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地裏,動作快的農人已經插上秧苗,旱地上的作物也不少,除了粟、黍、大豆、小豆,還有不少瓜果。


    莊頭姓蕭,不多言語,人很沉默,但是說起下頭各家佃戶,哪幾戶人勤快爽利,哪幾戶偷懶耍滑,如數家珍。


    蕭三幾個月前就接到消息,這片原先屬於鄭大官人的良田讓皇上劃給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娘子。


    他和那些個佃戶們都在猜,這位娘子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又哪來的本事能讓皇上賜給她這麽多他們一輩子想都想不到的地?


    這會子見了,不得不說人不可貌相。


    這位薑娘子年紀輕,穿著一件茜紅色繡百荷襴邊的交領對襟衫子,半身藕裙,發髻上插著兩根素雅的銀鏤空蝴蝶簪,耳上戴上蓮子米大的紫金珠墜子。


    雅致不花俏,素淨卻帶著活潑,看似不花心思的打扮,和兩個伺候在她身邊的丫頭站在一起,絲毫不會讓人混淆。


    至於她身邊隨意站著的家丁,雖然穿著麻布短褐,腰際係著棍子,但是誰府裏的家丁一個個隱隱帶著淩厲殺氣,一看就知道這些漢子來路不簡單,他連最後一點輕視的心都沒了。


    薑淩波見他把底下的佃戶們管理得井井有條,有這種老成的莊頭幫她看著佃戶,她其實沒什麽好擔心的,農地的人事物她也沒打算要變動,她會給這些佃戶一年的時間,一年後根據收成再來做調整。


    至於茶園的管事姓榮,卻是狡猾許多,拿出的帳目不清也就罷了,整個茶廠有三分之一居然都和他有親戚關係,很顯然,茶廠的收益要不是被他中飽私囊,要不就是用來養他那牽藤絲瓜般的親朋,還有關係八千裏遠的友人了。


    是伍直提點她那管事手腳不幹淨,有問題,她細問之下才知道伍直雖是出身農家,家中卻是擁有好幾個山頭的茶園,從小耳濡目染,對茶事十分精通。


    要不是後來家道中落,他如今可能還是一方土豪。


    她問伍直願不願意替她整肅茶廠的人事,伍直很爽朗的允了。


    殿下讓他來保護薑娘子,能為她分憂做事,不讓他人侵吞她的權益,也是保護的一種。


    因此,齊國留在水田處的莊子,伍直則是被她任命為大總管,負責掃除那些蠹蟲,整頓茶廠和茶園。


    在她以為,凡事親力親為雖然好,但是人的精力有限,知人善任,將合適的人放到合適的位置上,才是更好的人力資源管理。


    據她觀察,這年頭茶葉產量低,價格昂貴,消費族群主要是貴族或富豪之家,尋常人家誰舍得花上大量的金錢在牛羊豬肉蔥薑桂皮佐料上,就為了喝杯濃茶?


    隻要能有好的茶葉,沏出來的淡茶更是悠遠可口。


    她還在為人事煩惱布局的同時,哪裏想得到在未來的幾年內,她手上的茶園從不到四百畝地覆蓋成十幾座山頭的壯景,而隨著喝茶習慣的普及''茶葉的生產和貿易的發展,她更成了茶葉的推手,使得茶葉在整個國民經濟中凸顯出重要性,更促使崇德皇帝將原來列為不穩定收入的茶稅改製成為國家財政的穩定稅收和主要來源。


    接下來的日子,薑淩波跟著伍直在茶廠裏到處晃,看著他識茶形、能賞茶舞、聞茶香、觀茶色、品茶味、讀葉底,把一幹在茶場和茶園裏幹活的老人收服的服服貼貼,接著又把人事大肆清洗過一遍,能留下來的皆是老成持重或者機敏有朝氣者,使整個茶廠煥然一新。


    她在這邊忙活著,每天倒頭便睡,完全不知道京城裏鬧得沸反盈天的大新聞,那就是璽王上書要求封地,封地要求偏遠,最好是偏遠到人們都想不起來的地方,他願意在皇帝賜婚後帶著王妃離開京城,這一去,永生都不再踏入京城一步。


    皇帝答應了,賜婚的聖旨日前已經去了宜康坊的薑家。


    尤三娘心急火燎的派護院來把她找了迴去。


    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她把茶廠的事情全權交給伍直,收拾箱籠,帶著兩個丫頭用最快的速度趕迴京城。


    小包子看見娘親迴來自然高興得說話都不利索了,撲過來緊抱著她不放。


    尤三娘也啞了,她看著薑淩波是用兩條腿穩穩的走進門的,好半天嗓子裏迸出哽咽聲,「你這丫頭,這麽大的事,也不讓人送個消息迴來,這是想嚇誰?」


    「不是想給你個驚喜嗎!」看著尤三娘眼中鮮明晶亮和毫無掩飾的喜悅,這讓心情低蕩、胸口壓著鬱氣的薑淩波笑了起來。


    這一笑,腔裏的煩悶也一掃而空。


    「是驚喜還驚嚇啊?」想起還供在正廳裏的聖旨,又想起薑淩波的腿,尤三娘覺得自己一時也分不清喜樂還是苦惱。


    婚姻本來是為了結兩姓之好,是喜事,如今這嫁過去,未來等著她的會是什麽?什麽偏遠的封地,她舍不得啊……


    「這是做什麽,怎麽就哭了?是我不讓他們遞信兒迴來的,想說給姊姊個驚喜。」


    看尤三娘掩著臉,眼淚直從指縫裏滲出來,沿著指節往下掉,心裏也有些難忍,但是包子也在,說什麽她都不能哭。


    「我苦命的妹妹!」尤三娘崩潰了。


    「姨姨已經偷偷哭了好些天,姨姨和善兒一樣的想娘了。」陸善可都看在眼裏,他雖然聰明,到底很難了解大人複雜的情緒,以為尤三娘的哭純粹是因為想他娘親的關係。


    阿奴自動的接過小包子,想把他哄開,讓兩個大人好好聊聊。「小少爺要不要跟阿奴去拿好東西?全都是從宛平縣帶迴來的耶,又或者你想不想拿些去送給愣子?他定會很高興喔。」


    小包子瞅瞅娘又瞅瞅眼腫了的姨,很大氣的點頭。「娘說有好東西要和好朋友分享,我這就去瞧瞧,瞧了好的就給愣子送去。」


    表麵上是主仆,私下卻親如姊弟的兩人手牽手拐過門出去了。


    「姊姊這是做什麽,學我家包子揪著包子臉,這是想逗妹妹笑嗎?」她把尤三娘往玫瑰圈椅上拉,與她促膝坐著談心,還抽出帕子替她拭了眼眶。


    「妹妹,這樁婚事我們不要了,就讓它黃了。」尤三娘反手抓著薑淩波這些天看似又粗糙不少的手,心裏直為她叫屈。「姊姊往後替你找一個門戶相當的,能體貼人、能逗你笑,知熱知冷的人,好不好?」


    「姊姊啊!我是什麽人?」她突然語重心長的問。


    尤三娘一臉疑惑。


    「我是什麽出身姊姊最清楚了,我是個和離的女子,身邊還有個小包子,雖然說如今日子看似好過了,有鋪子、有田地,可是這些在十三郎的眼裏真的不算什麽……」


    尤三娘張著嘴,安靜下來。


    「我也想過,人家是圖我什麽呢?要美貌,我這點姿色連人家府裏的侍女還不比不上,要聰明伶俐,他身邊隨便哪個都比我強。」


    「我這不是擔心嗎?擔心我們和王府門第相差太多了,往後,別說往後等你們的愛情消磨盡了,光是門第不同、眼界不同、交往的圈子不同,以後的日子怎麽過?」尤三娘知道薑淩波是個拎得清的,但是少年多情,這會兒看對方萬般好,可踏入婚姻裏,磨礪多了,日子可就過不下去了。


    她也是走過婚姻的人,聽多了自然知道男人的薄幸無情在轉眼之間,卻要讓女人用一生的歲月平複傷痕。


    薑淩波微微一笑,有如春花初綻。「你以為我沒想過,十三郎是皇家宗室,皇上以下的臣子見著他還要喊聲千歲千千歲的人,我們之間隔著的比泰山還要沉重的鴻溝,但是他願意為我們去跨越、去努力、去爭取,姊姊,不管皇家如何看待這樁婚事,十三郎願意娶我,我就嫁!」


    他對她,沒有給過任何甜言蜜語,但是卻暗地無聲的為她做了那麽多事,進宮去把她的煎茶獻給皇上,替她開創一條賺錢的大道;替她顧著包子,讓她在撿迴原主的記憶之後,不會因為失去而後悔,讓潤空治好了她的腿……這麽多,人心是肉做的,她哪能不動情?


    前世她不是沒有談過感情,但都是快餐戀愛,她從未體會過今生這涓涓如水流的感覺,那花開般的愛情聲音敲開了她的心,於是便有了心動。


    那男人,連個愛字都不曾說,卻為了想與她長相廝守做到了那個分上,明知是禍,卻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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