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你果然來了!」


    佝僂老人咧嘴一笑,正是張輝。


    「嘿,我這會兒屁股都還沒坐熱,你就要趕我走啦?好歹剛剛那酸儒還坐了半盞茶的時間。」


    李玦笑道:「別損我啦,那些人實在掃興得緊。」她見張輝背駝了點,發已蒼蒼,眼角額間也多了許多皺紋,但張輝就是張輝,一雙眼依舊炯炯有神。


    張輝從頭至腳細細看了李玦一迴,嘖聲讚道:「不愧是前掌門和夫人的千金,當年的女娃居然出落成這般如花似玉。早知如此,老朽當年就不趕著投胎,年輕二十歲好娶你這美嬌娘。」


    李玦啐他一口,慢悠悠地坐迴木椅上,道:「年紀一大把了還沒個正經,就不怕我告訴張嬸,看她怎麽收拾你。」張輝怕老婆在迷蝶派中是出了名的,果見他麵色微微一變,收斂了幾分。


    「我進客棧時,本要找姓荀那小子的跟班,不想在這見著你,說實話很是意外。」


    「不樂意嗎?虧我先前以為老張惦念我,還差點浪費幾滴眼淚。」多年不見故人,她已非當初調皮的小姑娘,卻仍忍不住拌嘴幾句。


    「……說到底,還是沒掉淚吧。你這孩子的眼淚還是一如既往的珍貴。」


    「當然!梨花帶雨的美感太難掌握,我做不來,還是少丟點醜為妙。」


    「我看除了鬼掌門和你爹娘,要你白白流淚,那可真是難如登天。」


    李玦笑容微微一僵,秀眉微蹙。過了這些天,聽到這名字,心口猶是一陣疼痛,她低估鬼清在自己心中的分量了。


    張輝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他不解李玦為何會隨荀非一幹人離開絕響穀,隻得將計就計。


    「我想迴穀探探我兒,將他帶出來見見世麵,可我沒有紫花安魂草。」


    「我這還有許多,待會兒拿給你。老張……你要順道去看看晦兒嗎?」雖然張晦活得頗自得其樂,但她心知他一直向往著大江南北。


    「他……看看也是好的。」言下之意就是不帶著他一起出穀了,李玦暗暗替張晦怨張輝的涼薄。


    張輝心裏卻在想:開玩笑,老子替李微之惹出的風流債背黑鍋已夠仁至義盡了,還要老子如何?


    「牛牛,荀非那廝怕是不安好心,上迴他和她堂妹將我騙得團團轉,我誤信你在穀裏頭出了事,這才指點他們入穀的法子。但後來我設法找到這兒來,才知道他倆根本不是什麽堂兄妹,那女娃姓墨,他們是不是連你也騙了?」他跳過張晦這話題,滿麵擔憂地看著李玦。


    「我相信墨姑娘對我絕無虛言……」欺騙她的人不是墨成寧,是他,鬼清。


    李玦沉吟半晌,她不可能說出袁長桑還活著的事實,她幾乎能肯定張輝會對袁長桑不利,便輕描淡寫道:「我有些事要辦,他們是謹慎了些,未嚐不好。」


    張輝聞言立時跳起,急促道:「什麽事?!寶庫的事?!」眼角餘光見遠處桌邊投來好奇目光,便又坐下,目光緊緊抓牢李玦的動靜。


    縱使張輝不高,背又駝得厲害,整個人顯得短小委靡,李玦仍被嚇了一跳,遂解釋道:「和藏寶圖無關,是……我要去實現我許下的承諾,此生和絕響穀約莫是無緣了。」


    張輝聽說和藏寶圖無關,高聳的肩頭一鬆。「牛牛你不知世間險惡,我是怕外人覬覦你娘留給你的財寶。」他特意強調「外人」二字。


    「老張的用心我懂得。」長長睫毛半垂,讓人看不清她神色。


    「你明白就好。不過……牛牛你舍得?」


    她知道他指的是離開絕響穀、離開迷蝶派眾人、離開鬼清。舍不得又如何?


    難道要迴去?她太清楚袁長桑對山盟海誓的執著,「她心中無他」和「她消失甚至已死」,前者更讓袁長桑無法忍受。


    「舍不得也得舍得。」


    「牛牛,你還記得咱們迷蝶派向來的作風嗎?前有荊棘覆路,斬之;前有山賊擋道……」


    「砍之。就算山賊是官人假扮,亦同。」李玦眼瞳烏墨如深潭底,前景彷佛不真實起來。


    「我就點到為止。順帶一提,你同姓袁的遠走高飛那日,鬼掌門向你爹提親了。」張輝靜靜道。身後傳來瓷杯落地的破碎聲,張輝滿意地勾起嘴角,頭也不迴道:「先前我說要去絕響穀探探我兒,我打算今晚出發,到時再向你拿紫花安魂草。」


    他步履極為緩慢地踱向門口,如他所料,李玦喊住他。


    「老張,替我準備一匹馬。」


    張輝淺淺一笑,擺了擺手便自顧自地走了。


    這一夜,李玦心亂如麻,躺在李玦身側的墨成寧很快發現她的不對勁。


    「大嫂,可是哪裏不舒服?」她起身憂心忡忡地看向翻來覆去的李玦,伸手探向她額頭,卻是一片濕涼。她心下一驚,趕緊起身點燈。


    她立在床邊,柔聲道:「不舒服要和我說一聲,要是大哥知道了肯定怪罪我。手給我。」


    李玦柔順地伸出皓腕,墨成寧往上一搭,輕聲道:「大嫂,你思慮太過,損傷心脾,因而心血不足,血不養心……」她認真地低聲叮囑她,輕輕拍了拍李玦冰冷的掌心,未料李玦忽地手掌一翻,扣住她右腕脈門,一股炙氣注入,她右手登時酸軟無力。


    「成寧,對不住了。」


    墨成寧大為驚駭,不及細想便用左手掏出貼身銀針往李玦手背一刺,李玦吃痛放開她。


    墨成寧急奔至房門口欲奪門而出,尚未拔開門閂,便被李玦用含光劍擋住去路。墨成寧一咬牙,抄出今早才買的貼身匕首,格開李玦的劍。


    「為何要殺我?」墨成寧才擠出這些字,出招便稍緩,差點被刺中,隻得凝神接招。


    兩人在忽明忽滅的燭火中交手顯得綁手綁腳,李玦顧忌荀非和餘平,不敢有太大聲響,隻得加速出招,不讓墨成寧有機會嚷嚷。墨成寧心一橫,隨手撒了一把帶麻藥的銀針,便持匕首貼上前去。李玦哪裏肯讓她接近,含光劍劍勢在墨成寧麵前形成一道光牆,將大多數銀針擊擋下來,又踏著蓮步避開剩餘銀針。


    墨成寧見她露出破綻,迅速欺上前去,卻是中了李玦的計。


    「撤!」李玦輕喝,手如遊蛇般拂過墨成寧腕間,墨成寧忽感一陣酸麻,匕首便落下了。


    她向後一躍,眨眼間,李玦劍尖已指在她咽喉上。


    「成寧,我就是這樣一個貪心的女人。我不想負了師哥的愛,也不想讓袁大哥怨我恨我,對不住了。」劍尖顫動,語氣堅定。


    墨成寧怒道:「你將我殺了,好讓大哥不知道你心裏早有了別人,卻要他一輩子癡等著你!你好狠的心!」


    李玦心一緊,長劍匡啷一聲落地。看著地上閃著寒光的含光劍,隻覺連長劍都在冷眼嘲笑她的失敗,雙腿一軟,便滑蹲下去,「哇」一聲哭了出來。


    墨成寧正想踩住長劍,才發覺剛剛急於逃命,不及穿鞋,連忙縮腳。幸而李玦再無動作,她趕忙走向李玦,抄起地上含光劍以防李玦又發難。


    「你待如何?」墨成寧強壓下餘悸,冷靜問道。


    「袁大哥他……寧可等不到我,甚至我死,也不願知道我背叛他吧。」李玦哽咽道。


    墨成寧想了想袁長桑的為人,咬著下唇默認。


    良久,李玦方緩緩道:「動了殺人滅口的念頭,對不住。」


    墨成寧神情複雜地瞅著李玦,隻見她一臉慘白,一副要自盡謝罪的模樣,心中又是苦又是惱。


    她前些日子向荀非表白,雖然心知自己的想法是自欺欺人,但她卻無法遏止地想,倘若她成全了這對鴛鴦,上天會不會也憐憫她而成全她?


    她腦中浮現上迴在絕響穀溪邊,這對神仙眷侶相處的模樣。


    她不斷說服自己,拆散這樣一對愛侶會遭天譴。心中念著念著,一雙杏眼也逐漸蓄滿淚水,因她明白,袁長桑又多了一個背叛者。


    她仰頭硬生生收迴淚水,淡聲道:「大嫂……」又立即改口道:「李姑娘……你走吧。」墨成寧拋下長劍,抿緊發顫的雙唇。


    李玦一愕,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你勸他忘了我吧。」李玦長歎道。


    墨成寧低著頭,低聲而清晰地道:「我此番來尋,隻見到李玦牌位。李玦已死多年。」


    李玦呆了片刻,隨即心下感動,曉得她是在向自己保證會讓袁長桑死了這條心,便抄起劍擊斷腕上玉玦。她還劍入鞘,道:「這玉玦,原本是我死後才要取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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