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儀一個人提著宮燈,穿著帝王的玄色長袍,在禦花園裏緩慢地穿梭。

    女帝的眼睛是天生迷蒙溫軟的,可她君臨天下的風度卻讓她的眼睛顯得冷冽而有深意,比深淵還要森冷,所以她一路上遇見了許多來往的宮人,那些人跪下對她行禮,神情皆是膽戰心驚的。

    一個讓人畏懼的帝王。

    華儀走到湖邊,借著月光看著自己的眼睛,她也不知是什麽時候磨礪出的這樣的眼神,她在想,她看著沉玉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的?

    冷血,無情,無趣,城府極深。

    這樣的她,有什麽值得愛的呢?

    黑雲翻動,上弦月半隱於雲後,湖水上泛起的粼光也淡了三分,更深露重,寒意打濕了衣袂。

    沉玉單手抱著雪白的狐裘,獨自穿過禦花園,抬眼時便見華儀獨自坐在亭中欄杆上,晃著雙腳,長發在風中飄蕩。

    沉玉走上亭子,抖開狐裘,輕柔地給她披上,修長纖細的手指熟練地給她係上帶子。

    華儀抬頭看了看他,問道:“你一個人?”

    沉玉清淡道:“陛下不喜歡人多。”

    華儀轉過頭去,看著湖麵,意味不明道:“你倒是什麽都了解朕。”

    “不好嗎?”沉玉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手指不經意地碰了碰她小巧的耳朵,無聲笑了笑,道:“有沉玉照顧陛下,陛下什麽都不必擔憂的。”

    他的手指冰涼,她縮了縮,抬眼欲斥他,卻撞入一雙清澈透亮的黑眸裏。

    少年沉玉此刻不過十七八歲,連眼神都純粹得如此漂亮。

    她在他眼底,隻看見了她自己。

    她斥責的話在喉間一哽,便鬼使神差地變成了“你會傷害我嗎?”

    話一出口,她不由自主地僵了僵。

    沉玉已很快地答道:“陛下是沉玉的一切。”

    兩人都靜了靜。

    華儀不想他如此直白,竟有些赧然,偏過了頭去。

    沉玉也立刻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本來有些懊悔,見她如此反應,又不由自主地補充道:“所以我傷害陛下,就是在傷害我自己,所以……”

    華儀飛快地截斷他的話:“住口!”

    沉玉眨了眨眼睛,倒是住口了。

    華儀將頭埋得更低,再也不肯開口,與白日那個無端發怒的女帝截然不同。

    從沉玉的角度看去,隻覺小姑娘的腦袋毛茸茸的,平白讓他心頭柔軟。

    華儀覺得兩頰有些臊意,十五歲的皮囊加上更加老成的靈魂,卻是第一次聽人對她說這樣的話。

    少年沉玉便有了這樣的心思。

    華儀甚至不敢深想,前世的沉玉最終選擇了那條路,心裏究竟是有多恨她怨她?

    兩人一坐一站,吹了許久的夜風,華儀才翻身溜下欄杆,提著白玉宮燈往迴走。沉玉靜靜地跟在她身後,刻意地邁小了步子,注視著她的背影。華儀心神不寧,頻頻迴頭看他,他都穩穩得守在一步之後。

    沉玉護送女帝迴了寢宮,常公公正侯在殿前,見狀忙命宮人準備伺候女帝洗漱就寢,將殿門重新合上,隔絕了殿外沉玉的目光。沉玉靜立片刻,轉身欲走,常公公忙出聲喚道:“沉玉公子留步。”

    沉玉停下腳步,側眸看來,常公公上前陪笑道:“公子也是知道的,陛下這幾日心情不好,可是今早上午攝政王還親自來求見了,就是及笄禮和歸政的事……公子哪日伴駕時機得當,不妨給陛下提一提,您也是知道的,陛下那脾氣,如今也隻有公子您哄得下來……”

    沉玉微微一笑,道:“陛下並非任性妄為之人,我一個卑賤之人,如何敢肆意上奏朝中之事?常公公難不成要害我嗎?”

    少年笑意清雅,常公公卻臉色一變,忙笑道:“哪裏的話,咱家這也不是為了陛下找著想……”

    “為了陛下著想,便多注意著陛下吃穿住行。”少年掀開眼睫,拂袖冷淡道:“公公別弄錯了,我不是攝政王的人。”

    常公公不知何處惹惱了他,隻覺後背滲出汗來,目送著這少年郎翩然離開。

    華儀沐浴更衣過後,便躺在床上,等宮人吹熄蠟燭後,才慢慢閉上眼。

    一閉眼,隻覺身下軟褥硌得她渾身發疼,壓在身上的被子如重千斤,將她死死地鎖在了榻上。

    她的思緒沉浮間,前世的血光刀光重新閃現在眼前……微笑著逼近的沉玉,滴血的刀尖,輕巧的鎖鏈,他把她壓在桌上,手指插入她的發間,低聲道:“陛下要是不配合,臣就殺了這宮裏所有人。”

    她尖叫,她反抗,那個男子始終如此從容,慢條斯理地除下她的衣裳……

    吐血的沉玉臨死前最後的不甘……

    華儀渾身一抖,驀地坐起身子,劇烈地喘著氣。

    她衣衫皆被冷汗浸濕,渾身還在不住地顫抖,良久,才漸漸想起自己在什麽地方。

    熟悉的宮殿,熟悉的陳設,沉玉那樣對她……也是在此處。

    華儀頭痛欲裂,茫然地蜷起身子。

    良久,她穿鞋下榻,披上狐裘,將臉頰窩進軟軟的狐毛裏,輕手輕腳地出了宮殿。

    深夜無人,守夜的宮人也開始打起了盹,華儀自幼生長在宮裏,對許多隱蔽小路熟記於心,輕車熟路地避開了一眾宮女侍衛,來到一個偏僻的住所。

    此地雖偏僻,卻並不簡陋,反而裏外布置得清新雅致。華儀悄悄地推開門,往閣內走去,借著月光摸索到了蠟燭,卻找不到點燈的火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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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儀索性丟了蠟燭,悄悄地摸近床榻。

    沉玉睡眠極淺,華儀推門的那一刻,他便有些醒了。

    意識很快地清醒過來,他感覺到有人在偷偷摸摸地靠近,唿吸聲細緩。

    他察覺那人在桌上摸索,以為是宮裏哪個不要命的賊,卻發現那人向他逼近。

    沉玉猛地起身,快速襲向那人的手腕,企圖將其扭倒在地。

    抓到那人手腕的一瞬,他便察覺了不對。

    誰的手腕這麽光滑纖細?

    龍涎香的氣息隱隱約約地浮動著。

    沉玉驀地驚醒,驚呆在了黑暗中。

    他還未來得及跪地行禮,袖口便被人一拽,女帝披著頭發,內著蠶絲睡袍,別扭道:“沉玉,朕……朕睡不著。”

    沉玉竟有些哭笑不得,既不好拽迴袖口,又不好將她摟到懷裏。

    可眼前這人……

    他的眸色有些暗沉,蠢蠢欲動,又強製壓著那些念頭。

    華儀並不覺羞恥,而是摸索到了他的床榻上,伸手一探,被子還有些溫熱。可她才不管這是誰的床,直接踢掉鞋上榻。

    沉玉去點了燭火,迴身看她,見她鑽進了自己的被子裏,竟有些不知所措。

    “陛下這是……”沉玉沉默須臾,才道:“陛下,這是我的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倒是霸道,也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沉玉歎了口氣,上前坐到床邊,緩了口氣問道:“陛下半夜偷偷跑出來的嗎?”

    華儀道:“我做噩夢了,我不喜歡那個宮殿。”

    沉玉道:“所以,便來我這裏睡?陛下不守規矩,受罰的是我。”

    華儀睜開眼睛,挑釁地衝他一揚眉梢,“怕了?”

    “不怕。”沉玉無奈道:“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這就肝腦塗地了?華儀忍不住笑出聲來,身子一顫一顫的。

    沉玉注視著她笑得白裏透紅的臉龐,眨了眨眼睛,也露出一絲笑意來。

    華儀笑夠了,在床上滾了滾,覺得窄,又坐起來,道:“沉玉,你知道朕夢見什麽了嗎?”

    沉玉道:“什麽?”

    華儀想了想,輕聲道:“朕夢見十幾年後,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朕身邊最得力的臣子,你到而立之年也不肯娶妻生子,朕做主為你納了妻子和三房妾室。”

    她說完便抬頭看著沉玉的神情。

    沉玉笑容依舊,眼神卻有些泛冷。

    華儀繼續道:“我聽人說,有些夢是可以成真的。沉玉,若真有一日發生這樣的事,你會討厭我嗎?”

    沉玉搖頭,淡淡道:“君命難違。可是陛下無論做什麽,我都厭不起來。”

    華儀抬手指著他鼻尖,篤定道:“你話說得太早。”

    “不早。”沉玉按下她的手,反問道:“陛下迴答沉玉一個問題可好?”

    “你說。”

    沉玉垂下眼,淡淡道:“陛下白日厭棄我,之後又與我……如此親密,之後又問我可會傷害您,如今也做了噩夢,陛下是有什麽心事?”

    他的心思竟如此敏感。

    華儀若無其事道:“沒有。”

    “真的?”

    “朕是帝王,會撒謊嗎?”

    沉玉顯然覺得是會。

    華儀有些困了,遂擺擺手,隨口轉移話題道:“朕乏了,今日就在此處歇下了。沉玉,你替我扇扇風,有些熱。”

    沉玉不做聲,去拿了扇子來,輕輕給她扇著風。

    他其實也很困,可看著她,又覺得清醒了幾分。

    華儀閉上眼,心漸漸地被放下來,意識漸漸模糊。

    可她還是覺得有些不安,又倏地驚醒,對沉玉道:“要不……”

    沉玉打斷她道:“陛下要是睡不著,我曾學了幾招推拿術,可幫陛下揉揉頭上大穴。”

    華儀別無他法,隻好答應。

    沉玉讓華儀躺在靠近床沿的一邊,坐在她身邊,抬手揉捏著她的太陽穴。

    他手指的力道溫柔而有力,她舒服地縮了縮身子,他手指下挪,在她光滑的臉蛋上遊移。

    華儀看不到,沉玉的眼神漸漸變了。

    最終,他低下頭,輕輕嗅著她的唿吸,感受她熟睡後的心跳。

    少女的馨香就在鼻尖,她的溫軟就在眼前。

    他克製著,不去摟抱她的嬌軟的身子,隻是低下了頭,薄唇在她的唇上遊移。

    最終輕輕下落,一觸即止。

    沉玉直起身子,燭光下,半邊的臉頰是溫暖的,另一半卻僵硬到冰冷。

    他心潮湧起,眼底壓抑的東西一覽無餘,那一吻不能克製他的欲望,反而提供了養料,讓他心底的心思瘋狂滋長。

    華儀卻始終熟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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