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如梭。


    轉眼到了元宵節。


    除夕火鍋宴、固安公主被貶斥、軍中運動會,成為京師文人熱議的話題。


    尤其是火鍋宴,很多文人賦詩提畫。


    湯胤積寫了兩句“圍爐聚炊歡唿處,百味消融小釜中”,惹得一片喝彩聲。


    成為會館裏最靚的仔。


    還有人畫了幅邢國公火鍋宴圖,諂媚於謙。


    一時之間,京中開了二十幾家火鍋酒樓,紅火的有十幾家,但都吃不到麻辣火鍋,一時為遺憾。


    但火鍋意外流行起來,肉食、海鮮消耗量巨大,麻醬品牌就誕生了四五個。


    固安公主被貶斥,最丟人的是在講武堂學習的方涵,笑他要娶個母老虎。


    也有文人寫詩諷刺皇帝教女無方。


    至於朝堂上的新年願景,則有很多文人辱罵皇帝不知民間疾苦,隻為自己豐功偉績雲雲。


    京師很亂,各種聲音充斥於酒樓、會館、報紙之中。


    澹台藏書閣閉閣,也被文人罵個狗血淋頭,甚至還產生了將皇家畫卷公之於眾的聲音。


    倒是理學宗師吳與弼,悄悄地抄書、收徒,沒有聲音。


    卻遭到了強烈嘲諷。


    有的文人,甚至去吳與弼的住處潑糞。


    好好的理學大宗師,一桶大糞淋頭,整個人都傻了,那滋味別說都酸爽了。


    然後吳與弼閉門謝客,在府中默默舔舐傷口。


    年前搭建的燈棚,派上了用場。


    燈棚聳立於街衢,與周圍樓宇齊高,由四層燈彩堆疊而成,通體由鬆、柏一類的翠綠枝條覆蓋。


    每層都掛滿了各式花燈,如華蓋燈、球形花燈、多麵宮燈等,和神仙、人物圖像點綴其間,下開六門,正門橫楣榜題“鼇山”二字。


    六門及鼇柱以上,主體燈景分為三層,下層為八仙像,中層設佛、道教神像六尊,最上層立一小亭,象征海外仙山上的金台玉宇。


    夜幕降臨,鼇山燈點燃,表演戲劇、雜技、滾燈、煙火,通衢委巷,星步珠懸,皎如白日,喧鬧徹旦。


    鼇山燈月照人嬉,宣德門前萬玉姬。


    這句元末詩人的詩句,描述的就是歡慶元宵的鼇山燈景象。


    朱祁鈺不喜奢侈,但鼇山燈卻不吝花費,教坊司的戲班子,在鼇山燈下,表演到正月十七。


    你方唱罷我登場,每日唱七個時辰,各種小班、小戲,各種唱腔的都粉墨登場。


    看戲不收費,也沒有雅座。


    舞台設在鼇山燈下,百姓擁簇著舞台。


    為了謹防有人鬧事,錦衣衛派人維持秩序。


    足足唱了十七天大戲。


    場場圍得水泄不通,掌聲雷動,京師百姓是過足了戲癮,民間小班也跑來偷師。


    教坊司倌人不再接客,奉鑾由宮中女官擔任,反而成了戲曲聖地。


    將民間傳說、話本改編成,又由改編當成戲曲,再由教坊司編排出來。


    那些犯官家眷多是識字的,由她們演唱、表演,或者寫成、話本等等,傳到民間。


    就如景泰九年的正月,教坊司女官組織唱戲,唱的多是新曲,皇帝不設限製,各種小調百花齊放。


    民間藝人偷師後,改編成自己家鄉話的曲調,拿迴去賺錢。


    甚至,民間藝人可以去教坊司買一本戲本,戲本上詳細寫著編曲人,作詞人,話本改編人等等。


    名字都是女人。


    有的隻有姓,沒有名字。


    皇帝還下了聖旨,給教坊司中在書籍中留下名字的婦人賜名,然後就有了戲本上的名字。


    皇帝還特許教坊司辦個小報,寫些新曲、新詞,作詞人、作曲人的人物小傳。


    教坊司奉鑾將信將疑,結果小報賣瘋了。


    人們低估了八卦的傳播力,看看京中小報,賣的最好的,一定是朝中名人的八卦,最好賣的就是於謙。


    但書籍上刊印婦人名字,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但都被皇帝壓下去了,認為才能不論男女,俱可傳世萬代。


    皇帝有了新外號,婦女之友。


    除夕夜裏,皇帝又下恩旨。


    允教坊司內,作詞、作曲、改編、演唱者去奴籍,歸於民籍,三年後可擇良夫嫁人,其夫君不許鄙視之。


    所以,正月裏,唱戲的人這麽賣命,就是想去奴籍,得到民籍。


    看到這道聖旨,民間戲班子淚如雨下,感歎皇帝深知民間疾苦,唱戲的終於不是下九流了。


    而聽戲,也成為京師潮流。


    聽不懂的也得聽,聽不懂的就是土老帽。


    會館裏唱戲的也逐漸顯貴,文人墨客,也開始唱兩句戲,也跟著填幾首詩詞,各種方言的小調、戲曲,互相碰撞,互相融合,形成一個個新的流派。


    而隨著三國、水滸的流行,各種戲曲從中改編,形成一個個經典片段,演繹成各種戲劇。


    大明已經出現了熱。


    有些不得誌的文人,在家裏開始研習,一時之間,各種粗製濫造的,充斥著報紙。


    甚至,某種不可言說的大行其道。


    還傳到了宮中。


    啪!


    “這是?”


    朱祁鈺丟在案幾上:“朕看是灩.晴,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玩意!”


    “去,把這家報紙抄了,人都流放!”


    “把這本的作者也抓了,流放去瓊州府!”


    “皇爺,這點小事,不值當動氣的。”馮孝看得尿出來了,還是這玩意刺激。


    “民間文人,都這種貨色?”


    朱祁鈺怒不可遏,他發展,是希望出三國演義、紅樓夢這樣的精品,傳世佳作。


    不是讓這種垃圾大行其道的。


    “該設一報紙局了,沒有監管,可真是無法無天啊。”


    朱祁鈺冷冷問:“是不是也有在罵朕啊?”


    馮孝嚇得跪在地上。


    京中文人不都罵您呢嘛,您不是不知道。


    “皇爺,今兒是上元節,不該動氣的。”


    朱祁鈺擺擺手:“鼇山燈,朕就不去看了。”


    “去把湯胤積和蘇平、蘇正、晏鐸、王貞慶、沈愚、蔣忠都宣來。”


    馮孝嚇了一跳,皇爺要動手了。


    毫無征兆,卻選擇在元宵節動手。


    元宵節,殺人夜。


    “奴婢遵旨!”


    朱祁鈺則打開奏章,看天下事。


    正月十七,就過完年了。


    天下也該步入正軌了,他正在看邊永上的奏章,邊永已經到了湖北,在武昌府寫的奏章。


    估計這個時候,他已經到廣西了吧。


    朱祁鈺看得仔細,邊永將一路上所思所想,全都寫下來,呈報皇帝。


    看完後,朱祁鈺合上奏章,輕輕敲動指尖:“馮孝,朕欲扶持些通往安南的商賈,你可有人選?”


    “皇爺,您是想用間?”馮孝秒懂皇帝的意思。


    用商人行間,先秦時代便有。


    “表麵行商賈之事,暗地裏為朝堂打探東南諸國的動向,把地形、風土人情、環境、朝局形勢等匯聚成情報,再進行滲透,為朕收複東南諸國,做好準備。”


    之所以用收複。


    因為明承元製,東南諸國,本就屬於大元版圖,雖然隻是名義上的,但地圖可畫進去了。


    而且,永樂皇帝在東南亞設三宣六慰,把身毒部分都劃進去了。


    那麽,東南諸國的法統,就在大明手裏。


    “皇爺,打探外事情報,怕是需要專門的係統運轉,而且商賈也要自己培養,民間的商賈,未必能忠心王事。”


    朱祁鈺頷首:“朕欲用緹騎,改製成外事情報局,負責安南、占城、暹羅,三宣六慰、朝鮮、倭國、吐魯番、哈密、瓦剌、韃靼、兀良哈、撒馬爾罕等等外事。”


    “先用用看逯杲吧,給他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培養商人沒有必要,和煌煌大明比起來,這些都是弱國。”


    “大明是能以強兵橫掃的,但朕珍愛明軍戰力,體恤兵卒,不想有太多傷亡。”


    “國內犁平後,按罪流放的商人中,挑出一批來,將其家眷控製在京師,單設一城安置,不許內外溝通,作為人質,令其在國外為朕效命。”


    “江西抓到的商人裏先挑。”


    “遴選後,統統進入緹騎,家眷入京安置,為朕賣命。”


    馮孝跪在地上:“皇爺憐憫蒼生,乃天下之福。”


    “殺人隻能解一時之氣,讓人像驢子一樣,為你賣命,才是對他最大的懲罰。”


    朱祁鈺讓懷恩寫成冊子。


    發現懷恩沒在殿內伺候,讓符淵過來寫。


    “緹騎改製,還得斟酌一番,改日請閣部重臣參詳參詳。”


    朱祁鈺歎了口氣:“吏治要大改,如今加了很多部門,部門之間彼此混亂,無法協作。”


    “這幾日朝臣也沒議出個結果來。”


    “明日下朝後,請朝中重臣來養心殿一議,議出個章程來。”


    “奴婢幫您記著。”


    正說著呢,湯胤積等人進殿。


    湯胤積是湯和的曾孫,其人很有才氣,周忱、胡濙都舉薦過他。


    蘇平兄弟、晏鐸等人也都是大才。


    奈何其人雖有才,但都口臭。


    不調教就不能用。


    朱祁鈺不再說話,而是繼續看奏章,讓他們在殿中跪著。


    湯胤積等人冷汗涔涔,皇帝這是翻舊賬來了。


    過了大半個時辰。


    朱祁鈺抬眸:“圍爐聚炊歡唿處,百味消融小釜中,是伱寫的?”


    “迴陛下,是草民所寫。”湯胤積磕頭。


    “你是草民嗎?你曾祖父是東甌王,當朕不認識你呢?”


    朱祁鈺沉喝:“去,抽他兩個耳光,長長記性!”


    啪!啪!


    馮孝拿著戒尺,左右各一下。


    湯胤積的臉頰頓時紅腫起來,戒尺打在臉頰上,牙齒磕到腮幫,溢出鮮血。


    “微臣知罪!”湯胤積忍痛磕頭。


    “你是誰的臣啊?”


    朱祁鈺丟掉奏章,從椅子上站起來,坐到軟塌上,正視著湯胤積。


    湯胤積嚇得渾身發抖:“微、微臣是陛下的臣子!”


    “朕敢有你這樣的臣子嗎?”


    “朕區區無道昏君,敢讓你這位大賢俯首稱臣?”


    “哼,朕看呀,當初不該太祖皇帝登基稱帝,該讓你祖先湯和登基呀,你這種大賢才能做當世明君啊!”


    朱祁鈺陰陽怪氣。


    湯胤積渾身顫抖:“微臣對陛下忠心耿耿,先祖對太祖皇帝,更是忠心耿耿,不敢有絲毫逾越之心!絕對沒有!”


    這是要把東甌王從棺材板裏摳出來的節奏呀。


    太祖皇帝對老兄弟很好,湯和死了,都沒給後人封爵,也不許繼承爵位。


    要說湯家心中沒有怨恨,那是不可能的。


    一起打江山,憑啥你老朱家做皇帝,我老湯家連湯都喝不著呢?何況要是沒有湯和,你朱元璋還是個小和尚呢!


    “忠心耿耿?忠心耿耿地罵朕嗎?”


    朱祁鈺冷笑:“別人罵朕,也就罷了,人家畢竟沒受過皇恩,你家是什麽人家,忘了?”


    忽然,爆吼!


    湯胤積身體哆嗦成個蛋:“陛下,微臣沒有罵過陛下,也絕對不敢辱罵君父,不、不敢!”


    “當朕是瞎子嗎?就你讀過書,朕沒讀過嗎?”


    朱祁鈺麵露兇色:“讀了幾本破書,就敢誹謗君父了?朕若是給你一把劍,是不是要弑殺君父啊!”


    “微臣不敢!”湯胤積驚恐哭泣。


    其他幾個文人,都嚇尿了。


    拿著筆杆子時候是勇士,放下筆杆子都是慫蛋。


    “是太祖皇帝沒讓你祖上襲爵,所以心中有怨懟吧?”


    “過了這麽多年,朝堂對爾等不聞不問的,心裏不爽吧?”


    “所以,才將心中的怨懟,發泄在朕的頭上?”


    “天天罵朕,好玩嗎?”


    朱祁鈺冷笑:“哼,如此怨氣,用不用朕給你開太廟,讓你進去,罵太祖皇帝一頓啊?”


    “啊!”


    湯胤積現在就想死,立刻死。


    湯家雖沒封爵,但也是大家族,家族口子上千人,若因為他而被流放,他就是家族罪人。


    “看來你是想去罵呀!”


    朱祁鈺嗤笑出來:“真沒發現,湯和的後人,竟要出個反賊!”


    “微臣絕對沒有啊!陛下,微臣願以一死,自證清白!”湯胤積真想一頭撞死幹淨。


    陛下您不能總冤枉我呀!


    沒有的事,您非要往我腦袋上扣!


    朱祁鈺不逗他了,看向蘇平兄弟:“你們幾個,讀了那麽多書,會寫幾首酸詩,就把自己當成誰了?”


    “當自己是李商隱?是羅隱了?”


    羅隱經常罵皇帝,但當時已經是唐末了。


    所有人都嚇尿了。


    從被宣詔入宮開始,就證明皇帝的反擊來了。


    “怎麽不說話了?”


    “大才子們!”


    朱祁鈺慢慢站起來:“罵朕的時候,一個比一個厲害,怎麽到了朕麵前,一個屁都不敢放了呢?”


    真不敢放,怕放屁把您熏著。


    “臣等有罪!”


    “承認了?”


    朱祁鈺冷冷問:“朕都不知道,究竟哪裏做了對不起你們的事!”


    “朕自認這個皇帝做得還算合格,怎麽到了你們的嘴裏,朕就是無道昏君了呢?”


    “好。”


    “既然你們罵朕是無道昏君!”


    “那朕就讓你們看看,什麽叫無道昏君!”


    朱祁鈺冷笑:“把衣服扒了,掛在午門上,讓他們的仰慕者看看,他們都是何等風采?”


    湯胤積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這比殺了他們,更狠。


    “誰也不許死,你們敢自殺,朕就誅你們九族!”


    朱祁鈺調整個姿勢:“掛著的時候,也給自己寫一首詩,要應景,要精彩,朕要看!還要記入史書!為爾等揚名!”


    他一揮手。


    太監們把幾個才子拖下去。


    蘇平、蘇正都八十歲的人了,卻還要丟這個臉。


    還不能死。


    被剝光了掛在午門上,然後寫一首詩,流芳千古。


    他們以後就不是景泰十才子了,而是景泰十犬,釘在曆史恥辱柱上了。


    “傳旨,緝拿所有辱罵朕,諷刺朝政之人!”


    “奴婢遵旨!”


    消息傳出宮中,廠衛出動。


    京中歡慶元宵,節日氣氛濃烈。


    但廠衛番子忽然被召集起來,如猛虎出匣。


    錦衣衛管堯、盧謙帶隊。


    東廠是範青帶隊。


    會館就在廠衛手上,士子們說些什麽,會館裏的姑娘了如指掌,他們直接先掃自己的會館。


    元宵節,宮中侍衛休假。


    也都泡在會館裏,這裏麵的姑娘,曲藝雙絕者不計其數,卻都是清倌人,看得到摸不到,想摸到,得加錢。


    會館裏玩法多樣,天天都有節目,各個小房間裏還有小節目。


    偶爾還會請教坊司的戲班子來唱戲,熱鬧非凡。


    小房間裏開了小節目更勁爆,清倌人身著薄紗,熱辣跳舞,舞姿曼妙。


    能進來的,可不是有錢就行,那得是有地位的。


    京中一般權貴都看不到,隻有寥寥數人,被姑娘看上,當入幕之賓,才能進小房間觀賞節目。


    “他娘的,老子花了這麽多錢,連個娘們的手都摸不到!”


    “就在這裏幹喝酒!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一個粗獷漢子滿臉憤懣:“還是以前好,老子花個幾兩銀子,那些娘們都得舔老子的腳指頭!”


    “現在倒好,弄個會館,老子想找姑娘都找不到!”


    他的兄弟跟著附和:“是啊,大哥,京師又取締了青樓,隻能來會館,幹啥都要錢!就是哄抬比價!真他娘的晦氣!”


    “幾位老兄,你們說的都是老黃曆了。”


    在一樓的散台裏,幾個粗漢坐一起吃酒,連個端茶送水的都沒有。


    一個文質彬彬的富家公子,拿著扇子,過來坐下,端起酒杯,也不嫌棄地喝了一口:“你們看,這會館有六層樓,這第一層呀,就如你我一般的窮散客。”


    “別說見著花魁了,連個像樣的姑娘都沒有,都是些殘花敗柳。”


    “咱們坐在這,就如以前打茶圍,寫幾首酸詩哄騙姑娘。”


    “現在則不一樣了,一切向錢看齊。”


    “誰出的錢多,那些殘花敗柳就看上誰,讓誰進去。”


    “你們看,這一樓四周全是小房間,能進去的,都是充大頭的傻子,傾家蕩產見一些殘花敗柳,還不自知。”


    “你們以前見的那種貨色,早就沒了,要麽轉行了,要麽轉去地下了。”


    “嗬,就這些殘花敗柳,也都是你們眼中的神仙人物。”


    說著,夾起一枚花生米,放進嘴裏。


    “這位公子,我們幾個都是跑船的大老粗,不懂這裏麵門道,您仔細說說。”一個莽漢給他倒了杯酒。


    公子哥笑道:“那本公子就跟你們說道說道。”


    “這第二層呀,都是曾經紅極一時的花魁,雖然過氣了,但也是風采伊人,美輪美奐。”


    “上二樓,那得有這個數。”


    他伸出一根食指。


    “一百兩銀子?”一個莽漢問。


    “切,一百兩?你在一樓都沒人瞅你。”


    公子哥嫌棄地看了他一眼,哪來的土老帽,加重聲音:“一千兩銀子!”


    “直接掏一千兩銀子?”那個咋咋唿唿的莽漢被嚇到了。


    “區區一千兩,對達官顯貴算個屁啊。”


    “人家要的是一個雅,追求的是一個情趣,玩的是一個意趣。”


    公子哥夾顆花生米:“但人家會館也不會貪這一千兩,隻要不滿意,全額退款。”


    “但你們想呀,能掏一千兩上二樓的,那都是什麽人呀?要的就是一個麵兒!”


    “誰會因為一千兩銀子,被人笑話呀!”


    公子哥喝了口酒:“但人家會館也不白拿錢,想住多久住多久,想吃多少吃多少,哪怕唿朋喚友來,小的們也給招待得好好的,若運氣好,被哪位姑娘看中,嘖嘖,那可就美了。”


    “公子,您不是說上麵都是過氣花魁嗎?怎麽就美了?”莽漢問。


    婦人,當然越年輕越好呀。


    “瞅瞅你們這腦子,想的是什麽呢?”


    公子哥嫌棄道:“這叫雅,不是你們想的肮髒事,那點破事,人家缺嗎?人家家裏隨便一個丫鬟,不漂亮嗎?”


    “來這花銀子,追求的是雅,是情趣,是麵子,是人脈!”


    “懂嗎?”


    莽漢們還真不懂。


    花這麽多錢來這地方,不就是想那點事嘛。


    “還真不怕告訴你們,哪怕是過氣的花魁,那也是極美的,人老珠黃,也比你家黃臉婆好看得多。”


    公子哥吃了粒花生米。


    “公子,那裏麵有什麽好玩意,能讓人如此沉迷?”有個漢子問。


    “那裏麵的花樣,你想都不敢想。”


    公子哥滿臉迴味:“跟你們說了也不懂,反正隻要你們進去了,肯定乖乖把錢拿出來,還覺得那錢花的值!銷魂呐!”


    “那三樓呢?不得要一萬兩銀子呀?”莽漢問。


    “瞧你這就不懂了不是?”


    公子哥冷笑:“上三樓,分文不取。”


    “但可不是誰都能去的,滿城的達官顯貴,也得分級別,分權勢,才能上三樓。”


    “去年的狀元公,春風得意高中時,才被邀請上三樓。”


    “你們呀,這輩子都別想。”


    “為啥呀?花錢還不成嗎?”漢子問。


    “都說了,在這地方追求的是情趣,是意趣,總提錢幹什麽?”


    “那醃臢物,在這裏沒那麽好使。”


    “你花一萬兩銀子,都不如某個頑主,說一句話管用。”


    “所以呀,錢沒用,看得是人脈,是圈子,是麵子!”


    公子哥又喝一口:“我跟你們說,三樓的姑娘,那叫一個絕,長相自然都是萬眾挑一的,每個人都有一樣絕活兒。”


    “琴棋書畫兵武茶,肯定有一絕。”


    “想上三樓,貴客也得有一絕,不絕,不許上去。”


    “甭管是達官顯貴,誰來了都不行,這是規矩。”


    莽漢們吞了吞口水,沒想到小小的會館,竟有這麽多說道。


    “至於這四樓,哼哼,更了不得了。”


    “四樓是邀請製。”


    “隻有被四樓邀請的,才能上四樓。”


    公子哥夾個花生米,就著酒咽進去:“跟你們說個趣事,正月初八,荊王在二樓喝多了,想去四樓轉轉,結果被趕出來了。”


    “荊王,那可是陛下的寵臣呀,大明藩王啊,四樓照樣不給麵子。”


    “整個天下,最漂亮的花魁,都在四樓。”


    “甭管南直隸的還是山東的,山西的還是浙江的,甭管天下哪裏的花魁,隻要揚名了,就得來這京師會館,按顏色挑選,最頂級的才能進四樓。”


    “你們說,花魁呀,多少人魂牽夢縈呀。”


    “都在這四樓呢,指不定她們放屁時,咱們也能聽到,聞聞味也值了,哈哈哈。”


    公子哥自己都說樂了。


    他這邊說著,不少散客都湊過來,問:“那五樓呢?”


    “五樓和六樓不對外開放,暫時還不知道裏麵有什麽,但四樓已經那樣了,你們說說五樓、六樓該是何等模樣?”


    公子哥一邊說,一邊喝酒,一酒壺都喝光了。


    會館裏的酒可不便宜。


    就這一壺,要五十兩銀子,隻是單純喝酒,沒人伺候。


    喝得幾個莽漢都心疼,他們就買了一壺,舍不得喝,就在這裏蹲著,像個土老帽似的看著。


    那個莽漢哈哈大笑:“那肯定是皇帝老爺住的!”


    這話引起大家哄笑。


    說不定,這五樓六樓,就是給皇帝老爺留的。


    皇帝老爺睡六樓,大臣們睡五樓,齊活。


    忽然。


    一群番子進入會館。


    本來這就是錦衣衛的會館,番子出入司空見慣。


    但是,領頭的身穿飛魚服,腰懸繡春刀,大步走過來:“你剛才說什麽?皇帝老爺?”


    莽漢忽然收聲,僵笑道:“大人聽錯了。”


    “誹謗君上,是什麽罪?知道嗎?”盧謙語氣冷厲。


    莽漢再傻也知道這個罪名很大啊,趕緊搖頭說:“都是他說的,小的什麽都不知道!”


    盧謙順著莽漢手指看過去。


    那個公子哥美滋滋地喝著,壓根不理盧謙。


    “張敷華,你敢誹謗君上?”盧謙推開莽漢,跨步走過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張敷華,父親叫張洪,死於土木堡。


    他本人則被蔭入國子監。


    但不著調,空有過目不忘的天賦,卻沉溺於酒肆,喜歡和人吹牛打屁,會館興起後,他就天天泡在會館裏。


    三年不讀書,卻得先生稱讚,就是天生奇才,卻不用在正地方。


    京中三家會館,天天都有他的身影。


    “原來是盧副指揮使呀?”


    張敷華撐開眼皮子,被人出賣了,也不生氣:“本公子在此喝酒,礙著你錦衣衛什麽事了?”


    他和盧謙是老相識。


    盧謙父親盧衡也死於土木堡,被盧忠發掘,詔入緹騎,但被金忠帶入錦衣衛。


    “誹謗君上,就關乎錦衣衛的事!”


    盧謙懶得理他:“帶走!”


    張敷華把酒壺裏的酒喝幹淨,舔了舔手指尖上的酒,屏退番子:“慢,何人誹謗君上呀?”


    “你!”


    盧謙不想跟他廢話,丟人現眼!


    張敷華卻不依不饒:“盧副指揮使,這位老兄不過是皇帝老爺住在五樓、六樓而已,哪裏誹謗君上了!”


    霍然!


    盧謙猛地看向那莽漢,目光兇厲。


    莽漢嚇尿了,文人的嘴,殺人不見血。


    來而不往非禮也。


    “還說你沒有誹謗君上?帶走!”


    盧謙也不廢話,走到張敷華麵前:“陛下讓你入國子監,是希望你效仿先父,為國效力,而不是把時間浪費在玩樂上!張敷華,你好自為之!”


    盧謙的父親可不如張洪。


    他人也蠢笨,不如張敷華聰明,從小學了六年經義,卻一事無成,自知科舉無望,才棄文從武,尋機蔭入緹騎。


    隻是張敷華不用,浪蕩不羈,偏偏喜歡往下九流裏麵鑽。


    著實是浪費天賦。


    盧謙走上二樓。


    伺候的龜公嚇了一跳,紛紛退避。


    張敷華壓根聽不進去勸,可惜了,傻子被抓走了,沒人給買酒喝嘍。


    醉眼迷離地看著盧謙,若有所思。


    “張公子,那位還沒結算酒錢,您看這錢?”龜公過來討賬。


    張敷華臉色頓時僵硬:“你去找他們要,找我幹什麽?老子沒錢,你別逼老子啊,老子去找盧謙拚命!”


    “不敢不敢。”龜公被嚇了一跳,隻能報以苦笑。


    張敷華仗著先父遺澤,在會館裏混吃混喝,偏偏拿他沒辦法。


    這欠賬,隻能找買酒那莽漢要。


    而二樓之上,臨窗雅室內,傳來品鑒詩詞的聲音,有文人在開詩會,不時傳來喝彩聲。


    盧謙帶著番子,直接打斷詩會進程。


    一個頭戴文人冠帽的青年衝盧謙拱手:“大人,吾等在此開詩會,不犯法吧?”


    “自然不犯法,隻是本官想查一查,爾等寫的詩?”盧謙道。


    這話頓時引起一片哄笑聲:“吾等寫的詩詞,你們看得懂嗎?”


    “看不太懂。”盧謙真不是讀書的料。


    他開蒙後,讀了六年經義,竟連一篇文章都寫不好,而張敷華基本不看,卻提筆就來,下筆如有神。


    頓時哄笑一片。


    盧謙隨手拿起一張詩稿:“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何如買取胡孫弄,一笑君王便著緋。”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這些詩,本官怎麽一句都聽不懂呢?”


    那個冠帽文人驚唿:“這、這不是我們寫的詩!你、你這是汙蔑!”


    第一句和第三句是李商隱諷刺皇帝昏庸無能的詩。


    第二句是羅隱借古諷今,用唐僖宗封賞耍猴伶人,比喻自己懷才不遇。


    可是!


    紙上的詩明明是:“歌舞樓台事可誇,昔年曾此擅豪華。尚餘艮嶽排蒼昊,那得神霄隔紫霞。廢苑草荒堪牧馬,長溝柳老不藏鴉。陌頭盲女無愁恨,能撥琵琶說趙家。”


    這是瞿佑的詩,他在永樂朝因詩獲罪,宣德八年去世了。


    他最著名的是新編《剪燈新話》。


    “當本官不識字嗎?這是瞿佑的詩!”


    盧謙厲喝:“你們是同情瞿佑嗎?”


    “談何同情瞿佑,不過感歎瞿佑詩才之高,吾等望洋興歎罷了!”那青年解釋。


    “那你知道,這首詩是瞿佑何時所做嗎?”盧謙質問。


    那青年微微一愣。


    這首詩是瞿佑被貶時,流落汴京時所做的。


    其中有無怨懟?


    “你、你也懂詩?”那青年萬沒想到,一介錦衣衛,竟然還懂詩詞?你說可笑不?


    “哼,本官不懂詩,但懂人心!”


    盧謙冷冷道:“你們在讀瞿佑的詩,借古諷今,諷刺當今聖上嗎?”


    噗通!


    那青年一屁股坐在地上:“沒、沒有,絕對沒有!”


    “沒有你慌什麽?”盧謙厲喝。


    會館裏任何事物,都逃不過錦衣衛耳目。


    這個青年叫章莊,據傳是章綸幼子,因為李玠和其交好,故而傳言是章綸幼子。


    “盧副指揮使!”


    一道聲音,從角落裏傳來,一個眉目如星,劍眉入鬢的青年站起來:“過分了啊!”


    “你是?”盧謙還真不認識他。


    “陳兄救我!”章莊求饒。


    他站起來,朝著盧謙行禮:“盧副指揮使,在下陳和,家舅乃河南督撫林聰,家外甥女在宮中侍奉。”


    林妃的家人?


    盧謙覺得難辦了,拱了拱手道:“陳先生,本官尚有公務在身,不便多禮。”


    陳和皺眉:“盧副指揮使,請借一步說話,在下蒙舅父之恩,也在宮中當值。”


    這是拿權勢壓人。


    盧謙猶豫的時候,有番子進來,小聲道:“大人,管副指揮使已經端了一夥人了,請您加快速度。”


    盧謙遠不如管堯,他做事畏首畏尾。


    殊不知做錦衣衛,首先就得得罪人,不得罪人的狗,皇帝會養著嗎?


    陳和以為自己的身份嚇住了盧謙,笑著拿出一張小麵值銀票,塞進盧謙的手裏:“規矩我懂,請兄弟們喝杯茶。”


    “本公子跟著毛偉,毛偉你該知道吧?那是毛妃的弟弟,是陛下信賴的人。”


    “你也是陛下的心腹。”


    “要不咋說,咱們是一家人呢。”


    啪!


    話沒說完。


    盧謙忽然一個耳光,抽在陳和的臉上:“跟誰套近乎呢?”


    陳和被一巴掌抽懵了。


    整個詩會上,全都倒吸一口冷氣。


    陳和是林聰的外甥,和李玠是八拜之交,這樣的人物,竟然被甩了一個耳光!


    “你、你不知道本公子是誰?”陳和指著盧謙。


    “不知道呀!那你告訴本官,你是誰呀?”盧謙也壓著心中的恐懼。


    “本公子的舅舅是林聰!林聰!”


    陳和嘶吼。


    啪!


    盧謙又一個耳光甩過去:“敢稱唿林督撫名諱?本官就代河南督撫大人教訓你個不孝子侄!”


    陳和被打蒙了,指著盧謙。


    啪!


    盧謙反手又一個耳光:“指誰呢?”


    “本公子要去宮中告你,去告你!”陳和暴跳如雷。


    不是臉疼。


    而是丟臉!


    這場詩會是他組織的,他不懂詩詞,但享受這個氣氛。


    在宮中做侍衛,甚是拘束,今日休沐,就想著出來放鬆放鬆。


    結果,詩會辦砸了,他被人甩了幾個耳光,人也被打蒙了。


    “告本官?你個叛賊,還有臉告本官!”


    盧謙將紙放在他的臉上:“這些詩是什麽意思,你懂嗎?懂嗎?這是反詩!”


    “什、什麽?”陳和瞪圓了眼睛。


    他把紙拿在手裏,每個字都認識,連在一起也能讀出來,卻讀不懂深意。


    “反、反詩?”陳和傻了。


    “就是反詩!”


    “你當本官沒事閑的?大過節的,跑你這裏扯淡?”


    “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這首詩,到底是不是反詩!”


    盧謙厲喝:“瞿佑是誰,你知道嗎?”


    陳和搖了搖頭。


    那章莊卻急了:“陳兄,你不能把自己撇清自己,不管我們死活呀!”


    “閉嘴!”


    陳和再傻也知道瞿佑呀,隻是他不能說,隻能看向盧謙:“盧副指揮使,這裏的事我什麽都不知道,就當我沒來過。”


    作勢要走。


    和盧謙錯身的瞬間。


    鏗鏘!


    繡春刀出鞘,架在陳和的後脖頸上:“陳先生,去哪呀?”


    “此事跟我沒關係呀,自然要迴家了。”陳和露出尷尬的笑容。


    “還是去錦衣衛詔獄解釋解釋吧!帶走!”


    盧謙也顧不得外戚了。


    不能讓管堯先立功,他不能落於人後才是。


    “李兄救我呀!”被抓出雅室的時候,陳和衝著一個房間大喊大叫。


    盧謙猛地看向那個房間:“李兄?哪個李兄?”


    “遼寧督撫的公子,李玠,陛下的禦前侍衛!”陳和搬出大人物來,想嚇死盧謙。


    盧謙捋著胡須:“敲門,看看李公子怎麽說!”


    陳和還想抖機靈,卻發現盧謙兩眼放光,這是要拿李玠立功呀!


    別忘了,李賢可是皇帝討厭的官員,而盧謙則是天子家奴,高下立判。


    “大人,我胡說八道的,胡說的!”陳和立刻認慫。


    盧謙忽然懂了宋湯的爽感。


    啪!


    一個耳光甩在陳和的臉上:“你敢耍本官?”


    陳和都被打蒙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老子是誰!


    老子舅舅是林聰,外甥女是後妃,老子是宮中侍衛!


    這樣的人,你敢打?


    啪!


    盧謙反手又一個耳光,甩在他臉上:“說話呀!”


    好吧,打就打吧……


    “疼啊!”陳和嘴巴一扁,就剩下一個字。


    吱嘎一聲。


    那間雅室的房門推開,裏麵彌漫著怪味,李玠衣冠不整地出來,朝著盧謙拱手:“盧副指揮使,如此大動幹戈,這是為何呀?”


    看見李玠,陳和嘴巴一扁,登時哭了出來:“兄長,錦衣衛無法無天,汙蔑吾等在討論反詩!”


    章莊更是狠:“兄長快跑,錦衣衛要炮製冤案!”


    “閉嘴!”


    李玠嗬斥一句,然後朝著盧謙拱手道:“能驚動錦衣衛,必是大案,請盧副指揮使依法辦案即可。”


    陳和與章莊臉色一白,沒想到李玠如此絕情!


    盧謙笑了起來:“李侍衛,陳先生說您也參與了詩會,您是不是真的參與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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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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