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姑娘!」他喊了幾聲,迴應他的隻有窗外秋蟬的唧唧鳴叫。


    苟非快步走向門口,欲將她尋迴,卻見案上擺了張墨跡未幹的字條:


    君所求,恕莫能給。迴首當初,塵緣相誤。何苦?勸君莫記來時路。


    他將字條讀了不下十遍,良久,才將之輕放案上。


    荀非撫著字條,喃聲道:「我是太貪心了。」


    暮春之初,楊柳正好,和風撩花紅。


    迎娶石家小姐的隊伍待到良辰吉時,準時自荀府出發。


    荀非身著大紅竚絲蟒服,腰係金鈒花帶,以烏騅馬為坐騎,領著一幹人馬。


    隨行儐相有七隊人馬,當中盡是權貴顯要,並無荀非私交好友。或為官場顯赫同僚,或受首輔楊烈所托,排場之盛大,極其鋪張。


    看似有心,亦是無心。


    荀非唇角噙著一絲涼笑,像看戲一樣,慢悠悠騎著馬。


    新娘候轎的地點不在京城石府,而是依石家先祖遺訓,於臨縣石家老宅。京城至石家老宅有一日半的行程,行將午時,頂上烏雲盤旋,幾名和荀非較相熟的同僚建議加快腳步,在天晴之時多趕些路,方能尋客棧打尖。


    但見荀非無所謂笑道:「總不會誤了吉時,急什麽呢?」又不是閻王催命。


    眾人見新郎官本人都不急了,也不好替他幹著急,便放寬心,欣賞城郊田園景致。


    行至京洛之南,彼時距太陽西下還有一小段時間,天色卻已近全黑,春雷自濃黑雲朵中透出陣陣悶響,似是隨時要發作。荀非喚來餘平,餘平便自隊尾策馬向前,他此次以隨侍武人身分人隊,和大福押在隊尾。


    「餘平,你上次勘查路線時,過了這村莊,可還有歇腳處?」


    餘平摸出地圖應道:「有是有,但恐怕容不下這麽多人。」


    荀非微仰了頭,看了天色一眼,淡聲道:「如此,便在這村莊尋一處留宿。」


    餘平睜圓了眼,直盯著荀非瞧。荀非睨了他一眼,道:「何事?」


    餘平這才收迴目光,撓了撓脖子,低聲笑道:「大人身著平日官服,此時加上簪花披紅,當真英挺耀目。」又壓低了聲音:「神情卻是益發清冷了呢。」在外人麵前,他不能喊荀非師哥,而是跟著旁人喊「大人」。


    荀非尚未應答,一道閃電劃過天際,緊接著雷聲震耳欲聾。他立即策馬上石橋高處,旋過馬匹朗聲道:「眾位朋友,天候不佳,要委屈各位在此村歇一宿,明日辰時三刻於此處集隊出發,荀非擇日宴請各位上會麟樓吃酒。」


    一聽之後能上號稱京城第一樓的會麟樓飮酒作樂,人人皆喜形於色,就算先前內心有半分抱怨,此時不滿也消除得一幹二淨。高檔酒樓還是其次,能與當權得勢之人相互攀附拉攏,那才是真。


    荀非話才落下,滂沱大雨便自隊伍後方潑灑而來,一群人馬急急尋了客棧躲雨。


    這村莊隻長長的兩條街,因常有上京旅客借宿打尖,卻開了三間客棧。荀非身為新郎,沾不得晦氣,自是與其隨從被安排在最大最新的客棧。


    餘平安排完諸事,見苟非還在一樓窗邊呆望外頭,便拉著大福在荀非兩側坐下。


    此時其它公子哥兒皆各自迴房安歇,餘平張望一番,笑道:「師哥,雨這麽大,逃婚也不會有人追來喲。」


    荀非迴過頭一笑。「我要逃了,你們豈不遭殃?」


    大福瞪了餘平一眼,他一向寡言,隻道:「跟著大人便是。」


    荀非笑著搖了搖頭,望著簷外雨景不語。


    餘平不放過他,擠著眼睛道:「師哥可後悔?」


    「後悔,後悔極了。」荀非倒是頓也沒頓,脫口而出。「我後悔當年沒拉著我母親,後悔當時自以為是的體貼。」


    這迴換餘平沉默了。他本是想墨成寧離開半年多,這段期間也沒聽荀非提起她,便繞著彎想探荀非口風,想知道荀非心中究竟有沒有她,借機鼓吹他逃離石芸珊的手掌心。


    未料荀非反而想起當年之事。楊府舉辦諸子宴當天,荀非發著高燒,母親阮氏便與丈夫荀文解商量,欲在家照顧兒子。父親爽快答應,神色卻難掩失落。荀非迷蒙的視線見著父母這般情形,便掙開母親的掌心,揮舞著五歲的小短手,要母親陪父親赴宴。卻不想,這一揮,便是永別。


    三人各自沉思時,數名錦衣漢子闖進客棧,一開口便向店家要最好的房間。


    店小二為難地看了荀非一眼,又同那幾名漢子說了幾句,其中一名高瘦漢子拍著前台尖聲叫道:「也不想想咱們大爺什麽來頭!不清一間上房來叫你吃不完兜著走!」


    荀非聞聲,按下憤然起身的餘平。一抬眼,隻覺那高瘦漢子背影熟悉,待他迴過身嚷著:「哪個不知好歹的家夥占了上房?!」才想起這人便是當初在沈家莊負責看守墨成寧的人。荀非一凜,望向大門,果見楊烈挾著風雨入室。


    「嚷什麽呢?」楊烈略顯疲倦,抖著身上雨水冷聲問道。


    不等那幾名漢子開口,店小二連忙道:「這位爺,小店開在窮鄉僻壤,這整村莊上房隻有一間,不巧今日有客官先訂下來了,那客官要娶媳婦兒,還望您能諒解。」


    楊烈鼻頭一皺,不耐道:「娶媳婦兒便怎地?」目光向屋裏一掃,卻見到身著官服的荀非懶懶地斜靠窗檻,桌上還放著掛紅綢帶,立時便曉得情況。


    荀非笑道:「既是大人來,小侄就換中房吧。」


    楊烈換上笑臉,道:「賢侄,原來是你。早知住上房的人是你,我便不換房啦。」卻也沒提要換迴房間。店小二見原本客人沒意見,便摸摸鼻子,替荀非換至中房。


    那高痩漢子見是荀非,張嘴一愣,楊烈不甩他,徑自走到荀非對麵坐下。餘平和大福不敢和首輔同桌,趕緊起身立於荀非身後。


    荀非掛上笑顏,緩緩起身恭迎。


    楊烈擺著手勢叫他坐迴去,笑道:「賢侄,迎親迎到這兒來啦?這石家也忒不近人情,偏生要新郎官大老遠去她家老宅迎娶。」


    荀非不遑多讓,笑得更為燦爛。「這沿途景色倒也優美,算起來還是便宜了小侄。不過……楊叔怎生在此?莫不是不吃小侄後日的喜酒了吧?」


    楊烈歎了口氣,疲憊笑道:「我這不是正趕迴京裏嗎!你也知道皇上大婚在即,便給小女在城郊外買了座溫泉莊子,要她大婚前好好調理身子。我方才去探望她,精神看似好了許多。」


    荀非少不了又恭喜數句,兩人聊了許久,直聽得後頭的餘平昏昏欲睡。


    荀非見楊烈時不時按著額角,眼窩隱隱泛著青黑,便道:「楊叔奔波一整日,想必身子吃不消吧?要不要上樓休息一陣?」


    楊烈正想應了,卻見店小二奉上緊急去買來的芙蓉糕和鐵觀音,恰巧腹中饑餓,便道:「無妨,再陪賢侄聊會兒。」


    苟非瞥了餘平一眼,暗笑這小子肚裏肯定在罵楊烈。餘平察覺荀非眼神,心道被看穿了,便收起不豫之色。


    店小二打量著楊烈,心想這老霸王肯定油水頗多,便咧嘴奉承道:「您老人家身子金貴,正巧這幾日村裏來了個女大夫,看病很靈的,需要的話,小店立即遣人請大夫來。」


    見楊烈無甚興趣,店小二暗恨賞錢沒了著落,又加把勁道:「真的很靈,收錢也公道。昨日賤內才去給她瞧瞧,那女大夫銀針刺了幾下,哎呀,她頭就不痛了。咱村莊這幾日大病小病都給她看,人都排到屋外去了。」


    楊烈揮了揮手,顯然覺得厭煩。他給禦醫伺候慣了,哪裏會將江湖郎中放在眼裏。對麵的荀非卻是神色一僵,餘平見狀,也不顧楊烈在旁,忙問:「那女大夫,是不是一身鵝黃衣裙,罩著件白紗褙衣?」


    那店小二腳步一頓,奇道:「咦?這位客官見過那女大夫?白紗褙衣我是沒印象,但黃衣裙是有的。」


    楊烈自然不曉得,荀非卻知這是墨成寧平日行走江湖的裝束。他懵然看著窗外,一時沒了主意。


    去見她嗎?可見了又如何?


    楊烈察覺荀非臉色有異,自以為親切地調侃道:「賢侄也麵色不佳呢!莫非是想看女大夫有多可人?」


    荀非心裏惱恨,勉強扯了個微笑以示捧場。


    這時,一名粗壯大漢跌跌撞撞衝進門來,對著店小二叫道:「張五!張五!」


    小二喝斥:「幹什麽!家裏死人哪!沒看到爺們在休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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