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朕旨意,德王恣意妄為,疑似欺母,收押逍遙城,由刑部查實,若查實,褫奪王爵,貶去中都守墳。”


    皇太後,為一個死人,你爭什麽呢?


    你這麽愛爭,朕也送你上路吧!


    朱祁鈺返迴禦座之上,微微吐出一口濁氣。


    從他出京,景泰十年九月開始,就在布局此事,先麻痹朱祁鎮,解除南宮限製。


    臨行之前,他宣詔朱祁鎮,兄弟和解,順勢才打開南宮限製,允許朱祁鎮擔任宗人令,為他管束宗室,給他權力。


    朱祁鎮何其聰明,立刻察覺到皇帝在試探他,讓他犯錯,發動二次奪門之變。


    他謹言慎行,仍深居簡出。


    皇帝不在京師,他幾乎從不露麵。


    但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他輕語大動,特別想特別想,看見婦人便把持不住,但他被嚇廢了,那東西不好使。


    又心癢難耐,而太監許彬進言,可讓太醫院配製秘藥。


    這就有了朱祁鎮向太醫院索要秘藥之事。


    秘藥雖好,但不能貪杯。


    朱祁鎮控製不住,經常服用秘藥,久而久之,就有了抗藥性,他就不停加大劑量。


    這就有了周王獻女,宗室諸王獻媚朱祁鎮,給他進獻伶伎。


    之所以選伶伎,就是良家美人,不抗朱祁鎮鞭笞,他太兇了,弄死好幾個黃花閨女。


    而伶伎自小就被培訓,精通此道,能讓朱祁鎮得到最大的滿足。


    久而久之,他就迷上了伶伎。


    諸王四處搜羅,花魁、安昌、半開門,全都往南宮裏麵送。


    這種秘藥,服用之後身體燥熱,卻不能用寒涼之物驅趕,需要用烈酒散發藥性,所以朱祁鎮就開始喝茅台等禦酒。


    就有了倭郡王好酒好瑟的名聲。


    “真是大男主命啊,這麽久才出事。”


    朱祁鈺都有點嫉妒了。


    當初,朱祁鎮也用這個路數,一個伶伎差點就弄死他,真是人比人得死,人家拿的就是超級氣運王大男主劇本,朕拿的就是綠葉劇本。


    整整一年零四個月,朱祁鎮才把自己徹底掏死。


    若沒有大氣運傍身,他朱祁鎮早就死了。


    恐怕朝臣都沒想過,漢宗案的目標,不是於謙,而是朱祁鎮!


    漢宗案、妖書案,就是在掩蓋第五案紅丸案。


    陳友案和瘦馬案是意外,是牽扯出來的。


    漢宗案,也是朱祁鈺對輿論的試探,看看輿論會不會威脅到他的皇位,一旦漢宗案的發展脫離他的掌控。


    他會立刻取消後麵的案子,也不會發生紅丸案。


    因為還沒到送走朱祁鎮的時機,他會耐心等待。


    可是,漢宗案的矛頭,最終被朝堂引向了於謙,於謙莫名其妙背鍋,尤其妖書案後,於謙簡直成了眾矢之的。


    至於皇帝的身份存疑,並沒有引起什麽軒然大波。


    從那一刻開始,朱祁鈺就知道,送走朱祁鎮的機會來了!


    直到瘦馬案爆發,那是江南鹽商借士紳之手,向皇帝發動的反擊,朱祁鈺看得清楚。


    他就知道,送走朱祁鎮的良機到了。


    江南士紳把自己當成門閥,去操縱皇權,而這個時候,朱祁鎮暴斃,可否看做江南士紳對皇室的挑釁呢?


    南宮打開這麽久,一定會有士紳、鹽商、各路商賈接近南宮的證據,隻要查,就能查出來,這就是用俞士悅的原因。


    而皇帝,就被完美的摘幹淨了。


    屆時,朝臣的怒火隻會對準江南士紳,這也是他徹底剪除江南士紳的機會,把在江南的火燒得更大、燒得更廣。


    朱祁鎮一死,就再也不存在有人和他爭位的可能性了。


    再用朱祁鎮的死,掀起風浪,讓皇權進一步膨脹。


    當然,唯一脫離朱祁鈺掌控的是,朱祁鎮暴斃的時間!


    本以為,虛弱無比的朱祁鎮,一粒紅丸下去,就能讓他殞命,結果兩顆都沒事,若非周王自作聰明,調換了紅丸,怕是朱祁鎮還會吊著狗命。


    “皇爺,老太傅、葉閣老求見。”馮孝忽然迴稟。


    朱祁鈺挑眉:“宣進來。”


    他臉上露出悲戚之色。


    胡濙和葉盛,也聞聽了朱祁鎮薨逝的消息,雖震驚,卻不意外。


    倭郡王實在太胡鬧了,一點都不重視自己的身體,有今日的結果,也不奇怪。


    此刻胡濙跪伏在地,眸中充滿震恐。


    皇帝不但會下棋了,還比以前更陰狠了!


    以前隻是說說,現在卻什麽都不說,偷偷的做!


    他是醫者出身啊。


    一直都在懷疑,倭郡王為何屢屢不聽勸告,非要如此瘋狂地貪戀美瑟?


    他注意到,秘藥字眼,立刻就明白了,倭郡王就是服用了秘藥,才讓他變成這樣的。


    問題一定出在秘藥上!


    秘藥有成癮姓,讓人擺脫不掉,他想到了被藥物控製的黎思誠。


    他忽然就明白了,皇帝為何南巡,提前還把他胡濙給支走了!


    因為,皇帝要殺倭郡王,又不能直接殺,甚至還要完全洗清自己的嫌疑,才能殺,最好要將倭郡王的死利益最大化。


    那麽隻有皇帝離京,京中混亂,這時朱祁鎮忽然暴斃,不就解釋過去了嗎?


    他胡濙可是文官中第一人,又精通醫術,如果胡濙在京,一定會讓他去給朱祁鎮診脈,到時候豈不全露餡了?


    照這麽看,皇帝早就謀劃此事了,他瞞著所有人謀劃此事,最早景泰十年的時候就在謀劃了。


    胡濙偷偷看了眼馮孝,以為是馮孝幫皇帝做的,轉瞬又覺得不可能,立刻想到了在消失的舒良。


    猛然明白,皇帝最信任的太監是舒良啊。


    舒良在山西,給他訓練選鋒營,一支絕對忠於皇室的精兵,此刻又在南京消失。


    那漢宗案也解釋得通了。


    他之前也認為,皇帝在用漢宗案、妖書案對付於謙。


    如今看來,皇帝的權謀技高一籌,欲蓋彌彰,他的真正目標是倭郡王啊,他拋出漢宗案,試探自己的皇位是否穩固。


    畢竟皇帝最擔心的,就是他疑似不是宣宗皇帝親子,為此還和他結過盟。


    難怪皇帝敢放出這條消息,其實是投石問路。


    為了讓倭郡王上路,他真豁得出去啊。


    胡濙之前也沒看透,聞聽倭郡王暴斃後,才恍然大悟。


    讓人恐懼的,永遠是未知。


    他在想,倭郡王的死,在皇帝手中,又是什麽武器?他會將此對準誰呢?


    同時,他感到恐懼,畢竟他曾經和皇帝站在對立麵過。


    “老太傅,知道了?”


    朱祁鈺森冷開口:“適才皇太後剛從朕這離開,喪子之痛,對她打擊巨大。”


    “朕和倭郡王剛剛和解,他卻不知節製,駕鶴西去了。”


    “朕如之奈何啊?”


    “朕兄弟姊妹五人,如今隻剩下朕和常德了,全都沒了!”


    “這世上,朕最親的人就剩常德一個了。”


    朱祁鈺眼角垂淚:“皇太後想以帝王禮下葬,朕心亂了,不知該如何決策!”


    試探!這是試探!


    胡濙立刻道:“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天下豈能出現兩個帝王?”


    朱祁鈺拭淚之時,眼眸一眯,當初也是伱們勸朕奉他為太上皇的,怎麽就不能兩個帝王了?


    “他畢竟做過十四年皇帝,又是朕的親哥哥呀。”


    “若無他庇佑,朕如何長大?又承嗣大統啊?”


    朱祁鈺泣然:“朕的皇位,說來說去,還是源自他,而非先帝。”


    胡濙猛然意識到,皇帝要換太子了!


    朱祁鈺的法統來源,一直都是說不清的,主要因為當初那道漏洞百出的繼位詔書,讓他的法統一直說不清楚。


    尤其是,朱祁鈺是臨危受命,是百官推舉出來的皇帝。


    臣子有決定皇帝法統的權力嗎?


    絕對沒有!


    所以,法統這是朱祁鈺的天然弱點。


    這就麵臨一個難題,如果朱祁鈺的法統來自兄長,那麽朱祁鎮一定要以皇帝禮下葬,他的子嗣就有承嗣大統的權力。


    如果朱祁鈺的法統來自先帝,那麽朱祁鎮為什麽當了十四年皇帝?


    這件事解釋不清楚,朱祁鎮就沒法下葬,天下臣子還得鬧,皇帝也不會安生。


    “陛下,您禦極十二年,國富民強,天下人皆認您為帝,何必糾結當初那封草草擬定的即位詔書呢?”


    “老臣以為,可以高於親王的禮節下葬,但絕不能以帝禮下葬。”


    “法統之事,可含糊略過。”


    胡濙開始表忠心了。


    葉盛捏了把冷汗,涉及法統,就意味著觸及皇權,皇帝極有可能殺死任何人。


    朱祁鈺這個刺兒,並沒有因為朱祁鎮的死,而散去。


    “臣也認為老太傅之言有理。”葉盛道。


    “可朕已經答應皇太後了。”朱祁鈺臉上露出狡黠之色。


    胡濙立刻明白皇帝的深意:“聖母皇太後乃天下婦人典範,忠賢淑德,秉承先馬皇後、先徐皇後、先張太後之典範,老臣願意去規勸聖母,請聖母收迴成命。”


    胡濙暗罵,皇帝是搞不定孫太後,所以讓他去當惡人。


    平時孫太後沒什麽權力。


    但此刻,她極為重要,如果從她口中,說出懷疑之言,會對皇帝的威名造成極重的打擊。


    現在必須讓她閉嘴,過幾年再讓她去和倭郡王團圓。


    “那就勞煩老太傅了。”


    朱祁鈺麵露疲色:“朕心情不佳,不想談事,若無要事,兩位卿家迴去吧。”


    胡濙立刻去仁壽宮,和皇太後商談。


    而葉盛出來後,又折返迴去:“請陛下懲戒宗室,若非宗室諸王獻女,誘惑倭郡王,也不會發生此禍。”


    葉盛是聰明人,他在提醒皇帝,若不處置諸王,還會懷疑到您頭上。


    朱祁鈺麵露苦笑:“葉卿,朕說不是朕做的,您信嗎?”


    當然不信了!


    “陛下和倭郡王兄友弟恭,而倭郡王病體半年有餘,如今薨逝,不算暴斃而亡,微臣心知肚明。”


    葉盛言下之意是,我信但天下人未必願意相信。


    得做點讓天下人相信的事情。


    朱祁鈺幽幽一歎:“朕會懲處諸王的。”


    宗王獻女,的確不是朱祁鈺指使的。


    他隻是操縱全局罷了,紅丸案當中的人,都不是他指使的,包括獻上紅丸的道士,都不是他指使的。


    隻是太醫院的秘藥裏麵有問題,這是他讓人做的手腳。


    其他的,都是沒有劇本,隨意發揮的。


    出京之前,朱祁鈺擴大宗人府權柄,全部交給朱祁鎮來管,所以宗王獻女是必然。


    而朱祁鎮大病之後,皇帝聖旨嚴厲,而罪魁禍首的宗王肯定懼怕,自然就想到了煉製仙丹,救助朱祁鎮。


    就有了獻藥。


    從朱祁鎮服用秘藥時,一切就注定了的,朱祁鈺無須幹涉,水到渠成罷了。


    但天下人不會這樣想。


    “陛下,當重重的懲處,方能讓宗室諸王引以為戒。”


    葉盛夠壞的,這是借著朱祁鎮的死,徹底打散諸王,讓諸王成不了威脅。


    朱祁鈺歎了口氣:“謝葉卿之良言,朕的心亂了,多虧有葉卿為朕出謀劃策,否則朕的名聲就毀了。”


    裝吧您!


    葉盛進一步和皇帝捆綁:“陛下,進獻伶伎之惡事,必須要從根上斷絕,以防還有人給皇室進獻此類人。”


    很顯然,景泰八年朱祁鈺的兵也和昌吉有關。


    必須得讓後世兒孫警戒,徹底劃分和伶伎的關係。


    “葉卿有何看法,跟朕直說。”朱祁鈺眼中兇光一閃即逝。


    “誅殺進獻南宮的伶伎,包括懷孕之女,因為無法辨別這些婦人杜中所懷之人,是不是皇室血脈。”


    葉盛道:“請陛下再下聖旨,整治天下青樓,青樓竟派昌吉勾引郡王,豈不亂了國法?”


    葉盛這是趁機弄死朱祁鎮的遺腹子,一句血統不純,就足夠讓人死了。


    真是皇帝肚子裏的蛔蟲啊。


    那些遺腹子,不管男女,皇帝都得管,都得花錢,都是蛀蟲,留著幹什麽?


    “葉卿果然是朕的子房啊。”


    朱祁鈺第一目標,就是整飭天下青樓。


    青樓,是各地消息的集散地,這些地方,必須牢牢掌控在廠衛手中,他才能監聽天下。


    還有,青樓的錢太多了,朕內帑缺錢呀。


    “馮孝,擬旨,關閉天下青樓,青樓中老鴇、總領等高層,皆解送軍中,充作營寄。”


    “跑堂、龜公、賬房、放高利貸的等全部充入奴隸營。”


    “安昌、半門子等,統統記錄在案,充入青樓中。”


    “天下青樓,必須由禮部發放牌照,規範化管理。”


    “青樓行60%重稅,定期不繳納稅者,全樓充入軍中!”


    “民間絕不許逼漢人為昌,一經發現,經手人全部誅族!知情不報的本人誅殺,各級官吏皆受重懲。”


    朱祁鈺很清楚,徹底讓青樓行業消失,是根本不可能的。


    何況,也要考慮百姓生活,活不下去了,貞潔算個什麽啊,倉廩足則知禮節。


    再說了,有的人就願意賺取巧的錢。


    這種事是擋不住的,掩耳盜鈴是沒意義的。


    存在即合理,規範便是。


    “勾欄瓦舍,皆行六成重稅。”


    “必須由禮部頒發牌照,方可營業,沒有牌照者,一概抓捕、一概充入軍中。”


    “現在已經存在的,補交三十年稅。”


    葉盛明白了,皇帝看上娛樂業這塊肥肉了。


    把原有的娛樂業打碎了重組,那麽就全部攥在皇帝手裏了。


    “再傳旨,青樓關閉期間,若有男人管不住褲子,直接充入軍中做仆從軍。”


    “若有官吏包庇,家族充入軍中,女為昌男為奴。”


    皇帝這是要動天下吏員了!


    別看皇帝能震懾朝堂,卻未必能鎮住地方,縣官不如現管,包庇是一定的。


    而這就是把柄,就是皇帝要清除吏員的把柄。


    畢竟青樓背後是誰,肯定是當地的富戶,富戶背後是誰呢?大家族,吏員。


    皇帝這一刀,是要切了天下的吏員。


    葉盛欲言又止,想勸諫皇帝,江南本就是個爛攤子,如今又行此舉,怕是要把天下搞爛啊。


    轉念一想,等此事發酵,應該在一兩年之間,江南百姓已經移走了,江南也穩定了。


    “葉卿良諫啊,以後再有勸諫之語,皆跟朕說,朕從諫如流。”朱祁鈺笑了起來。


    葉盛翻個白眼,您就把我裝進去而已。


    “陛下,吉林建省,卻沒有多少漢人,內閣的意思是從江南移過去一批人。”


    朱祁鈺略微沉吟,已經移走了幾百萬,江南人口壓力驟減。


    交趾的承載力,也到了極限。


    但還在移,雨季來臨之前,必須全部移走。


    “挑能吃苦的佃戶,移過去二百萬人,您覺得夠不夠?”朱祁鈺問。


    “陛下,太多了吧,吉林能裝下這麽多人嗎?”


    葉盛覺得移走十幾萬就可以了,最多不超過三十萬人。


    “徐珵上疏,遼寧玉米豐收,種子夠用了。”


    “他也在吉林試種了,成熟率很高。”


    “他還在開發耐寒的稻種,已經有了眉目了。”


    “隻是吉林都是生地,開發需要幾年時間,人少了支撐不起來開發,所以朕說挑能吃苦的去開拓吉林。”


    “糧食供應也不必擔心,從遼寧、山東運一批過去就行,如今海路通了,從江南運也成。”


    “吉林唯一的大患,就是兀良哈,今年就把兀良哈打得不敢冒頭。”


    朱祁鈺拍板。


    移二百萬人去吉林,江南留二百五十萬人,那五十萬隨時移去黑龍江。


    至於庫頁島和蝦夷就太遠了,暫時不移民。


    飯要一口一口吃。


    葉盛小心打量皇帝一眼,皇帝的悲傷果然是假裝的,現在還有心情議事呢。


    轉念一想也覺得自己可笑,倭郡王和皇帝早就撕破臉了,哪有什麽悲傷?


    再說了,閣部因倭郡王之事耽擱,被皇帝叱罵,讓百官滾迴自己的衙門好好辦差。


    而在仁壽宮。


    孫太後滿臉悲戚:“哀家沒了兒子,連你都來看哀家笑話嗎?”


    “老臣猶記得您大婚之時,一轉眼,您都老了。”


    胡濙當年在禮部,太孫大婚時他全程參與。


    “倭郡王不幸,天不假年。”


    “可他血脈尚在,您也要在宮中頤養天年,難道非要因此事,而和陛下交惡嗎?”


    胡濙和孫太後關係不一般,他知道很多關於孫太後的秘密,孫太後卻奈何不了他。


    這就是歲數大的優勢。


    若是皇帝早就收了胡濙的心,也不會這麽難對付孫太後母子。


    孫太後冷哼:“哀家是他嫡母,難道要事母不孝嗎?”


    “聖母,孝與不孝,不過眾口鑠金罷了。”


    胡濙心力交瘁,聲音很低,他不想耽擱下去了。


    這話讓孫太後臉色一變。


    她非常清楚,朱祁鎮死了,現在是她最重要的時刻,把握住了,她後半輩子不愁。


    她得為倭郡王血脈掙夠了好處,也得為自己積累足夠的本錢,順便再為孫家掙個爵位。


    可胡濙這句話,仿佛在說,您死了,天下人都說皇帝孝順,誰還能怎麽樣?


    皇帝手裏有刀子的,他可以不講理的。


    “聖母,老臣以為,上諡太高,惡諡又傷了天家和氣,上一個平諡,是最好的。”


    諡號的問題上,絕對不能上個好諡號。


    那豈不讓皇帝的正統性大大衰弱嗎?


    上個惡諡,又讓天下人揣測兄弟之情,上個平諡,是最好的,得找個下下的平諡。


    最重要的是,朱祁鈺需要一個醜惡兄弟襯托他的偉大。


    孫太後對這個平諡,是能接受的,但她想賣個好價錢。


    “聖母,倭郡王薨逝,讓陛下茶飯不思,若聖體有恙,局勢怕是會更加惡化。”


    胡濙道:“陛下不在北京,兩京信息往來,甚是麻煩,拖得時間久了,馬上就開春了,怕是會影響倭王的英靈。”


    就是說,倭王屍體臭了咋辦?


    大明屍體防腐技術很好,能保證屍體幾年不腐爛。


    問題是,皇帝若從中作梗,不給你用,難道任由朱祁鎮的屍體潰爛嗎?


    “他非要如此對待他兄長嗎?”孫太後隻是哭。


    胡濙也難辦。


    但此刻絕不是退讓的時候,一旦他退讓,皇帝肯定會鋌而走險,弄死孫太後,這會影響天家聲望,影響朝堂穩定。


    “陛下想讓陽武侯和交國公聯姻。”


    陽武侯就是常德的兒子,孫太後的外孫。


    外孫終究不姓朱,這個當口,她並不在乎。


    關鍵常德和皇帝走得近,不用她擔心。


    “如今朝堂大定,內政修明,國庫豐盈,今年就會定下開海國策,財政收入怕是要超過三千萬。”


    胡濙忽然說起了朝政,孫太後沒聽明白。


    “有如此聖君臨朝,天下萬民景仰。”


    “陛下又有親子,皇子雖小,卻終究會長大的。”


    猛地。


    孫太後瞪圓眼眸:“太子不爭不搶,對他孝順,難道還要再廢再立嗎?”


    胡濙卻不接口,幽幽道:“陛下倒是能敕封兩個王爵出來。”


    這是在拿親王爵堵孫太後的嘴。


    以前親王不值錢,但很快,親王就會非常值錢。


    “都去倭國?”孫太後可不想在國內分封,想去國外分封。


    “陛下的意思是,一個倭國,一個別國,任選。”


    這是皇帝的條件。


    孫太後思索半晌,卻道:“他萬一反悔怎麽辦?”


    “聖母,天下這麽大,難道還沒有親侄兒的容身之地嗎?”胡濙覺得這問題多餘。


    是啊,他疆域已經這麽大了,管不過來呀,隻能分封出去。


    宗室裏,血脈最近的肯定是自己親侄子啊。


    “那您說我兒之死,跟他有沒有關係?”孫太後還是想不通,好像有關係,又好像沒關係。


    胡濙苦笑:“聖母啊,陛下為何要戕害親兄啊?”


    “如今朝局,看似對陛下有利。”


    “可倭郡王薨逝,橫生波瀾,讓新政被迫終止,最頭疼的就是陛下啊。”


    孫太後將信將疑,幽幽一歎:“希望他不要反悔便是。”


    胡濙鬆了口氣,諡號的事算定了下來。


    “但什麽諡號,需要哀家來定。”


    此事可就越權了。


    別說是孫太後,就是皇帝都無權定諡號,這是臣權,臣子最重要的權力。


    “後宮不得幹政,請聖母自重。”胡濙聲音冷硬。


    孫太後訕訕而笑,她才想到,連皇帝都定不了,她定什麽?


    “那葬去倭國之事?”


    “暫時應該不能,畢竟倭國尚在內亂,不能將倭王葬過去。”


    “日後之事,怕是難說。”


    胡濙不敢說死了。


    畢竟人家兒子分封去了倭國,難道還迴大明祭祖嗎?肯定是葬去倭國更好,省著來迴牽絆。


    孫太後欲言又止。


    “聖母,陛下事母甚孝,在民間頗有盛名,您穩坐釣魚台便是。”胡濙安撫她。


    “哀家娘家也有幾個小子是打仗的材料,放入軍中曆練一番,您看如何?”


    孫太後這個條件提得巧妙。


    沒有了朱祁鎮,孫家這個外戚,隻能攀附朱祁鈺了。


    “迴稟聖母,陛下向來重視人才,如今南北都要打仗,您讓孫大人上疏兵部即可。”


    這點小事胡濙能做主。


    孫氏也被皇帝折磨夠嗆,也該老實了。


    隻要孫承宗不是太爛,皇帝會投桃報李,恢複會昌伯爵位的,這是政治交易的一部分。


    皇帝沒那麽小氣。


    “還有一事。”孫太後又開口。


    胡濙卻皺眉,孫太後太貪心了。


    “本朝雖是兩個太後,但哀家之後,是要和先帝同衾同穴的,哀家擔心,百年之後,會有變化。”


    孫太後這個擔心是很合理的。


    畢竟等她死後,吳太後肯定會想辦法謀取和先帝合葬的機會,而她的兒子又是皇帝,一言而決的事。


    “老臣這就去請示陛下,讓陛下給您一個滿意的交代!”胡濙可不敢隨便插手皇家事。


    他匆匆離開,孫太後卻目光閃爍,還該謀求什麽呢?


    很快,胡濙來而複返。


    拿著皇帝的親筆手諭,承諾孫太後,絕對會和先帝合葬。


    孫太後舒了口氣:“多謝老太傅為哀家籌謀。”


    “老臣為聖母效力,理所應當。”胡濙行禮後,退出仁壽宮,又返迴乾清宮。


    此事就定下來。


    朱祁鎮以親王禮下葬,諡號是平諡。


    恢複孫承宗會昌伯爵位,等孫太後死後,必須以皇後禮節和宣宗皇帝合葬。


    朱祁鈺自然都答應了。


    “朕覺得倭夷王,更符合他的一生。”朱祁鈺幽幽道。


    克殺秉政曰夷。


    安心好靜曰夷。


    這是個惡諡。


    胡濙翻個白眼,這種事可不是跟皇帝商量,而是閣部商量的,跟皇帝沒關係。


    朱祁鈺就提個建議。


    手諭走水馬驛站,快速傳入北京。


    倭郡王的薨逝,惹得滿城風雨,陰謀論不多,桃瑟新聞遍地都是,也有一些指桑罵槐的言論。


    言論放得太開,不利於統治。


    但是,想搞臭倭郡王,桃瑟新聞不就是最好的辦法嗎?


    到時候誰會關心倭郡王到底是怎麽死的?


    隻要信息足夠多,足夠亂,誰也查不出來什麽。


    於謙則兩耳不聞窗外事,他不敢聽,也不想聽。


    他有點琢磨透了,漢宗案、妖書案的目標不是他,皇帝壓根就沒把他當成一個對手。


    不禁氣惱,又有幾分失落。


    短短四年,皇帝成長得這麽快。


    皇帝沒瞧得起他,但文官卻對他群起而攻之,把他趕出了內閣,讓他老老實實當一個勳貴。


    李賢秉政,卻倭郡王之死,搞得焦頭爛額。


    被皇帝叱罵。


    估計現在李賢也在後悔。


    “皇帝棋高一籌啊。”


    於謙之前還笑話過皇帝,皇帝是千防萬防的防他,還覺得皇帝防不住他。


    結果,最大的小醜是自己。


    皇帝壓根就沒防他,因為他反不了。


    自始至終,試探的是民間輿論,試探的是民間對倭郡王的態度,最後才兩顆紅丸,送走了倭郡王。


    滿堂朝臣,聰明人不知凡幾。


    想通此節的人很多。


    但沒有證據。


    皇帝確實和倭郡王和解了,倭郡王有病,確實是又殺又勸,看看那些歸檔的聖旨,有一百多道。


    難道這還是假的嗎?


    裏麵還有常德公主的親筆信,聖母的懿旨,還有太後的規勸懿旨,但有用嗎?


    歸根結底,是倭郡王自己不爭氣。


    病倒一次又一次,救過來一次又一次,結果自己偷吃藥把自己給吃死了。


    如今各種花邊新聞泛濫,倭郡王如何死的反而沒人在意,在意的是他和那些伶伎做過什麽,樓歪了……


    京師依舊繁華,倭郡王的薨逝,擋不住張燈結彩。


    然而,又一顆重磅炸彈炸開。


    周王自縊了。


    可以說是畏罪自殺,俞士悅從倭郡王死前吃的藥開始查,立刻查出來,在薨逝前幾天,倭郡王曾派人去周王府索藥。


    拷打之後,得知不是索藥一次,而是多次。


    醫案上,倭郡王隻吃一顆紅丸。


    其實是吃了五顆。


    讓太醫來查,發現有三顆是假的。


    這一查,自然就查到了周王和進獻仙丹的道士。


    周王立刻自盡了。


    同時,聖旨傳來,關閉所有青樓,查抄青樓。


    忽然黑冰台的人出動,大理寺協辦,查青樓,尤其是送給倭郡王伶伎,曾經待過的青樓。


    “周王畏罪自殺?”俞士悅坐在大理寺監牢裏。


    裏麵正在拷打正一道道士。


    道士說,他們本在賀蘭山上修道,是周王找到他們,請他們煉製一種救命的仙丹。


    那是景泰十一年冬月。


    他們一共煉了三枚仙丹,全都交給了周王。


    不可否認,第一顆仙丹確實救了朱祁鎮的命。


    問題是朱祁鎮強索仙丹,剛吃沒幾天就吃第二顆。


    壞就壞在周王把仙丹給換了。


    道士們一口咬定,是周王的錯。


    俞士悅也在琢磨此案,皇帝的聖旨傳來,嚴令他必須查明,可這是字麵上的意思。


    實際上呢?是要抹除一些痕跡吧?


    此案的妙,妙在朱祁鎮用了16個月,把自己尚且可以的形象徹底敗光,讓天下人都認為他是貪生好瑟之徒。


    再看看皇帝,勵精圖治、內政修明,最讓人稱道的是,他後宮妃嬪不多,且都有身孕。


    兩相對比,還是皇帝是明君啊。


    當初讓他繼位,是最正確的決定。


    紅花,永遠需要綠葉來配。


    皇帝的口碑,在民間迅速攀升。


    那就把此案釘死!


    俞士悅明白了,綠葉,就徹底綠下去。


    很快,南宮伺候的老太監、老宮女拷打下,把什麽都招了。


    這些人都是曾經朱祁鈺從宮中打發出去的,很多都是朱祁鎮的人,把他們放出來,伺候朱祁鎮,比活著強。


    從朱祁鈺巡幸南京後,陸續放出來一千多個太監、老宮女,這些人都是被層層審查,覺得不合格的人。


    全都打發去南宮,伺候朱祁鎮去。


    此事過後,怕是全部要處死。


    俞士悅看著口供,和歸檔裏記錄的差不多,隻是多了些細節,比如朱祁鎮如何臨幸美人。


    很快,口供裏的內容,在京師裏麵廣為流傳。


    周王死了,為他辦事的奴婢還活著呢。


    俞士悅很快拿到了周王手下的口供,跟著抓捕了秦王、唐王、蜀王等王。


    案件逐漸明朗。


    給倭郡王進獻美人,是周王和蜀王的主意,畢竟朱祁鎮掌管宗人府,他們當然得投其所好。


    投著投著,就把倭郡王給害死了。


    景泰十年冬月,南宮發生一件趣事,一個民女欲對倭郡王行不軌之事,被南宮太監發現。


    原因是倭郡王甚是暴戾,那事的時候太兇了,黃花閨女受不了,常有屍體拉出來。


    她恐懼之下,就要謀殺倭郡王,結果被人發現後杖殺。


    從那之後,朱祁鎮就不喜歡良家美人,而是有了和曹賊一樣的喜好。


    蜀王一合計,就給他進獻了兩個伶伎,會唱曲兒還身懷秘技,卻讓倭郡王嚐到好了。


    倭郡王愛昌吉,不是別人逼的。


    俞士悅查案,就像個漏勺一樣,查到什麽,民間就知道什麽,還有很多報紙跟風報道,越傳越神。


    李賢也不管,天下事這麽多,誰有功夫在朱祁鎮一個人身上耽擱呀?


    俞士悅一邊追查,一邊思考,皇帝到底要什麽?


    每天的調查結果,都送去南京。


    “該殺!該殺!”


    孫太後暴怒:“該死的周王、蜀王,他們為何如此戕害我兒?”


    “皇帝,你就看著你哥哥被糟踐嗎?”


    朱祁鈺也頭疼。


    朱祁鎮的桃瑟新聞,在南京都傳得沸沸揚揚了。


    “傳旨,周王進獻伶伎,戕害倭王,卻畏罪自殺,讓案件變得撲朔迷離,讓朕兄死得不明不白!”


    “褫奪周王封號,其後人貶為庶人,周藩皆除郡王號,貶為鎮國將軍!將軍等人,爵降一級!”


    “蜀王糾集宗室,向倭王進獻伶伎,非人也!除蜀王爵位,本人去中都守靈,後人不許襲王爵!其蜀藩,隨從蜀王,戕害朕兄,皆除王爵,貶為鎮國將軍!將軍等人,爵降一級!”


    朱祁鈺嚴懲首惡。


    但孫太後卻還未出氣:“這就完了?那些給鎮兒進獻伶伎的,都該死!”


    “他們為什麽要給他進獻那些髒人?”


    孫太後恨不得把所有人全都殺光。


    朱祁鈺緩緩道:“再傳旨,給倭郡王進獻伶伎者,皆爵降一級,若有未給倭郡王進獻伶伎者,爵升一級!”


    不能做得太明顯。


    有人降,就得有人升。


    反正這次之後,宗室一個親王都沒有了,最大的就是郡王。


    也不對,親王有,都是朱祁鎮的兒子,其他人就沒有了。


    “皇太後,這樣可否滿意?”


    孫太後哼哼兩聲。


    朱祁鈺給馮孝使個眼色,讓馮孝把消息傳出去,說朕拗不過皇太後,暫且如此,等皇太後氣消了,就恢複爵位。


    誰信誰傻子唄,拿掉了就自認倒黴唄,誰讓你們亂押寶。


    內閣之中,卻在商量諡號。


    “不如加靈吧,不勤成名曰靈;死見神能曰靈;亂而不損曰靈。”王複開口。


    趙武靈王、漢靈帝。


    倭靈王。


    剛剛傳來聖旨,禮節再次提高,以半帝禮下葬,下葬地點是蝦夷島。


    並將蝦夷島合並進入倭國,分封給下一代倭王。


    內閣見怪不怪,這肯定是皇帝和孫太後的政治交易,提高下葬禮節,然後不葬在京中。


    皇帝也大方,決定掏15萬,在蝦夷島給朱祁鎮建造陵寢。


    陵寢怕是要耗時一段時間,朱祁鎮要停靈在南宮之中。


    南宮也從居住之所,變成了靈堂。


    孫太後擔心屍身停留太久會惹人覬覦,就讓四弟孫續宗帶著人去守靈,皇帝也答應了。


    至於朱祁鎮的四個兒子,則搬去百王府居住。


    依皇帝聖旨,有封號的、無子女的殉了,伶伎則杖殺,打造棺木,一起停在南宮。


    然而。


    太子朱見深卻跑到乾清宮中哭訴。


    “求聖上寬恕周妃吧!”朱見深知道,她母親得了花柳病,皇帝要把她母親也殉葬。


    朱祁鈺看著已經長成的朱見深,眉目和其父朱祁鎮有五分相,長得很帥。


    如今大權在握,已經不在意他了。


    心態自然和四年前不一樣,四年前還在刀尖上跳舞呢,為了活下來無所不用其極。


    “太子,起來。”


    朱祁鈺道:“汝母花柳病之病,治無可治了。”


    “倭王在下麵,也需要人照料,你母親雖不是他的結發妻子,卻給他生了兩兒一女,關係匪淺。”


    “讓她去照料倭郡王,是應該的。”


    “再說了,這是皇太後的意思。”


    朱見深神色一震,旋即釋然,皇祖母不喜歡周氏,認為周氏勢利,不像錢皇後那樣忠誠。


    很顯然,和倭郡王合葬的,也不會是現在的周王妃。


    朱見深雖然和母親沒什麽感情。


    終究還是希望母親能得到一個滿意的結果。


    “兒臣去求皇祖母。”


    朱見深很懂事,知道什麽該要,什麽不該要,對於朱祁鎮的死,自始至終都沒說過什麽話。


    這就是絕頂聰明人。


    “送太子一份地圖。”朱祁鈺莫名其妙的道。


    朱見深卻渾身一震,恭恭敬敬行禮。


    他的太子之位要到頭了。


    世界地圖,是要把他分封出去,那也不錯,起碼比在宮裏擔驚受怕的強。


    至於倭郡王的死因,他不想去想,也不敢去想。


    朱祁鈺看著他的背影,幽幽道:“太子長大了呀,也懂事了,朕可以放心了。”


    馮孝渾身一顫,眸中閃過一抹殺意。


    “天下這麽大,難道都分封給朕的兒子嗎?”


    朱祁鈺瞪了他一眼:“他當朕這麽多年兒子,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挑個好地方,分封出去,當皇上吧。”


    今時的眼界,早已經不是四年前了。


    朱祁鈺的眼睛,在世界上,而非小小的大明一隅之地!


    也不再是爭奪皇位時的謹小慎微、處處算計,任何事都要掰開了揉碎了思來想去的時候了。


    他是皇帝,掌握著萬裏河山、億萬生靈,他指向哪,就能征服哪。


    “皇爺,交趾傳來壞消息了!”


    正想著呢,有太監匆匆進來,將一封火漆密奏呈上來。


    朱祁鈺心裏咯噔一下,又打臉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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