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兩段玉玦輕放桌上,又放上當初定情的木芙蓉銀簪,正色道:「李玦受墨成寧之恩,無以為報,請受我一拜。」便跪下去,磕了一個響頭。


    墨成寧歎了口氣,她實在說不出「好好生活吧」、「祝你們長長久久」之類的好聽話。


    「保重。」語氣不輕不重。


    李玦又作了一揖,抓起早就收好的行囊,離開客棧去與張輝碰麵。


    荀非與餘平正在一樓木桌旁小酌,餘平貪杯,已醉得不省人事。荀非今早在驛站接到家裏來的信,信中百般催促他歸府,說是石家要挾荀家再不提親,石家便要物色其它女婿人選,至今還拖著純粹是來自石家小姐的堅持。


    都已訂了親,還恐生變?


    荀非再看一眼信紙,字裏行間皆是複仇的迫切性和對他的期望,他冷冷一笑,卻是自嘲,接著按例將信紙探入油燈引燃,丟進碗裏燒盡。


    荀非醉眼朦朧間,見一黑衣女子奪門而出,不久,便聽到噠噠馬蹄聲,竟就在這月黑風高的夜晚走了。


    他心道:那身形……好似李玦。為何離去?墨姑娘知道嗎?她沒事吧?


    想到此處,他驀地打了個激靈,醉意也去了七八分。他撇下趴睡得香甜的餘平,跌跌撞撞地衝上樓,直奔長廊底墨成寧和李玦的房門前。


    正待破門而入,荀非動作戛然而止。


    萬一他方才看錯,那人並不是李玦,而兩人現在正安安穩穩地睡在床上,他這般破門而入會被當登徒子吧?


    想了想,他仍決定必須確認墨成寧的安危,他敲了敲,裏頭無動靜,便伸手推門,訝異發現門竟沒上門閂。他心知有異,當下更急,徑自入室。


    「你沒事吧?」


    墨成寧杵在窗邊發愣,一雙美目幽幽瞧著張輝與李玦離去的方向。她沒注意到荀非人房,因此被他的聲音給嚇了跳。


    「苟公子!」淚珠險些滾落。


    荀非繞著墨成寧細看數迴,終於舒了口氣。


    「沒事就好。」


    微弱月光下,墨成寧木著一張沒有血色的臉,雙眼濕然,彷似抱著她的肩一搖就能滴出水來。荀非借著三分酒意,一股衝動欲摟她入懷,他伸出右臂輕抓她左肩,另一手按住她背心,墨成寧微微張大眼眸,軟著身子任他擺弄,孰料荀非左掌才碰到她背心,便如同碰到熾鐵一般縮迴了手。


    這個擁抱,有太多含意,他給不起。


    墨成寧並無驚訝或失望之色,經曆李玦一事後,天大的事對她來說也如塵埃微末了。她淡淡瞥荀非一眼,輕聲道:「我放她走了。李玦已死,江湖上再無此人。」


    墨成寧麵無表情,像是灰心到了極點,隻遙遙看著窗外,為姑姑墨平林的單戀、袁長桑的長相守候哀悼。姑姑自情場失意,便埋葬了她原有的嬌憨淘氣;袁長桑對李玦的癡愛更是深深烙在墨成寧腦中,九年如一日,天天惦念著她,這樣的袁長桑,若知道與李玦永生無法再見,天知道他會被痛苦折磨成什麽樣?


    墨成寧想著家人的事,荀非卻怔怔瞧著她。這樣淡漠的小臉,比之憤恨哭泣更教他心如刀割。


    「夜深了,你迴去歇息吧。我明天便隨你上京醫治楊芙。」


    荀非歎了口氣,柔聲道:「你也早點歇下來。」走到門口,又折返脫下袍子披在她身上,道:「要去外頭散心的話我可以帶你去,宵禁什麽的不用管。」


    墨成寧單手捂著將落未落的青袍,迴眸給了他一個極清淺的笑容。「我想去屋頂吹吹風。」


    荀非見她終於有了些表情,欣慰笑道:「小事一樁。」便推開窗,右手搭在墨成寧腰間,帶著她縱上屋頂。


    「還記得我姑姑嗎?當年聽了你的笛聲而落淚的那個女子。」


    荀非想了片刻,嗯了一聲。


    「她愛著我大哥,大哥愛著李玦,李玦卻愛著鬼清。老天爺怎地如此殘忍?」


    「莫要灰心,世上相愛如李玦與鬼清的不在少數。」他寬慰她道。


    她美目瞟了荀非一眼,瑣碎地揀些姑姑和袁長桑的事告訴他。荀非靜靜聽著,偶爾插上一兩句,如此這般竟也說了大半夜。


    「咚——咚!咚!咚!夜防賊盜,關好門窗!」更夫宏亮的喊聲自街道彼端遙遙傳來。


    「四更天了,也不知李玦他們倆行至何處了。」墨成寧抱著膝蓋,把頭埋進雙臂間。


    「他們?」當時他醉意正盛,隻留意到有馬匹,卻不知還有另一人。


    墨成寧點了點頭,悶聲道:「我在二樓瞧得分明,張輝早替她備好馬。」


    荀非沉吟道:「張輝城府頗深,他相信我們是李玦的朋友,眼神卻泄出防備之色。替我們指路,卻似有其它用意。」在官場混了那麽多年,他欺人,人欺他,入耳的話往往要打折扣,在半真半假中,他自然練就一雙識人的利眼。


    「咱們畢竟是外人,他多防著些也是自然。不過……我直覺張夫人是個真誠之人。」她露出一隻眼睛,眯眼一笑。


    「墨姑娘,張夫人那日究竟帶你去灶房說了些什麽?」聽她提起,他若無其事地問道。


    墨成寧將頭埋迴膝上,囁嚅道:「她勸我順著自己心意。」


    荀非好笑地看著縮成一團的墨成寧,揚眉道:「自己心意?」


    她頰泛桃花,顧左右而它:「時候不早啦,再不睡就要天亮了。」


    見她羞怯怯的模樣,他隱約猜到和她表明心跡有關。


    荀非握了握拳,思忖著是該早點答複她。


    墨成寧抬起頭,見荀非別開了臉望著遠方。從側麵看,他棱角分明,烏亮頭發在頭頂挽了個簡單的髻,近日的奔波讓他更顯清瘦。


    她滿足地欣賞著他,嘴角微微一翹。袍上濃濃的酒氣,揉合著芝蘭香,讓她一陣頭暈目眩,忍不住攏了攏肩上荀非的袍子,湊上鼻間輕輕一嗅。


    荀非迴過頭,恰對上自己的袍子——以及袍子上方露出的半張小臉。


    墨成寧放開袍襟,尷尬一笑,迅速站起身,拍著裙身心虛道:「走啦走啦。」


    荀非看了她一眼,默不作聲地起身帶她迴房。


    行至門外,荀非忽地轉身喚道:「墨姑娘。」


    墨成寧正要掩上門,聞聲又開了門,歪著頭疑惑地望向他。


    荀非暗裏又握了握拳,逼著自己平靜道:「我還欠你一個答案。」


    墨成寧看著他淒然的神情,腦中嗡的一聲,讓她瞬間白了臉。


    她飛快掩起門,急促道:「改日再說也不遲,迴京的路還長著。我累了,先去睡了。」


    荀非一拳抵在門板上,額頭壓在拳上,盡量將聲音放柔:「墨姑娘,這事還是讓你早點知道得好。」


    墨成寧惶然地靠在木門內側,緊閉雙唇。他會拒絕她在絕響穀碧岩前的請求,一直在她意料之內,可她就是不願承認。


    她太高估自己了,沒經過那樣的傷痛,她憑什麽要他放棄複仇?再怎麽易地而處,她仍是無法感受到砍在別人身上的切膚之痛。


    墨成寧捂住耳朵,不願接受事實。到頭來,她依舊是一隻縮頭烏龜。


    「對不住……」荀非的聲音帶著痛苦與歉意,低沉而清晰地傳入她耳中。


    最後一絲想望破滅,利刃般的事實切割著她的心。她垂下雙臂,幽幽道:「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可為了達成那幾希處的仁義,要你放下身上的血海家仇……遑論你的家人,就是你,也沒可能答應的。你姓荀名非,荀子的荀,韓非的非,我想,你十年前就告訴我答案了。」


    墨成寧澹然一笑,又輕柔道:「你甭道歉。無非是我太傻,換作是我,或許也會和你選擇走同樣的路。抱歉讓荀公子為難了。」


    荀非默默聽著,再也按捺不住,欲推開門,卻發現她早已上了門閂。


    「我沒事,但真的累了,明兒還要趕著上京不是嗎?」她艱難地說著,隻盼他快些離開。


    荀非深深望著木門,突然覺得它好沉好重。隔了層門板,卻像是隔著兩種不同世界。


    「你好生歇著,後日再迴京城。」他轉身離去。


    跫音漸遠,墨成寧緊靠門板的背一鬆,整個人滑坐到地板上。


    今夜拚命忍著的那顆淚珠,終於啪嗒一聲,打濕襦裙一角。


    她死命將身子縮成一團,額頭抵著膝蓋,壓抑地嗚咽起來。


    「爹,對不住……我忍了九年,就讓女兒哭一次吧……」


    新月光輝透過窗欞微弱地包覆著她,使她顫動的身影看來格外淒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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