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儀再次醒來時,窗外有鳥啼叫個不停。

    她坐起片刻,才慢慢想起自己身在何處,昨夜又發生了何事……她想起自己是重生的,一切如夢般不真實,又或許這真的隻是她的夢?

    華儀坐了會兒,看見從窗外透進來的陽光,這才知她起得晚了。她掀被下榻,穿上桌上早已備好的嶄新衣裳,推開門出去。

    笛聲悠揚,木門被打開的一瞬間,她將曲子聽得更加清晰,卻又說不出具體明目來。樹下倚著一青衣少年,玉冠冰涼,容顏秀美,正橫著長笛吹奏。

    春花撲向他幹淨的袖口,連風也變得溫柔。

    華儀的手無意識地扶上門板,靜靜看著他。

    她的心在一點點變得柔軟,她不可否認,她其實是喜歡他的。

    可是她和他之間隔了那麽多。

    華儀想,如果這一迴,她好好地愛他,會不會有所不同?會不會不再有那麽淒慘的收場?

    一曲終了,沉玉轉過頭來,對她頷首一笑,“陛下醒了。”

    華儀走了過去,驚訝道:“你的笛子……”

    “閑暇時自己雕的。”沉玉將笛子遞給她看,華儀接過細看,便見笛上雕著梅花圖案。

    沉玉看出她的疑惑,解釋道:“我隻會這一首曲子,是我母親教我的。她生前最愛梅花,故而我也喜歡賞梅,即興而雕。”

    華儀掂了掂笛子,歪頭看他一眼,笑道:“你的母親?”

    沉玉的瞳孔一片清涼,他低頭注視著華儀笑靨如花的臉龐,低聲道:“我的母親去世的很早,她身染重疾,我爹不肯給她治病,反在她去世後將我驅逐出府,後來我輾轉被賣,這才陰差陽錯入了宮。”

    華儀微微一驚,笑容也登時消失下去。

    她從未聽過他說過這些往事,因為宮裏除卻太監之外的男孩,都是權貴們秘密保留的一些不可言說的玩物,她無法去細究每一個人塵封的過往,她的高高在上也讓她忽視了一切的黑暗之處。

    她隻隱隱記得當年,她剛剛登基,他被一個老嬤嬤追著鞭打,少年纖弱的身體滾落在她的腳尖前,他抬頭時,眼睛比琉璃還要漂亮。

    她覺得這是一個幹淨得雪雕成的少年,即使他的衣裳被泥土弄髒。

    年幼的女帝蹲下身子,伸出手指點了點他眼角的淚痣,他低著頭不敢動,唇色慘白。

    “這是什麽人?”女帝仰起頭,看著她身邊的攝政王。

    攝政王攏著袖子,漠然答道:“這是皇宮裏最低賤的奴才,陛下不必理會。”他抬了抬手,身後侍從上前,企圖拖走少年。

    女帝卻抬手護住了少年,目光直視著攝政王,脆生生道:“朕要他!”

    少年抬起眼瞼,有些不可置信,眸子裏都是水光。

    攝政王皺眉道:“陛下身份尊貴,怎可與這等賤奴一起?”

    十歲的女帝口齒伶俐,冷靜地迴他道:“朕是帝王,皇叔不是說,朕可以支配天下一切東西嗎?”

    從此以後,他便是她記憶中那個始終溫柔體貼的沉玉。

    華儀心頭驚動,一時眼眶竟湧上一陣酸意。

    他從來都不主動向她說自己過去的事。

    那麽從前的那麽多年裏,他頂著“賤奴”的名頭,究竟是怎樣活於世間的?

    他麵上溫順謙和,那麽,與前世他所做的瘋狂之事相應,他的心底又該多麽不甘?

    沉玉許久不聞華儀出聲,不由看她,卻對上她複雜的眼神。

    下一刻,她的手伸到了他的袖中,抓住了他的手。

    沉玉身形一僵。

    她的手很溫暖,握著他冰涼的手指,低聲承諾道:“朕會好好護你的。”

    他有些想笑,卻心知肚明她的誠懇,便笑不出來了。

    華儀一握便鬆開了他的手,拂了拂衣擺,道:“好了,朕該迴去了,常公公今晨應帶著人尋來了吧?”

    沉玉低眸恭謹道:“陛下,常公公在外等候多時了……說是攝政王在禦書房求見。”

    華儀神情一肅,振袖出去。

    常公公帶人焦急地恭候在屋外,隻覺得頭疼得緊,他不敢得罪攝政王,也不敢去觸女帝的黴頭,正左右為難著,便見華儀快步走來,從他身邊一掠而過,冷淡道:“跟上。”

    常公公趕緊埋頭跟著,一邊拿眼神去瞟陛下一邊的沉玉,少年神情清冷,步履從容,竟一絲慌亂也無。

    攝政王最厭沉玉此類人,沉玉暗中沒少受人敲打,這迴居然敢跟著女帝……

    昨夜又是怎麽迴事?

    常公公不由得悄悄抬眼,看了看女帝的神色,她側顏清秀而肅穆,半含帝王威儀,看不出一絲端倪。

    毫無疑問的,女帝被攝政王給責備了。

    禦書房殿門緊閉,宮人齊刷刷跪了一地——自攝政王拂袖而去後,女帝便陰著臉,連摔了三個花瓶。

    攝政王責罵女帝之話,無外乎肆意妄為、寵信奴仆、不顧帝王威儀等等,說來說去不過怪她與沉玉親近,華儀自知行事莽撞,在沉玉床上睡了一夜聽起來確實荒唐,可是——哪個不長眼的狗東西敢告訴攝政王的?!

    對此,華儀對常公公發作了一番,常公公捂著被打疼的屁股,陰著臉又將多嘴的那人打了一頓,一轉眼便看見眉目清澈的沉玉,少年擁著雪白輕裘,如玉雕琢。

    常公公暗罵他罪魁禍首,容色誤國,麵上卻和顏悅色,隻差拉著他噓寒問暖。沉玉不喜與他周旋,隨口說了幾句,也不管事情與他有何關係,揮揮衣袖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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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此後三天,女帝緊閉殿門,似與攝政王暗裏較勁,朝上三句話就唱反調,朝下不思飲食,任憑攝政王指著她罵,無動於衷。

    將近十五的女帝還那麽稚嫩,牛脾氣卻絕非常人能抵擋。攝政王最終也不得法,也放寬了對沉玉的監視。

    第三日夜裏,女帝照例吃了兩小口便撤了晚膳,常公公急得滿頭大汗,卻又束手無策。

    這樣的次數一多,常公公也不得不開始打起沉玉的算盤。

    可沉玉隻是一介低賤之人,僅僅憑借帝王的寵信得以立足,而當帝王閉門不出,攝政王把控一切時,他的命是顯得那麽微不足道。

    於是乎,某日黃昏後,女帝昏昏欲睡時,幾個侍衛將沉玉抓到了冷宮。

    少年被死死地摁在冷宮的石桌上,臉頰貼著冰冷的桌麵,身子在拚命地掙紮著,可是刀鋒劃破了他的手腕,鮮血順著白皙的手臂蜿蜒而下,他耳邊隻有那些人輕蔑的笑聲。

    沉玉睜大眼睛,清亮的黑眸裏此刻寫滿了絕望,少年纖弱的身軀是臨死前的獻祭。

    春風掃落葉,觸目都是荒涼破敗之景,連一絲人氣也無。沉玉最終沒有力氣掙紮,隻留著一口氣勉強地喘著氣,長睫蓋下,桃花眼半闔。侍衛們鬆開摁緊他的手,他從石桌上滾下,撞得骨頭發疼,後腦勺劇痛無比。

    他呆呆地望著湛藍的天,後知後覺地,心頭湧起一陣憤怒的不甘和委屈,每次他自以為自己不同時,便有人再次提醒他的低賤。

    天不賤人,唯人自賤耳。

    他憑什麽不配?

    沉玉咬緊牙根,眼底猩紅,冰火交融,一瞬間眼神兇惡陰沉得如同吃人的惡鬼,讓意欲給他痛快的侍衛手頭一頓。

    他是困獸猶鬥,他以為自己真的要死了,心頭沒有哀戚,隻有強烈的不甘,不甘天生離華儀那麽遠,也不甘被人魚肉至此。

    攝政王。

    沉玉默念敵人,眼前一陣陣發黑,他感覺生命在快速流失。

    忽然一聲慘叫響起,有什麽溫熱的東西濺在了他的臉上,又腥又黏。

    他睜開眼,是血。

    暗衛現身,刀光快得隻剩虛影,不費吹灰之力地割開人的脖頸,徹底放倒了那三個侍衛,沉玉靜靜地躺著,那些暗衛彎腰給他鬆綁,他看見暗衛袖口是狼牙標誌。

    沉玉沉靜的眼睛裏,再次蕩起了波痕。

    帝王親屬暗衛,隻用於保護皇帝一人。

    沉玉說不清自己此刻是什麽感受,他被暗衛攙扶著起身,除了頭暈乏力,也沒有覺得不對,可他忽然就開始深深地厭惡起這一切來。

    憑什麽她要把自己的暗衛派來?

    她也覺得他無能,隻能任人魚肉嗎?

    一個個自以為掌控一切,全將他視作棋子。

    可誰知他之心?

    若上天一開始不如此安排,予他公平的較量,他又何止如此?

    憑什麽他與她天生天差地別,憑什麽他沒有資格站在她身邊?

    他更想,堂堂正正將她擁入懷中,肆意疼愛……

    沉玉的念頭越想越偏,連眼神也暗沉下來,有些念頭如同摧心蝕骨的□□,險些讓他直接走火入魔了。

    他頭腦昏沉,天在旋,地在轉,隻感覺有人在飛速給他止血。

    他被人擺弄著,可是精神幾乎要脫離了肉體……

    沉玉唇邊忽然挑起一抹奇怪的笑來。

    給他包紮的暗衛觸及此笑容,竟覺得毛骨悚然。

    下一刻,他企圖動彈的右手輕微一動,思緒便沉入深深的黑暗之中。

    黑暗之於沉玉,仿佛隻是一瞬間,可是臥在床上修養的沉玉睜開眼時,知曉自己已渾渾噩噩了三日。

    攝政王沒有殺他,原因他並不願深究,因為無論是華儀的保護還是攝政王的輕視,都絲毫讓他高興不起來。

    後來他聽聞,女帝不出寢殿已三日有餘,茶飯不思,那些人企圖不顧沉玉的病體,讓他出頭去勸慰女帝。

    沉玉靠在軟榻上,單手撫著蒼白的唇,眼角淚痣嫵媚而冷酷。

    常公公的人在屋外守了幾日,說是勸他,不妨說是逼他。

    沉玉並不抗拒。

    他想,他也有些時日未曾見過華儀了,他阻止自己見她,實則是不讓自己沉迷於她。

    可是現在不同了。

    常公公跨入屋內時,見沉玉已穿戴好衣裳,玉冠風流,錦衣闊袖,滿身清寒。

    他聽見動靜,轉眸看來,微微一笑,道:“讓公公久等了。”

    常公公幹笑道:“不知公子的傷勢近來如何?”

    “好得很。”沉玉挑動唇角,眼微的弧度的精致,“我非常想念陛下,煩請公公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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