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


    久久沒有說話的天涯淪落人,從藍衣人的話中聽出了一些言外之意。


    他掩在青紗下的目光,倏然一寒:“你這位自稱清都山水郎的人,說了這麽多,不過是像那位來自幽州的年輕人一樣,想要為那一個早該千刀萬剮而死的畜生進行一番無謂的說辭。”


    天涯淪落人眸子一抬,將冰霜般的目光從藍衣人身上移開,轉而投向遠處山巒後的天際:“若是如此,那我勸你,還是盡快離去吧。我的這杯人生酒,和你不一樣,它永遠飲不盡,更加空不了。”


    自河麵上行來的藍衣人,距離樓船已隻有不到二十丈的距離。


    藍衣人微微舉起羽扇,示意推著輪椅前行的男童停下來。


    “燕氏後人為了阻止江湖在掀起一番腥風血雨,孤身遠離幽州來到洛陽,於前夜造訪無歇酒肆一事,本山人亦有所耳聞。隻是本山人不知何時就與之變成一樣的人了?”


    藍衣人察覺到天涯淪落人的一身氣機,有了一股逼人的寒意。


    藍衣人知道,這是一種很不友好的警告。帶著一種逐客令的意味。


    可藍衣人並沒有將其放在心上,神色如初的微笑著反問道:“就因為本山人的一句,一杯飲盡,萬事皆空?”


    天涯淪落人的目光,在青紗下暗自一頓。


    就從藍衣人的身份,以及江湖上所傳的做事風格來看,藍衣人確實和那位看上去年少老成,卻依然有一身方剛血氣的幽州少主大為不同。


    依照藍衣人所身帶的這種氣質與神采,還有那一腦被稱為天下第二智者的智慧來看,藍衣人又怎麽可能會淪為他人的說客?又怎麽可能不知道,這個世間已沒有誰能讓現在的天涯淪落人改變主意?


    可藍衣人若不是像燕青冥一樣,為阻止天涯淪落人而來,那又是為了什麽呢?


    難道,僅僅隻是為了那個不知死活的黑衣少女?


    天涯淪落人心有疑問,口頭卻沒有迴答。


    藍衣人搖著羽扇,再次幽怨的歎了口氣:“可能在淪落人的心目中,本山人不過是一屆俗不可耐之人,亦是一個無知愚昧之人。不過,本山人還是想說一句,本山人剛才話中的一杯飲盡,並沒有想要規勸淪落人放下恩怨,一笑泯恩仇的言外之意。”


    “本山人雖然愚鈍,時常會做出一些不智之舉,卻也絕非是不懂人世常識之輩。至少,生而為人,當不慷他人之慨,不大他人之度,這一點還是具備的。”


    天涯淪落人一動不動:“你既然具備這一點,沒有勸我放下恩怨的意思,那又為何要說出這一句,一杯飲盡,萬事皆空?”


    藍衣人苦笑道:“因為那一段恩怨,已糾纏了淪落人一百多年的時間,是時候將它一杯飲盡了。”


    天涯淪落人心神驀然一動,帶著一層白霜的眉宇間,若有所思:“你覺得,我能將它一杯飲盡?”


    藍衣人闔首:“當然。”


    天涯淪落人從藍衣人的話中,聽出了胸有成竹之感。


    天涯淪落人自己都不相信,還能將那些難分難解的恩怨化作一杯飲盡。如果真能這樣,那又何必等到今天?那又怎麽可能會變成今天這般模樣?


    天涯淪落人眼睛裏寒光,黯淡了下去。正要說話,可巨大的六爪黑龍已隨著水幕墜落迴了河麵。


    怒不可揭的六爪黑龍,沒有去顧及被藍衣人氣機托住的小色女,而是嘶吼著向天涯淪落人撲去。


    天涯淪落人沒有辦法,隻得再掀起一塊水幕,以一身氣機強行阻住六爪黑龍。


    一雙沒了寒光的眼睛,重新看向了藍衣人,問道:“你憑什麽如此自信?”


    藍衣人看著輕描淡寫一揮手,便阻下了六爪黑龍的天涯淪落人,斷言道:“憑你是天涯淪落人!”


    “憑我是天涯淪落人?”


    天涯淪落人將藍衣人的話重複了一遍,片刻沉吟後,悵然道:“那你隻怕是要失望了。”


    藍衣人滿是英氣的臉龐上,唇角揚起。笑容中的惆悵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讓人無法琢磨的詭異:“若是在平時,確實是有失望的可能,但現在這個時候,淪落人絕對不會讓人失望。”


    “聽你的口氣,好像是現在這個時候,和平時大不相同?”


    藍衣人默然點頭。


    天涯淪落人道:“有何不同?”


    “地方不同。”


    “你指的是…”


    天涯淪落人稍稍一頓,隻覺得藍衣人這句話話中有話。


    藍衣人眉目舒展,羽扇輕搖。看上去,就像是當年,隻在談笑間,便讓檣櫓灰飛湮滅的周公瑾。


    “不是指那個隻顧貪圖享樂,枉造了許多殺戮,致天下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的人,又會——是誰呢?”


    天涯淪落人一動不動的身軀,終於動了。


    動的是天涯淪落人隨著唿吸驟然加快,而劇烈起伏的胸膛。


    “你是說——”


    天涯淪落人負在身後的手,開始握緊,就連說話的聲音,都要變得更加低沉:“那個人已不在汴梁?”


    藍衣人將天涯淪落人的反應看在眼裏,神色如方才一般淡然:“本山人收到可靠消息,那個人將於兩天後南下江南。”


    天涯淪落人負在身後的手,握的格格作響。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為何要南下江南?”


    “因為汴梁城的那位李姓花魁,被一位浪子奪了芳心,隨他一起隱姓埋名,不知去向了。”


    天涯淪落人聽了藍衣人的話,隻覺得胸口猛地被一口巨鍾撞了一下。一身血氣突然奔湧的難以唿吸。


    可天涯淪落人還是挺著胸膛,不停的喘息著。


    他念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藍衣人的視線,一直都落在天涯淪落人的身上;但眼角的餘光,還是投在了天涯淪落人腳下的河麵上。


    河麵上有水幕衝天湧起,但樓船方圓十餘丈卻有駭浪互相撞擊的發出波波的聲響。


    這聲響不同於衝天的水幕聲,以及驚濤拍岸之聲。


    水幕聲和驚濤拍岸聲,隻是一種氣勢之聲;而這波波的駭浪聲種,藏著濃濃的殺氣。


    藍衣人緩緩合上眸子,第三次長歎出聲:“昔有李義山為身負匡世之才的賈生,而發出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的悲歎,如今淪落人的這兩句我明白了,卻比李義山的悲歎,來的更讓人無法釋懷。也慶幸,本山人不是什麽心懷天下蒼生的可敬之輩,否則定然是不能如此氣定神閑的…”


    藍衣人的話,沒有說完。


    一個淒厲又怒不可揭的聲音,忽然自長河上嘶吼起來:“這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了,那殺千刀的皇帝天生就豬狗不如,天生就喜歡人盡可夫的妓女——”


    藍衣人目光一轉,看向立在天涯淪落人身後的黃衣少女。


    原本善良、溫和、連罵人都不知如何迴擊的黃衣少女,在這一刻好像是變了一個人。變得比天涯淪落人還要憤恨。


    她姣好的臉頰上,帶著數條抹不淨的淚痕。淚痕之下,有無限殺機,似泉水一般瘋湧而出。


    藍衣人的目光,停在黃衣少女緊握的雙拳上。


    黃衣少女的雙拳,有殷紅的血自指間流出。


    她為拂弦特地留著的指甲,深深的掐進了掌心的肉裏。


    她咬著牙,切著齒,一字一句厲聲喊道:“那豬狗不如的皇帝,早就該死了!他早就該死了!”


    藍衣人沒有迴答,隻是將目光緩緩的移向黃衣少女的臉。


    那是一張因憤恨而變得猙獰,卻仍然帶著一抹清寒的臉。


    這張臉,讓藍衣人聯想到了另一個人,讓藍衣人記起了一些鮮為人知的江湖事:“原來不隻是金陵玉氏,和荊湘楊氏沒有絕後,天都離氏亦有後人尚存——”


    “你…你…”


    黃衣少女布滿殺機的臉,驀然一驚,腳下不自覺的退了兩步:“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藍衣人淡笑道:“你可能忘了,本山人是來自於清都。天下間,有哪一段恩怨,是清都山水郎所不知道的?又有哪一個在江湖上露過臉的人,是清都山水郎認不出來的?”


    黃衣少女語塞,一下子不知如何迴答。


    藍衣人從黃衣少女身上收迴目光,看向已經動了殺機的天涯淪落人:“其實,那皇帝自己也知道,江湖上有許多能人誌士、或是亡命之徒,都想要取他的性命。隻不過那皇帝,已有半年的時間尋不到那位李姓花魁的蹤跡,也沒有另外找到能讓他滿意的相好,他終究是忍不住了。他在這個時候為了尋花問柳,而南下江湖,可能會讓淪落人覺得十分愚蠢,可其中卻也帶著些許玄機。”


    “你說的玄機,無非是指即將到來的禹門大會。”


    天涯淪落人青紗下的眼睛,無聲的合上了。


    他一邊調轉著氣息,平複著翻湧的血氣。一邊應著藍衣人的話。


    藍衣人道:“不錯,禹門大會十年一度,如今已是將近之期。天下間十有八九的江湖人士,都在趕往禹門的路上,他們或是為了一觀鯉魚化龍的盛況,或是為了斬龍,以爭奪那不屬於自身的起運之數。而那皇帝在這個時候南下江南,不得不說是他近十年間最安全的一個時候。”


    天涯淪落人合著眸子道:“最安全的一個時候?為何我卻覺得,現在的他最為危險?”


    藍衣人笑道:“這是當然,因為對於淪落人來講,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天涯淪落人道:“你錯了,我說的危險,並不是指我會趁這個機會去取他的性命。而是指如今的朝綱之上,已經腐敗到沒有一個能用的臣子了,但凡是有一個、或是半個,那皇帝也不至於作出如此荒誕的決定。”


    藍衣人搖著羽扇道:“如此一來,豈不證明那皇帝,更為該死?”


    天涯淪落人心頭莫名有了警覺,當下收起調轉的氣息,睜開眼看向藍衣人:“聽你的口氣,你很希望我能殺了那皇帝?”


    藍衣人毫不掩飾,笑道:“非常希望,希望的都想要助淪落人一臂之力。”


    “你和那皇帝有仇?”


    “無仇。”


    “有怨?”


    “無怨。”


    “那你為何這麽希望他死?”


    “因為他一死,這片天下,便是一片嶄新的天下——”


    藍衣人將羽扇向昏暗的天空一指,繼而又看向天涯淪落人:“而淪落人所背負的百年恩怨,也可以一杯飲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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