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人人都希望自己是四肢健全之身的世界上,要是什麽樣的一個人才會坐上輪椅?


    蘇如是暗自在心中得出結論:


    ——這個人的腿,要麽是廢了,要麽是不好使。並且還是兩條腿都不好使。


    ——若是還有一條腿好使的話,那這個人拄拐杖就行了,幹嘛非得坐上輪椅呢?坐上輪椅不僅代表著身體上的殘缺,還會顯得低人一等,遭受到許多身體健全之人無從體會的冷眼與嘲笑。


    可等蘇如是看的更為清楚一些,又馬上將這個結論推翻了。


    蘇如是發現坐在輪椅上的人,兩條腿都和正常人別無二致。根本就沒有殘廢或是不好使的跡象。再細看那人的一身裝束,那就更加不像是一個殘廢,或是腿腳不好使的人了。


    蘇如是認不出那人的一身裝束用的是什麽材質,可蘇如是隻看一眼就能斷定,這是他見過的人當中,穿的最好的一個。


    好的,就像是一副經過名家細描過的畫。這個人就是畫中人。


    畫中人身著藍衣,頭頂藍冠,鬢垂藍帶。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龐,猶如冠玉,印堂之上,尚帶著一條半指長的藍痕,也不知那是類似於女子貼於眉心的花鈿,還是仇人留下的傷,或是傳說中的第三隻眼…


    蘇如是看的心晃神搖,唇齒微張,好半天才喃喃念道:“高人,高人,高人呐…”


    蘇如是隻知這個好似是從畫中走來的藍衣人,是一個可以和船上的青衣人相提並論的高人,可蘇如是想象不到這個“高人”,到底高到了什麽程度。


    隻因夢想著要成為一名劍客的蘇如是,還沒有見過那位已成傳說的劍仙。


    隻因進過一簾春夢樓的蘇如是,並不知道沈靈剛認的那位娘親,有著什麽樣的來曆。


    他若是見過了那位踏遍千山都沒有尋得影蹤的劍仙,或是知道了一簾春夢樓那位神秘婦人的來曆,那他就一定會注意到坐在輪椅上的藍衣人,和前麵兩人有著一個很大的共同點。


    這一點便是:


    ——坐在輪椅上的藍衣人,手裏也搖著一把羽扇。


    劍謫仙手中持的,是一把一塵不染的雪白之扇。


    一簾春夢樓那位婦人手中持的,是一把略帶雜色的灰白之扇。


    而坐在輪椅上的藍衣人手中持的,是一把由藍漸白的流雲之扇…


    立在船尾的天涯淪落人,曾經見過劍謫仙,也見過一簾春夢樓那位神秘婦人的真身。


    天涯淪落人發現了蘇如是沒有發現的共同點。這一點出乎了天涯淪落人的意料,讓天涯淪落人在心底產生了一個疑問:


    ——這個自稱“我是清都山水郎”的人,或許可以算是當今江湖上除卻李愈之等八人外的第十人,甚至是第九人;可這個人,真能配得上他手中的那把羽扇嗎?


    天涯淪落人的心中稍稍有了一絲悸動,可天涯淪落人依然還是如初般一動不動的立著。


    沒有人知道,在這一百多年的時間裏,天涯淪落人隻要是立著,便都是這個一動不動的姿勢。


    這個姿勢,讓天涯淪落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尊沒有任何感情的木偶。就像是一個冷眼天下、任由眾生沉浮的看客。縱是有滄海變桑田,泰山崩於前,天涯淪落人也隻會這樣一動不動的立著。


    更加不會有人知道,百多年前,那個身披金衣、頭頂金冠、腳踏金靴、手持金劍的天涯淪落人,立在開滿數百裏桃花的祖堂山上,就是用這個姿勢,眼睜睜看著帥旗從金陵城頭丟下,君王開城投降;一夜之間,國破家亡…


    與那時相比,這一點出自些許驚疑的悸動,又算的了什麽?


    天涯淪落人掩在青紗下沒人可以瞧見的臉色,猶如鐵青。


    他的眼睛裏,沒有發出劍氣,可放出的目光,卻深不見底。


    他用這目光看著緩緩而來的藍衣人,坦然應道:“你想必是有所不知。我——自有名之日起,便是一個相逢不必相識的天涯淪落之人,從來就不是世人所判定的所謂智者。既然不是智者,又怎會有你眼中的智者所為?”


    坐在輪椅上的藍衣人,愈行愈近。


    從他的方向看過去,隨著天涯淪落人的氣機而阻住六爪黑龍去路的衝天水幕,正不停的從一眼看不到頭的天空嘩然灑落,那聲勢就像是一塊從天河中飛流直下的瀑布。


    瀑布中尚有一個筆直墜落的黑衣少女,以及一條與水幕糾纏在一起的六爪黑龍。


    這是一幕人間奇景。但坐在輪椅上的藍衣人,卻沒有看過一眼。


    藍衣人隻看立在船尾的天涯淪落人。


    他的臉上帶著一抹由心的微笑,顯得文質彬彬,溫文爾雅。從他身上透出的那股氣息來看,那明明就是一股儒雅至極的書生之氣,可給人的實際感覺,卻是一股一見便終身難忘的英氣。


    那股英氣藏而不隱,隱而不秀,秀而不逼人。隻讓藍衣人看上去更帶一種無法言喻的神采。


    如果說藍衣人是一篇驚世駭俗的奇文,那麽英氣便是這篇奇文的點睛之筆。如果說藍衣人是一句流傳千古的詩,那麽英氣便是這句詩的韻腳。


    藍衣人似畫中人,也似天上人。


    他悠然搖著羽扇,向天涯淪落人笑道:“本山人可能不像雲夢山已故的墨家矩子那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破天機,能讀人心,但本山人對近一千年的江湖事,絕對可以十分謙虛的說一句,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跟著水幕一起落下的小色女,離河麵已不過十餘丈。


    藍衣人將手中的羽扇輕輕一揮,一股無形的氣機清風般飛掠而出,托住了下墜的小色女。隻不過那股氣機,並沒有將痛苦到失去知覺的小色女自水幕下救出,而是僅僅托住小色女,不讓小色女墜入長河中而已。


    瓢潑大雨似的水幕,不偏不倚的落在了滿身劍痕的小色女身上。


    若是小色女還醒著,還有些許的知覺,那小色女不知道會發出何等淒厲的慘叫聲。


    藍衣人看都不看小色女一眼,隻是笑容中,卻有了幾分一般人發現不了的意味深長。


    口頭停也不停的笑道:“淪落人,真正開始相逢不必相識的歲月,並非是從有名之日起,而是從淪落人為了信守與至交好友的承諾,立在祖堂山上的桃花林,眼睜睜看著金陵城破,天下覆滅的那一天起——”


    “在那一天之前,淪落人還是那個身披金衣、手持金劍的淪落人。還是那個於十三重寶塔之上,落金劍如急雨,驚天地而泣鬼神,名聲傳遍四海,可比劍謫仙的南唐劍師。那時的天涯淪落人,讓天下劍子,都想淪落天涯,永不還家…”


    藍衣人一邊一字一句的說著,一邊遠遠的看著話中的南唐劍師。


    話中的南唐劍師,立在樓船之上。隻不過早已不是當年的那位南唐劍師了。


    當年的南唐劍師,已然死去。


    現在活著的,隻是天涯淪落人。


    隻是出自白樂天筆下,真正相逢不必相識的天涯淪落人!


    不知為何,立在天涯淪落人身後的黃衣少女,一雙明媚的眸子裏突然泛起了淚光。


    她的視線,在淚光下變得模糊。


    她似是看到了藍衣人口中所說的場景。


    場景中,立在祖堂山上的天涯淪落人,雖然眼睜睜看著國破家亡,始終都沒有動過一下;可一身璀璨奪目的金衣,卻在無聲無息間褪了色,直到徹底失去光華,變成了連麻布都不如的青衣…


    她似是看到了身披金衣的天涯淪落人,身若遊龍般自那座象征著金陵城的十三重寶塔上,落劍如雨的情形。


    那情形,想想都讓人覺得心馳神往。


    黃衣少女曾零零碎碎的聽說過不少有關於天涯淪落人的故事,可黃衣少女一直都想不明白,天涯淪落人為何會褪了金衣,藏了金劍,就連一身在進一步就可悟劍成仙的修為,也跌了。


    直到聽見坐在輪椅上的藍衣人,說出這麽一番話,黃衣少女才稍微明白了一些。


    原來這世間最難解的心結,不是麵對家國破滅自己卻無能為力,而是明明有力為之,卻不得不信守承諾,選擇袖手旁觀。


    原來當年負盡了多少風流,後來就會變得多麽失意。


    原來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無法麵對自己…


    坐在輪椅上的藍衣人,冠玉般的臉上沒有了笑容。一雙靜謐的眼睛,也沒有在看天涯淪落人。


    他知道立在山巒上的少年,此刻是一個呆若木雞的樣子。


    他知道立在天涯淪落人身後的黃衣少女,眼睛裏已然飽含淚水。


    他知道立在船尾的天涯淪落人,氣機有些紊亂,一身青衣如遇大風般肆意飄起。


    可藍衣人,自己卻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他臉上的神色,微熏沉醉。似是飲了一口甘美又難以下咽的酒。


    “與淪落人相比,本山人入世甚晚,不曾與淪落人相遇相知,亦不曾有一入金陵城的契機。但在本山人所知的千年江湖事中,尚沒有哪一件,能比得上淪落人的那種風流逸誌。”


    “淪落人,為凡塵之事所縛,可能已然忘卻,可本山人卻時刻記得。記得能單以一身劍道,就能與神虛子齊名,聲名尚要蓋過神虛子的那種風發意氣;記得能讓天下劍子,在那十餘年的時間裏淡忘劍謫仙,將其視為劍道一塊新招牌的形骸不羈…”


    衣發飄起的天涯淪落人,一字不發。


    沒有人知道這一刻的天涯淪落人,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就如同沒有人知道這一百多年的時間,天涯淪落人是如何熬過來的一樣。


    藍衣人搖了搖頭,黯然吟道:“當年有劍勢如虹,敢向雲霄嗔天公。若問此劍何處尋,長寧塔,福寧宮…”


    藍衣人長歎了一聲,臉上重新浮出了一抹笑容。


    卻是一抹滿是澀意的苦笑。


    藍衣人接著吟道:“自古天下英雄氣,最是負盡英雄。乾坤裏,興亡事,太匆匆。可憐人生如酒盅;一杯飲盡,萬事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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