“依你高見,要整頓厘金,該從何處著手?”


    張宗堯大為踟躕,曾國藩是欽差大臣,節省三省軍務,官比總督還大。自己隻是個不入流的小吏,萬一說錯了話,豈不讓人恥笑?萬一講了真話,豈不要得罪很多人?


    曾國藩仿佛猜中了他的心事,說道:“你盡管放心說,說錯了也沒關係。”


    張宗堯受到鼓舞,鼓足勇氣說道:“愚以為,要整頓厘卡,可從四處著手。


    “一戒重複征稅。由厘金局印製規格統一的納稅憑證,此處厘卡收稅之後,給予商戶納稅憑證,下一厘卡不能再次征稅。


    “二要提高稅率。厘金稅率百分之一,征稅額度有限,不過索性提高稅率至百分之三。隻要不重複征稅,便可提高稅率。


    “三要加強督察。仿照禦史製度,由營務處派人定期巡視各處厘卡,查閱賬目,清除積弊。


    “四戒鋪張浪費。湘軍公私出行,改由驛站供給,不得占用厘卡經費。”


    曾國藩頻頻點頭,對張宗堯的建議頗為認可。他略一沉吟,說道:“我想借重老弟的大才,請你到黃冕處幫辦厘金。你意下如何?”


    由基層厘卡到厘金局,對於張宗堯這個不入流的小吏來說,簡直就是一步登天。他喜出望外,連忙應允。


    這時,眾人已經靠近了戲台,卻見看戲的湘軍與唱戲的戲班發生了爭執。


    一打聽,原來是為了演出劇目的事。這種民間戲班受湘軍雇傭,到湘軍各處巡演,照例有一名湘軍軍官隨班,稱之為“押班”。


    按規定,戲班要表演“主旋律”戲劇,押班軍官也有這項要求,戲班不敢不從。湘軍官兵卻看膩了,要求戲班表演瀏陽花鼓戲,這是一種非常低俗的地方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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