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完學堂章程,天已大黑。楊烜忙了一天,留在船政學堂吃飯、休息。明天一大早,他還要去黃埔造船廠視察。


    所以,晚上並未安排活動,楊烜也能抽空處理一些必要的機要事務。


    越王府已經建立起了一整套完善有效的製度。楊烜巡遊在外,自有留守人員處理日常事務。遇有軍政大事,留守人員不能自主,都得在第一時間報告楊烜,請楊烜裁斷。


    所幸今晚事情並不多,楊烜處理完兩封緊急公文,為時尚早,便拉起張銓,一邊散步,一邊詢問學堂事宜。


    月圓之夜,地麵被月光照得通明。學堂晚上亦要上課,教室裏燈火通明。再看不遠處的黃埔造船廠,煤氣燈發出耀眼的白光,把船塢照得猶如白晝。船廠工人正在上夜班,趕造汽輪。


    大家對此都已司空見慣。中國落後得太多了,要想追趕列強,隻能最大限度地利用時間,白天要工作學習,晚上也要工作學習。


    趁此機會,張銓透露出了一絲顧慮:“殿下,我雖來到暨南大學堂求學,卻出身於舊式文人,於船政技術實有不知。


    “此番擔任校長,深恐德才鮮薄,上有負於王恩,下有負於學生。除此之下,還可能影響船政學堂建設,實在是惶恐之至。”


    楊烜略有不悅。船政技術關係中國造船、航運事業,關係到海軍裝備,關係到中國海權。軍政府設立船政學堂,對此傾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好多人拚命鑽營,想當船政學堂校長而不得。張銓蒙上級賞識,超擢為校長,卻一個勁地講困難,態度過於消極。


    不過,楊烜知道張銓是個人才,值得重用,隻要引導得當,一定可以讓他迴心轉意。


    他略一思忖,說道:“張先生,路都是走出來的。我們軍政府普及教育,發展工商業,創立警政、郵政,建設鐵路、電報網,製造汽輪……


    “這麽多的事業,全都是天下頭一遭,從無先例可循。盡管我們遇到了各種各樣的困難,可我們齊心協力,想方設法予以克服,才形成現在大好局麵。


    “‘路雖遠,行則將至,事雖難,做則必成’。張先生飽讀詩書,才幹優長,自然知道這句老話。以張先生大才,隻要盡心用命,一定可以把船政學堂辦好。”


    這番話,駁得張銓啞口無言,再也不敢提出辭程,否則就是自己不識抬舉了。


    楊烜見他麵有愧色,便轉移話題,問道:


    “張先生,我看過你的履曆,覺得你是個可造之才。宣教部長曾錦歉認為,你學識淵博,辦事認真,是個真正的湖南士子,‘吃得苦、霸得蠻、耐得煩’。


    “我記得,我們還曾在暨南大學堂有過一麵之緣。那時,你不畏艱險,不顧自己的舉人身份,毅然來到南寧求學。這種精神實非常人所能及,有這種精神、見識,一定會是個優秀的學堂校長。


    “你隻管盡心辦學,遇有困難,可以向宣教部長曾錦歉求助。必要時,也可以直接向我寫信。對於辦學,我是一向鼎力支持的。”


    話說到這種份上,張銓還能推辭什麽,隻得說得:


    “越王如此抬舉,張某感激不盡。請越王放心,我一定盡心盡力,把船政學堂辦好,為中國培養造船、駕船人才。”


    這才是應有的態度,楊烜頗感欣慰。


    海浪輕輕拍打著堤岸,夜裏已經有了些許寒意。沉默片刻,楊烜看到張銓猶有遺憾,便激勵他道:


    “張先生,你往南看,則是滔滔大海。中國要想自強,非爭海權不可。不久前,英國軍艦廣州外海巡遊示威,軍民激憤。


    “你在《民報》作了一篇《海權芻議》,傳誦一時。今日麵對著滔滔南海,何不吟誦一番?”


    正是這篇文章,讓宣教部長曾錦歉注意到了張銓。一番深入交談後,曾錦歉毅然決定超擢張銓,保舉他為船政學堂校長。


    張銓清了聲嗓子,吟誦道:


    “曆代備邊多在西北,其強弱之勢、客主之形皆適相埒,且猶有中外界限。今則東南海疆萬餘裏,各國通商傳教,來往自如,陽托和好之名,陰懷吞噬之計……


    “洋人輪船電報之速,瞬息千裏!軍器機事之精,工力百倍;炮彈所到,無堅不摧,水陸關隘,不足限製,實為數千年來未有之強敵……


    “中國七省洋麵廣袤萬裏,南須兼顧台灣、澎湖孤島,越南、琉球屬邦,非有堅船利炮之得力海軍,萬不敷用……


    “至於選將儲才則尤難,則尤緊要。西洋武官無不由學堂出身,國人皆敬重之。其學有在岸者,有在船者……


    “政府應設立學堂,教其各習藝業。在堂所學者其理,在船所習者其事。出學當差數年,可仍迴原學再加精練,按年考試,去取極嚴。


    “擇其尤為傑出者,公費派遣出國留學,是以將才輩出,可爭海權……”


    這篇文章是張銓的得意手筆,讀完之後,他心情舒暢許多。


    楊烜笑道:“你當學堂校長還有什麽顧慮,不妨一吐為快。”


    張銓猶豫再三,說道:“顧慮倒也談不上,隻是有些遺憾。我雖是個舉人,卻對西式法律最感興趣,立誌學習法律,在暨南大學堂學的也是法律。”


    眼見楊烜並無不悅,張銓苦笑一下,說道:“沒想到,上鋒十分高看我,讓我擔任船政學堂的校長。我也隻好從命,硬著頭皮過來赴任了。”


    楊烜想起了另一個曆史人物:嚴複。


    嚴複是近代極具影響力的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家、翻譯家、教育家。教員曾評價他,說他“代表了在華夏共產黨出世以前向西方尋找真理的一派人物”,是“先進的中國人”。


    早年,嚴複考入福建船政學堂,學習優異,被派往英國留學,學習海軍知識,被視作是滿清海軍苗子。


    在英國,嚴複對科學知識和法律製度產生了深厚的興趣,經常跑到英國法庭旁聽。不僅“不務正業”,嚴複甚至從來都沒登艦實習過。


    盡管如此,嚴複還是得到了滿清駐歐公使郭蒿燾的激賞,彼此成為忘年交。而這位郭蒿燾,曾任廣東巡撫,乃是湘軍大佬,與曾國藩、左宗堂等人關係極為密切。


    迴國之後,嚴複沒有像同學那樣,循規蹈矩地進入海軍任職。但他才華橫溢,被李鴻章聘為北洋水師學堂教習。


    在水師學堂期間,嚴複受夠了北洋內部的爾虞我詐,對教學不管不問,一心翻譯外國文章,撰文唿籲改革,反而在這方麵大放異彩。


    在翻譯上,嚴複翻譯了《天演論》、《國富論》、《論法的精神》的西方著作,提出了“信、達、雅”的三準則;在學術上,嚴複提倡西學,主張“體用一致”,反對洋務派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看法,對後世影響極大。


    在楊烜看來,張銓與嚴複頗為相似,都出身於舊知識分子,思想都已經覺醒。


    隻不過,嚴複始終未遇到明主。唯一的知己郭嵩燾,飽受守舊派攻擊,最後鬱鬱而終。嚴複也隻能“不務正業”,在翻譯、教育、思想上獨自闖出了一片天地,名垂青史。


    張銓來到了暨南軍政府,來到自己麾下效力,自然不是“生不逢時、懷才不遇”。但他突然被任命為學堂校長,學業未成,心有不甘,自己還應再勸勸他,解開他的思想疙瘩。


    讀書人見識廣、能力強,辦洋務需要他們。可他們想法也多,弄得不好,容易鬧意氣,不講團結。軍政府一向強調高度集中統一,隻有這樣,才能把所有力量、資源調集到一起,才能不斷發展壯大。


    想到這,楊烜說道:“張先生,你是一個真正的愛國者。盡管你並不願意擔任學堂校長,可一紙令下,你還是毅然來到長洲島赴任。


    “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召之即來’、‘令行禁止’。革命軍之所以能夠無往不勝,軍政府之所以能夠強力推進各項洋務事業,這八個字作用極大。


    “中國人向來聰明,卻往往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想那明末清初,明朝的國力、人口、軍隊百倍於清朝,卻黨爭不斷,反而被農民軍、八旗兵打倒了江山。


    “再看前兩年,太平軍起於廣西。清朝這邊,欽差、督撫、提鎮多達數十個,彼此爭功諉過,互相拆台。太平軍人少、武器低劣,卻紀律嚴明,令行禁止,反而把清軍打得落花流水。


    “所以,我們必須強調令行禁止,下級必須服從上級,個人必須服從大局。隻有這樣,我們才能保持高度集中統一,才能以弱勝強,以少勝多。


    “就譬如這船政學堂,上級選中你做校長,自有上級的考慮。你有困難,他有困難,你不願去,他不願去。都由著個人想什麽是什麽,我們還怎麽辦船政學堂,還怎麽開展洋務事業?”


    這話講得深入淺出,令張銓羞愧難當。他一向自詡心懷天下,公而忘私,經過楊烜的剖析,才知道自己私心仍重,對大局理解不深、看得不重。


    張銓說道:“越王說得極是,張某深感不如。請越王放心,我一定努力鑽研船政知識,把船政學堂辦好。”


    楊烜深感滿意,笑道:“說得好。先生立誌學習法律,這是好事。學堂公務之餘,你也可以修讀法律,抽空到暨南大學堂旁聽法律,我們並不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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