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雉啊,你膽子可是越來越大了,昨夜寡人都睡了,都未見你迴宮!”


    楚王宮上空,旭日正緩緩而生。


    四方鼓樓上的鍾聲被敲響,一切都沉浸於這種悠揚的氛圍裏。


    從外麵進來的十來個寺人,在楚王寢宮到處收拾著,有人擦拭長案,有人擦拭青銅,還有人跪在地上,擦著地板。


    懸於宮殿上方的燭火,早已被寺人架起梯子後吹滅,宮殿的大門打開,陰天裏的一陣風過,略微有些涼意。


    熊橫大悅,終於要降溫了,夏天即將過去。


    此刻,正有宮女青雉站在身後,手中一柄木製的梳子在熊橫頭上柔柔地劃過,那一頭的黑發似瀑布一樣的柔順,一頂精美的玉冠就在頭頂,用一根造型精美的青銅簪子別著。


    不似黃金,卻勝似黃金。


    “不是大王說,我可以常去劉太妃宮中走動嗎,昨夜劉太妃留我過夜,我懶得迴來,索性也就不迴來了!”


    “好你個青雉,放眼整個楚國,敢和寡人這樣說話的,也就隻有你了!”


    熊橫沒好氣地說道。


    青雉往大殿中一掃,收拾好寢宮的寺人,將要退出去了。


    “大王果然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啊,如今說起話來,也是硬氣了許多,若是從前,就決計說不出放眼楚國這樣的話。”


    熊橫嗬嗬一笑,如今是有點這樣的感覺。


    “那你看著吧,等到此戰一了結,寡人便是楚國真正的王!”


    說這話時,他微眯著眼睛,神情當中,自有一股霸氣。


    “唉!”


    不曾想,青雉聽後卻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你這是何意,不為寡人高興,反而歎氣?”


    “我隻是想起了從前,那個時候我隻是一個落魄太子的婢女,因有太子寵著,整個府中都聽我的,倒也是無憂無慮。”


    “後來曆經苦難,還不容易到了這郢都,卻沒想到太子麵臨著這樣的結局,等做了大王後,還得一直藏鋒芒與鞘,不敢妄動,時至今日,我可算是等到大王,真正成為大王的那一日了。”


    就在這寢宮中,楚王不管見誰,青雉都在旁邊侍奉著,有時候就連薑且都不在。


    “讓你這一說,寡人也是唏噓不已,說吧,你想要什麽,隻要不太過分,寡人都可以幫你實現?”


    不曾想麵對一國之君的許諾,青雉竟是搖了搖頭:“大王若是真仁慈,那就放我出宮吧?”


    出宮!


    聽此一眼,熊橫頓時心中一陣空。


    “青雉啊,你不給寡人做老婆啦?”


    “老婆,大王在說笑吧,將來的大王必然是九天之上的鳳凰,常在那高處,可高處自有那高處的待法,大王的妻妾都非大王心歡喜,而是大王為國所謀。”


    這倒是一句實話,身不由己是也。


    真正做了楚國的大王,這一切可就要隨他而遠去了。


    不過……


    熊橫笑了笑:“青雉,那你給寡人說說,你在做奴婢前是什麽樣的?”


    青雉捏著手中的梳子,神情有些呆滯。


    “越國,對,那還是在越國……”


    “在我記事起,就沒見過父母是什麽樣,一直就跟著老師生活,老師乃趙人,名趙爐是也,他教授我練劍,射箭,讀詩書,學大禮,待我如子,毫不吝嗇。”


    “後來有一日子,從楚國來了一群人,那天我記得很清楚,領頭的那個叫公輸厝的留著長長的胡須,說話也十分的溫柔,自他們來後,我的老師就更多了,我們一起耕種,一起食稻,有時候還會上山狩獵,在那裏沒有權力,也沒有君王與臣子,在那裏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他們每一個人都擁有很大的學問,我從他們的身上,懂得了很多,臣子君王,不過爾爾……”


    青雉的話能帶著熊橫,陷入到她的迴憶中。


    在那裏,山清水秀,鳥語花香,有一群人無憂無慮,熊橫想起了以前美術課上看到的一幅油畫——孟特芳丹的迴憶。


    這不就是理想中的烏托邦嗎?


    “到後來,楚國的軍隊來了,也許之我們以土地,我們依舊在那裏過著快樂的日子,可是……唉,後麵的事不想再提,反正就是大王知道,我被宋國商人當作奴婢,帶到了臨淄買賣!”


    青雉的麵上,依舊沉浸於美好當中,也許哪些不美好的,早已被她遺忘了吧。


    “不快之事,忘掉也罷,省得煩心,寡人猜想,你說的那一批人是不是以神農氏為先師,以許行為老師,生活雖儉樸,但卻人人勞作,也能夠豐衣足食?”


    放眼整個戰國,擁有如此理想的一群人,隻能是農家了。


    農家,乃許行所創,以神農氏為先師,提倡人人耕種,豐衣足食,就連君王也不能例外,這樣的政治主張,可想而知是一定不適用於這個大爭之世的。


    “太子也知農家也?”


    青雉問道。


    “哈哈,寡人是天才,諸子百家有寡人不知道的嗎,當年農家許行帶領士子上百,到我郢都麵見父王,當時的父王心懷大誌,是大權在握的楚王,他有意留許行在楚為官,而許行卻拒絕,後來父王賞賜了一塊地給他們,他們就在這塊地上,建立起了自己的烏托邦。”


    “至於你所雲的那一群人,必然都是農家士子,他們在離開楚國後,一路行至越國,重新開辟了一塊自己的烏托邦。”


    烏托邦為何意?


    跟隨熊橫許久的青雉,已是知曉。


    許行,許行!


    青雉將這個名字在口中默念了兩遍,眼前忽然一亮:“那大王能帶我去許行的烏托邦嗎?”


    見及此,熊橫微微歎了一口氣:“怕是不行了,因許行乃天下名士,短短幾年之內,其烏托邦就有近萬之眾,宛如國中之國,如此,縱然父王應允他們存在,楚國的權臣也不應允,沒幾年許行死後,就被洞庭郡守以軍驅散,農家士子流亡各地。”


    於青雉而言,農家所創立的烏托邦,便是她的故鄉。


    肉眼可見地,傷心起來了。


    熊橫拍拍她:“你瞧,你還要哭了,寡人是誰,寡人是楚國的王,將來在我楚國的土地上,一定有你一塊烏托邦,畢竟就你這心性,也的確隻適合活在烏托邦!”


    這是熊橫第一次,對著青雉許諾,言辭之霸氣,真有些總裁之意。


    終於,青雉的傷心被熊橫成功截住。


    不一會兒,有大司徒昭雎在外求見,被青雉早上這麽一弄,熊橫差點都要忘記,還沒到休息的時刻呢。


    熊橫直接入了偏殿,這裏早已被當做了楚王的教師,昭雎隨後進來。


    “臣拜見大王!”


    “大司徒無需多禮,快請落座。”


    “是,大王。”


    昭雎落座,就在熊橫對麵。


    “啟稟大王,昨日上庸傳來戰報,不知大王是否知曉?”


    自從前線司馬錯連敗楚軍幾次後,就徹底開始了休整,再無任何進攻的舉動,不僅是如此,據前線探子來報,司馬錯大營更是每日都在減灶,再結合上鹹陽越來越盛的謠言,都在說秦太後乃不義之戰,師出無名,還真有些要退兵的架勢。


    而楚國這邊呢,主動進攻的論調也越來越多,甚至都有人將折子送到楚王麵前來,可楚王和前方主將南暉,皆是頂住了壓力,堅守不出。


    就這樣在兩軍相持一月後,秦軍有突然發力,來了一場更為猛烈的進攻,在這種不計生死的戰事下,初時南暉還真有些被司馬錯給鎮住,楚軍展現集結敗退,可兩日前傳來的戰報,局麵又穩住了。


    秦軍對楚,並沒有占到多少的便宜,雙方打成了一場消耗戰。


    如今司馬錯的誘敵之策也不行,戰爭的天平已經要開始傾斜了,熊橫對這一戰也多了幾分信心。


    “大司徒這就有些明知故問了,有令尹執掌國事,有太後監國,前方戰報,有豈會送到寡人這裏來,不知是生了何事?”


    通常這些事情,都會被送到太後出處、左徒處,以及令尹處,等有人告訴熊橫的時候,一般都是第二日了,這他是真不清楚。


    昭雎神情有些恍然。


    “大王,六日前秦人采用火攻,大破我鄖西營寨,死傷氏族三萬餘,更是大亂了主將南暉的布局,讓秦人的長劍跨過山脈,到我楚國這邊來了。”


    熊橫聞之,也亦是心中一驚。


    司馬錯啊司馬錯,好你個司馬錯!


    對於秦軍會用火攻之舉,楚軍早就有所防範,但萬萬沒想到還是中招了。


    上庸前線每日都會有戰報送來,因此對於南暉的布防,熊橫是一清二楚。


    楚國與秦國之間,相隔大山,山那一頭是秦國漢中郡,山的這一頭乃是楚國鄖西、竹山之地。


    這半年多以來,兩軍皆是在數百裏的山中征戰,誰也沒有突破過這大山,如今鄖西營寨被拔出,司馬錯的劍可不就是跨過來了。


    一旦出了這山,便是數百裏的平川,縱然跟著漢水抵達郢都之地,也是指日可待。


    “不知我楚軍又是死傷多少?”


    “啟稟大王,倍之於秦,足有六萬,我楚對秦一戰,已是落入下風,就連兵力優勢也沒了。”


    昭雎果然是個一心抗秦的臣子,所來見楚王,這第一件事就是談及抗秦。


    楚王來迴走了幾步,也許是想到了什麽,繃緊的麵容逐漸放鬆下來:“大司徒以為,該如何應對?”


    “大王,此一戰秦軍起二十萬,我軍起二十五萬,戰至今朝,我軍已折損士卒八萬矣,而秦軍尚且有十五萬之眾,優勢全無。”


    “此戰於我楚而言,許勝而不許敗,因為一旦落敗,則兩都難保也,於秦人而言,縱然是負,也不過是退兵罷了,臣以大王該再起兵十萬,奔赴上庸,如此乃有三十五萬之眾,可以說是舉國而戰,秦人若要於我繼續為戰,也必要行此舉國之戰,再者鹹陽早已是傳遍流言,秦太後權衡利弊,必然會退兵。”


    如今之楚國,雖然擊敗,但量其國土人口,正值強盛。


    反觀如今之秦國,一無河東,二無蜀中都江堰,三無關中鄭國渠,國力還未達到其頂峰,楚國真要是以烏龜戰法而消耗,秦國還真有可能消耗不起。


    對於昭雎的話,熊橫是十分地認同。


    “再起十萬大軍事易,但上庸該如何抗敵方為難,對此大司徒可有長策?”


    沉吟片刻後,楚王再度問道。


    眼下,南太後還一直盼望著大勝之後,讓南暉來了當將軍了,再度征募十大大軍她自然是樂意的,就是看到時候景鯉又要使什麽絆子了。


    不過這些倒也都好解決,難就難在於前方防守戰線已被攻破,該如何處置。


    “臣不知也,隻想聽大王一言?”


    問他!


    熊橫一陣大笑:“哈哈,正所謂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我楚國主將乃南暉是也,一切盡由南暉將軍處置,不過……寡人倒是可以提個建議?”


    昭雎麵無表情,但也許心中會想,都到這時了,楚王在他麵前還是這麽的“謙虛”。


    “大王請賜教,臣會書信於南暉、景翠、昭滑三人。”


    “寡人之策,倒也是簡單,那就是他司馬錯打他的,我楚照樣打我們的,大軍真要插入我楚國腹地,豈能有這麽容易,那一支秦軍的吃喝拉撒,軍馬糧草,可都是要從他秦國運過來,糧草跟不上,必不能長久。”


    “他司馬錯破了鄖西大營又能如何,遲早都是要退迴去的,我楚軍隻需要依照記得方略,依舊以山勢為依托,堅守營寨即可,等到秦軍來犯時,再行出擊。”


    以如今楚軍的兵力,若是去進攻這支楚軍,則必然會造成其他營寨的空虛,大亂戰線,讓秦軍趁虛而入,從戰事一開始,司馬錯這個戰略家,可就是一直在尋找機會呢。


    “以不變而應萬變,真是好策略,看來大王在秦國之時,與秦國國尉頗有交集,否則又對此如何了解?”


    昭雎知道,一個人不會在突然間,就發生這麽大的變化,更不會一下子變得聰慧過人,所有的學識都是通過積累而來。


    他嚴重懷疑,大王少年在鹹陽為質時,就應展現出過人的能耐了。


    國尉者,乃司馬錯在秦官職。


    “大司徒說笑了,寡人在鹹陽時不過一少年質子,如何能謀麵秦之國尉。”


    “大王身居宮中,卻對戰場形勢了如指掌,對其敵方主將亦是如此,真聖明不過大王也!”


    “哈哈!”


    楚王大笑起來:“這話竟能出自大司徒之口,寡人信了。”


    “臣還有一事,大王何時再下王令,招募這十萬大軍呢?”


    以如今楚王裝瘋賣傻的狀態,要主導這事可不容易,就隻能由南太後來。


    “暫且不急,寡人要等韓使者來。”


    數日前,有韓來信,韓王倉派遣使者尚靳入楚,楚國派遣默哀前去迎接,算著時日,也快到郢都了吧。


    “大王這是?”


    “哈哈,大司馬豈能不知,司馬錯在軍中,也在縱橫,寡人懷疑,他選擇在此刻大勝我楚,就是為這次尚靳入楚做準備。”


    尚靳者,為韓臣子,但素來多與秦太後走動,此番從韓而來,有可能不為韓,乃為秦,畢竟司馬錯剛打過一場大勝仗,這時候是以勝利者的姿態來與楚國談判,無疑將會非常有利。


    昭雎仔細一想,就明白了緣由。


    “那大王也不想再打下去?”


    願意派遣使者來談,這本身就是一種態度。


    “勝了,也是慘勝,敗了,國之危矣。於楚又和好處,大司徒請授課吧!”


    昭雎一愣神:“臣遵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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