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長跪不動的繼續道:“公主,您從小流浪,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女孩,在民間為奴,何其的困苦。

    從您迴宮的一刻,直到如今,我和我的族人,從未有輕視過您,怠慢過您。

    您是我所見最堅強的姑娘。

    請允許我稱您一聲姑娘,因為我也有一個女兒,她如果能活著,今年跟城兒一樣大。”

    司馬清微微轉過頭,看著地上已白發蒼蒼老嫗。

    她的脊背永遠的佝僂著,不敢在任何人麵前挺直。

    但此刻,她匍匐在地上,背脊卻比任何時候都要筆直。

    蒼桑的聲音帶著無限的悲涼與惆悵,甚至是哽咽道:“公主,我的女兒,她也是我心目之中的公主。

    為了族人,我把她獻給了擁有軍隊的王,她曾跟我說活得生不如死,但她又說隻要拓跋城活著,帶著族人能迴到遼北,那她願意呆在這地獄,堅持下去。”

    司馬清側過身子,輕道:“崔喜恩,是你的女兒吧。”

    陳媽貼地的身子微不可見的震了一把,隨即恢複平靜。

    她沒有否認。

    “姑娘,你從洛陽到溫家,從溫家,又迴到洛陽,如今長安城內,哪一個女人有你這般遭遇,你現在所得,都是應該的。

    熬到以公主之尊下嫁給曹家的曹銃,自是你天大的福氣。

    這世間多少女子,想與有情人白頭到老,可百餘年裏,不是被當吃,就是成了寡婦。

    姑娘,咱們不能要求太高、太多、太全。”

    司馬清翻身坐起,默默良久,心想到底是自己愛錯了,還是生錯了,亦都錯了,才會落得如此。

    “藥,我是不吃的了。”司馬清開口道,“我隻想親口問問他,他要的,他想的,他願的,到底是什麽。”

    說完,司馬清站起,蹣跚前行。

    陳媽一動不動的趴在地上。

    直到司馬清踏出殿門時,她終是說一句:“殿下保重。”

    司馬清目不斜視的揚長而去。

    司馬清一路走一路看著長廊外被押送進來的俘虜,那應該是戰場上掠來的女奴。

    一個個衣著汙漬滿布,腳上多已無鞋,赤足走著。

    戰爭,苦。

    最苦在百姓。

    去到太醫院,見到太醫正捏著一根長長的銀針端詳。

    邊上袁雄在說什麽。

    側耳聽了一會。

    袁雄在求太醫給拓跋城治病。

    司馬清聽到此處,倦意全無,又悄悄聽了一陣,尋了個理由進來。

    袁雄一見司馬清,態度大變,直言:“張太醫,隻是問你要一盒子銀針,怎麽如此推三阻四的?又不是要什麽五寒散,更不是要你那些在爐中煉得黑不溜湫的小丸兒。”

    司馬清聞言未語先咳嗽了一聲,袁雄方才切切求著,怎麽現在聲音大了數倍之止。

    這是看到她來了,故意的嗎?

    “我們代王抱病在身,你瞧了瞧就走,也不給個湯之類的,宮裏的娘娘們就是沒有病,你也得熬些補湯給人去喝,怎麽代王連娘娘們的補藥也得不到一碗嗎?”

    司馬清含笑聽著,以前的袁雄,在何處都讓人欺負,如今跟在拓跋城身邊,他倒是長進了不少。

    張太醫迴頭,見是司馬清,連躬身跪倒,示以晉朝宮廷之禮。

    司馬清錯愕的看著張太醫,從未有人見自己行這麽大的禮,她忙說:“張太醫,快請起。”

    張太醫卻跪而不起,隻抬頭道:“殿下,老臣慚愧。”

    他一句殿下,司馬清立即明了他的身份。

    此人定是皇室的舊臣,如今還念茲過往。

    司馬清:“我如今在宮裏隻是羊娘娘的女兒,並無封號,大人剛才的那句言重了,這宮裏人多口雜,別因一個稱號害了您。”

    張太醫雙眼含淚道:“當年我有三個兒子為國盡忠,大男死在洛陽城,二男的死訊剛剛到手裏,隻有小兒子在宮裏當侍衛。

    後金墉城破,我兒子跟羊將軍尋了你迴來,才免了一百守衛及他們家人的死罪。

    如不是殿下忍辱入宮,我最後的兒子還有我們一家十幾口,早就死了。”

    司馬清歎了一聲,舊事曆曆在目,但世人除了罵羊獻容委身劉曜,沒有以死殉國外,從無人去指摘那些無法守土衛國的人。

    又是因為戰爭苦,連身懷醫術之人,都活得如此不受人待見。

    她抬手扶起張太醫:“隻要你們好好的,那些便不要提,好好活下去,以張大人的醫術,能救一個算一個,能幫一個是一個。命是不分貴踐的。”

    張太醫一怔,之前種種等級上下之分,被一語點醒。

    人若真有高低之分,也不過為一時,命是自己的,哪裏會因為身份不同,就真的不死不病不老。

    想通後,他將一盒銀針默默遞與了袁雄。

    司馬清正欲走,張太醫悄悄的跟在後麵道:“殿下,可是為了代王的病才來的。”

    司馬清也不瞞著,點了點頭。

    “臣看殿下也在病中,何必勞煩。”

    “他,我終是放心不下的。”司馬清淡淡的歎息一聲。

    “殿下宮中已傳遍你封臨海公主,將遠嫁東海之域,臣實在為您感到高興。”

    司馬清迴道:“張太醫,有什麽可高興的?”

    “您去那裏,至少可勸得晉王司馬睿,不要對長安用兵。”

    “張太醫,你也覺得打來爭去,不過是當權者想要獲得更多的權力和土地,而非真心為民?”

    “臣不敢指摘主公們的雄圖霸業,可是我在民間流落時,真的親見易子而食,流民成寇,良家為娼,這種霸業要來何用?

    醫者取藥,都要等藥長成方取之,不可拔苗助長,否則藥不是藥而成了毒。

    這天下,士農工商,且當是和平共處,若要分個高低先後,當是先有農人耕作,才有商人買賣,有讀書人解惑,有匠人製器。”

    司馬清略略點頭:“張太醫說的是,根本所在是以食為天,吃都沒有吃的,別談國家與軍隊,根本不可長久。”

    “殿下,勸晉王,以民為重,那些複國之言,隻能用來激勵人心,多想想如何讓東海的世族和百姓不被戰爭所累就枉為君王。”

    司馬清深感晉滅後,其實有很多能人流失。

    他們非無才,卻是無地可施展。

    劉曜一介強人作為,長久不得。

    長歎一聲後,她去往拓跋城的住處。

    在一株梧桐樹旁。

    明明人在眼前,司馬清卻不敢正視,正欲轉身,眼前晃出一片清風,忽見他一身白衣盛雪,發似黑瀑,隻用一根青帶係在頭頂。

    若不是早與他相識,隻當是哪家的清瘦公子,病中相遇。

    不過數十天,他居然病成這樣。

    宮中男女相見本要避開。

    他不能去後宮。

    她來,也得是避人耳目。

    這還是借了袁雄的衣服套著,才能來看上一眼。

    相比之前,他一個指揮使,她一個馬奴,隻是別人眼裏的笑話談姿,不會讓人太過注意。

    卻因一場平陽平叛,他得以代王之尊,而她身份未定。

    宮中傳言,皇上要娶她為妃,以求維持司馬氏一族的休兵棄戰。

    拓跋城心底也漸明白,皇上是想以他手中數千人的命,換一個他最珍視的人。

    看清一個人,需要多久,又要多少事。

    明晰一位帝王心,需要多少條命,還要死多少人。

    他久病不走,隻為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

    這些年都等了,他不怕再多等些時日。

    他手裏拿著皇上的詔書。

    上書賜婚的事宜。

    抬眼看到司馬清一臉微笑的看著他,才發現,幾日不見她居然瘦得厲害。

    門內的宮人,掃過地上的葉,見到司馬清連恭敬的跪在地上。

    “殿下來了。”

    司馬清平日裏身份不高,少有人跪她,這一下倒不自在的。

    抬頭間,發現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崔喜恩,兩人四目相對間,多了一份了然與同病相憐。

    她道:“不用跪的,你我在平陽城也算是患難之情了。”

    崔喜恩雙目含淚,“謝過殿下。”

    司馬清正欲提步,崔喜恩忙站起,扶了一把她手臂,目光向後瞟了瞟。

    隻見溫婷扶著一個宮人站在花間,人掩半麵的,似出非出的。

    司馬清點點頭,溫婷雖說是陳媽手中的耳目,但此人隨時叛人的心卻讓人不得不防。

    “皇上指了溫婷隨殿下出嫁。”

    司馬清心裏咯噔一下,怎麽就避不開這個溫婷了。

    卻見溫婷扶著宮人走出,衣服上香熏過,人也精神許多。

    她似乎在等司馬清出現一般,見她來了,神色如常安寧,想到昔日裏兩人幾次三番你死我活的爭鬥,司馬清心中一片寒涼。

    果然,利益能讓人短暫的忘記仇恨。

    生存為王的溫婷遙遙賀道:“皇上指婚,又親賜封號“臨海”,這可天下女子盼都盼不來的榮耀。”

    那些未知詳情就裏的宮人們一聽,之前懨懨的看人神色此時都換了一副畢恭畢敬的垂首而立。

    司馬清與崔喜恩互看一眼,炎涼間的轉換,讓人心冷一成。

    兩人皆是麵上冷如常態,揮了揮手,算是應承了他們的恭敬。

    司馬清四下望了一圈,見一個院內,美貌的女子有十來個,宮人也是看上去膚白貌美,她低頭撫著袖上落下的紅色淩霄道:“都下去,我找代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臨海公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望樓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望樓蘭並收藏臨海公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