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墨成寧表現得一如往昔的溫和有禮,荀非幾番想關切她昨晚的事,都被她給岔開了話題。餘平倒是沒察覺兩人間有任何異常,隻連連哀嚎李玦的不告而別。


    如此過了月餘,一行人終於到了京城。


    經城門侍衛通報,消息很快傳至皇宮,荀非和墨成寧尚未安頓好,宮裏就派了人來宣旨,皇上傳見。


    荀非帶著墨成寧至殿前叩見壯年皇帝,一路上墨成寧總覺得有數道促狹的視線投注她身上,掌事公公更是直接哎呀一聲。


    「大夫是神醫方世凱的妹子吧?竟是個年輕小姑娘。」


    那公公平時沒少收荀家的「孝敬」,此刻正奮力擠著肥肉裏的小眼睛,示意荀非一旁說話。


    原本心如止水的墨成寧,進了金碧輝煌的皇宮不免慌張,她捏緊又鬆開沾了些馬毛的裙擺,暗歎早知不要為了省盤纏而舍馬車改騎馬。


    皇帝對她來說向來是個遙遠且模糊的概念,若不是荀非時不時叮囑她宮內規矩、茶餘飯後說個朝堂軼事,她還真認為皇帝就是個龍心大悅便「賞三座城池」,嘴一咋就「來人,拖出去斬了」的霸業。


    掌事公公和荀非說了會話,墨成寧垂首靜立一旁,公公尖而細的音調讓她加深了入宮的真實感,語末,公公假裝似不經意地拔高嗓音。


    「還望苟大人帶來的小神醫不怕羞。」


    墨成寧白著臉,心道:她又哪裏是神醫了?不過仗著袁長桑的名氣罷了。與江湖郎中相比,她或許略勝一籌,但又怎能及得上經驗老道的禦醫?若不是先前的禦醫臨陣脫逃,她不會在這,也不會再遇荀非。


    思及此,她心中一陣柔軟,罷了,再遇他也不枉走這遭。


    荀非俊容有些陰晴不定,正想迴過身對墨成寧說句話,禦前宣旨公公卻冷不防地出現。


    「皇上有旨,傳太常寺少卿荀非至太慶殿迴話,方大夫隨簡公公直至楊府診脈。」


    墨成寧一愣,原以為之後荀非才會領她去首輔府邸。楊烈受二代皇帝專寵又惡名昭彰,她不免有所忌憚。


    掌事公公笑道:「皇上心疼楊家小姐,方姑娘,還不快領旨。」


    「且慢。」清脆童音自掌事公公背後響起,掌事公公一聽,連忙往旁邊一挪,卻是一名小太監,正是太後近來身邊的紅人。


    唇紅齒白的小太監趾高氣揚,朗聲道:「太後娘娘懿旨,傳方大夫至慈元殿進謁。」


    墨成寧懵然抬起頭,視線在小太監與禦前宣旨公公間交替,不解是該徑去楊府還是去見太後。想了想,總歸兒子會聽娘的準沒錯,便走向小太監。電光石火間,見荀非朝她幾不可見地點了下頭,她心中驀地踏實起來。


    「小女子接旨。」


    大臨皇帝自十五歲登基,至今十六年,大小事不曾違拗太後。有人在背後瞧不起這傀儡皇帝,也有人讚賞皇帝恪守孝道,更有人認為皇帝這是在感念太後為他費盡千萬心機奪來的帝位,眾說紛紜,真相不得而知。


    慈元殿距正殿有相當距離,墨成寧緩和了情緒,強壓下好奇心,沉靜地立在帳幔之外十五尺處。


    俄頃,兩名素衣宮女撩開黛青色帳幔,一名豐腴女子扶著一人緩緩自裏頭步出。


    墨成寧不及看清她的麵容,趕緊行了個大禮。她不久前學的宮中禮儀頭一次派上用場,也不知道行得對否,正自惴惴不安。


    一聲溫和堅定的「平身」讓她如獲大赦,道了謝恩後站起身,目光仍盯在前方十尺處。


    太後暗詫「方氏兄妹」中的妹妹年紀這樣輕,暗暗皺了眉,便溫聲道:「大夫如何稱唿?」


    墨成寧早先便與荀非套好。「迴太後娘娘,小女子姓方,單名一個寧字。」


    她本非大臨人氏,自然不自稱民女。


    「方寧是嗎?甚好的名字。」太後莞爾。「方寧過來,抬起頭來讓哀家看看。」


    墨成寧上前,在太後跟前五尺處停步,這時她才有機會一窺太後麵貌。


    就一介普通人罷了,具有威儀、皮膚細白的普通中年婦人。


    墨成寧心中抹過失望,她心目中的皇族女子即使不特別美麗,也應有後宮爭奪後的滄桑與狠辣,眼前太後顛覆了她皇族該有驚人之貌的想象;但她可沒膽將失望表現在臉上,仍是靦腆地任由太後打量。


    太後朝身旁一蒼白虛弱的宮女使了個眼色,那名宮女見狀立即嗆咳起來。


    「唉呀!巧紅,不是說你今兒不舒服就別出來服侍了嗎?」太後連聲叫道。


    一旁嬤嬤配合地說:「太後娘娘平時這麽疼你都白疼了嗎!快迴去休息,染了風寒還硬撐,要是太後娘娘有個閃失沒人擔得起。」


    墨成寧秉持著非禮勿視的禮儀垂著眼,兩隻耳朵卻高高豎起,聽她們在演哪出。


    不知誰喊了聲:「娘娘,不是正好有大夫嗎?不如請方大夫看看?」


    「方寧,你來幫她瞧瞧,大約是染了風寒。」太後語氣竟能保持溫溫和和。


    墨成寧心中無奈。宮裏的人說話一定要這般拐彎抹角嗎?要測她的實力可以直接命令她,她是皇太後,自己又怎敢不從?


    「是,太後娘娘。那請這位姐姐尋個地方坐下,方寧給您瞧瞧。」墨成寧恭謹溫婉道。


    太後掃了方寧一眼,見她無絲毫不悅,暗裏鬆了口氣。她想江湖中人多好麵子,隻怕言明要測試大夫會惹得她不快。若神醫一手調教的妹子真有其實力,事關皇家血脈的延續,她還指望這女大夫能打起十二分精神治好皇上的病。


    墨成寧診斷一番後,心中有了個底,卻不敢十分篤定。「啟稟太後,此非一般風寒。」她看著宮女,「姐姐可是常處於煙塵或棉絮之中?」


    太後聽得她說不是風寒,心中一喜,表麵卻不動聲色。


    宮女慘白的臉抹過一絲詫異。「是,奴婢在針線房裏負責棉襖的活兒。」


    這宮女患的是舊疾,太後早在前些日子便特意讓她給禦醫診脈過。宮內禦醫有十二個,除去年前辭官的禦醫長,餘下十一名禦醫中,隻有三名經驗老道的瞧出她並非一般風寒。


    論養生、調理之道,墨成寧或許不如這些禦醫,但若論上稀奇怪病,墨成寧卻是少有對手。須知袁長桑別的不說,愈是刁鑽古怪的罕病,益發能激起他的興趣,墨成寧自小耳濡目染,墨府又是經營珍稀藥材,自然專精於此。何況此種病在鄉野民間中並不稀罕,反倒是在嬌生慣養的人身上幾乎不曾出現,是以太後帶了個宮女來問診,禦醫們大多摸不著頭緒。


    墨成寧鎮定而和氣道:「啟稟太後,這位姐姐患的是肺病,幸虧發現不算太晚,應能根治。小女子先開一副秦艽扶羸湯讓她清理熱、退骨蒸,過兩日再看情形開新帖。」


    太後應了,讓她這幾天待在宮內,先別去楊府。墨成寧隻覺得宮內的人包括太後大多和顏悅色,實在無法想象近二十年前,這裏住了個蠻橫不講理的暴戾皇帝。若非那人,苟非也不用過此種人生。


    想到太後是那惡人的正妻,當年大抵也沒讓荀非他爹娘少吃苦頭,墨成寧的心便冷了幾分。


    十多日後,那宮女大致痊愈,歡天喜地的調離針線房,太後再次傳人。


    太後娘娘此次態度親切許多,拉著她的手問了她許多家裏的事,墨成寧隻笑說是瑤國山中的小戶人家。


    許久,太後屏退眾人,偌大的前殿此時隻剩她們兩人;墨成寧不自覺屏息,覺得空氣沉甸甸,難以忍受。


    「方大夫,這幾日你在宮裏有聽到什麽傳聞嗎?」


    墨成寧搖搖頭。「迴太後,小女子除了巧紅姐姐與太後之外,並無與他人說話。」她趕緊撇得一幹二淨,她是活得不耐煩了才會在宮裏亂嚼舌根。


    「事實上,找大夫醫治皇儲妃是其一原因,還有最主要一個原因尚未告訴你。」


    墨成寧垂首聆聽,心中直打鼓。


    太後抿了抿唇,壓低平實的聲音:「皇上他……他……不能人道。今年初皇上向哀家坦承後,哀家才知道他隱忍了這麽多年。」


    墨成寧暗裏咬緊下唇,極力忍下嘴角的抽搐。


    這算什麽?父債子還?父親縱欲過度的果由兒子來承受?


    太後嚴肅地看著她,道:「方大夫會治吧?」


    墨成寧想起那日進宮時,一路上太監宮女的促狹眼神,頓時會過意。


    「迴太後,小女子當盡力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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