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成寧目光發直,右手圈住左腕上的玉鐲,抑住迴頭的衝動,她幾乎可以肯定,隻要見著他淒然的模樣,她定會不顧一切地答應他。


    她僵硬地再向前踱了數步,感覺稍遠處的他大步朝自己邁近,便不自禁地停住腳步。


    墨成寧屏氣凝神,隨著荀非的接近,她清楚地聽見自己狂跳的心音,與他大步從容的步伐極不相稱,霎時她腦中慌亂無比。她想:隻要他願意放棄石小姐、放棄對楊烈複仇,名分也罷,成為荀家人心中複仇的絆腳石也罷,天涯海角,有他的地方,就有她。


    想到此層,疲累蒼白的臉蛋刷上淡淡紅暈,她雙瞳如水瀲灩,轉身欲訴:「荀公……」卻見荀非含著溫笑走至她身側,卻毫無駐足之意,徑自走向嚼著肥美鮮綠的烏騅馬。


    「抱歉讓墨姑娘為難了,我倆誌本不同,道也不合,你此生作為大夫,有遠大的抱負,我此生為了爹娘的血仇,有不能放下的重擔。」他拉著烏騅馬的轡頭,朗笑道:「方才荀非信口說說,墨姑娘不必當真。」


    瞧見墨成寧兀自怔怔望向自己,荀非取下烏騅馬背上食糧,在它耳邊輕喃數語,爾後拍拍馬臀,就見烏騅馬迴過身,不舍地蹭了苟非手背幾下,看了墨成寧一眼,便揚蹄而去。


    「山澗處崎嶇狹窄,不適合它行動,這些天就讓烏騅馬留在這養足氣力吧。」不等她迴應,荀非循著溪緣,步履飄然踏向遠方。


    墨成寧眼睫半垂,瞳眸裏盡是那頎長挺拔的身影。


    她悠悠忽忽又歎口氣:「說好不對我佯笑的啊。」


    東風力有未逮,南風乍吹,挾著幾絲一裏外噬魂森林的毒霧拂過她的鼻尖。


    突如其來的暈眩讓墨成寧甫踏出的腳步不穩,膝頭一軟,一個踉蹌,紮紮實實地撲倒在地。


    「到底是無法帶那毒霧迴去研究研究哪。」她有些惋惜,隻得順手抓一把紫花安魂草輕嗅,以緩解不適感,並將之收人隨身布袋。


    頭一抬,正要起身,頓教眼前景致驚得一愣。遠處山壁水源西側,一片巨岩閃著碧青色光輝,映著朗空,幾乎與青天相隱消融。


    「碧石長天共一色……碧石!」


    一時的振奮使她將適才不快暫拋腦後,撩起裙裾,奔向荀非。


    「荀公子!」


    荀非步履一頓,對她語氣裏的激昂甚覺詫異。


    「我們……我們往錯誤方向去了,該是那邊!」她氣喘籲籲,雙手還掐著裙擺。


    荀非瞧著她嫣紅麵頰、微顯淩亂的衣衫,想起數日前她宿醉未醒的模樣,登時麵上一熱,連忙別開頭。


    「何出此言?」他心不在焉地應了聲。


    「記得馬三娘前廳掛的那幅卷軸嗎?鮮綠萬紫同吟哦……」


    「碧石長天共一色。」


    「是了!你仰頭看那麵岩壁。」墨成寧忘情地拉著荀非袍袖一同蹲下,纖指興奮地在空中比劃。


    荀非又是好笑又是疑惑,單膝蹲了下去,循著她所指看去,才抬眼便怔住。


    「碧石長天共一色,原來是這意思。」荀非莞爾道。


    墨成寧喜孜孜地站起身,這才發覺自己行為有失禮教,衣衫沾染髒汙不說,還扯著人家袍袖,連忙轉身撣撣身上塵土,整了整衣襟襦裙,假裝不經意地覷了荀非側臉一眼,見他似乎不覺有異,暗暗鬆了口氣。


    荀非讚賞道:「虧得墨姑娘及時察覺,才沒多走冤枉路。」


    墨成寧麵上有光,美目燦然若有得意之色,笑道:「碰巧罷了。」


    荀非微微一笑。「走吧,趁早趕些路。」便要前行。


    「在那之前,」墨成寧輕按肚腹,眼眉間有著羞赧。「可否先用早膳?」


    荀非一呆,哈哈一笑道:「這倒是,絕響穀又不會跑掉。急著趕路,竟爾忘了腹中饑餓。」當下兩人就地張羅起食膳,說是張羅,其實不過將幾片燒餅掰開,夾上些許臘肉而已。


    天朗氣清,清風颯爽,兩人坐在溪畔岩石上,天南地北地聊著,兼之暢談詩詞歌賦,渾似早先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墨成寧幼年時,成天窩在房裏閱讀詩詞歌賦,偶爾同母親學習藥草知識。初時是興之所至,欲和父母吟詩作對,卻總被父親斥為誤事的風花雪月,久之,隻敢悶聲在閨房內翻閱各路文賦。後來跟著袁長桑學醫,他除了醫書和內功心法,其餘文類一概不接觸,是以墨成寧詩興來時總苦悶得緊,如今和荀非一聊,恰巧解了她十多年來的渴。


    對於荀非廣讀聖賢書,飽覽各家詩詞曲賦,墨成寧隻是聽得津津有味,畢竟知道荀非出身高門,佩服之餘並無太大驚訝;倒是荀非對她頗感驚喜,他以為墨成寧身為商家之女,對此僅略有涉獵,卻不料他和她竟有著相同的嗜好。


    「爹爹若知道我和你說這麽多,定要怪我拿吟風弄月的事兒來耽誤你。」她笑語嫣然。


    憶及墨老爺,荀非笑道:「令尊是性情中人,若是習文弄墨,定能超越當今詩詞大家。」又道:「我在家中,不便提及吟詠朗誦之事,家裏人也沒那閑情逸致。餘平打小和我練武,和我較親,但對這詩書禮樂,卻是……」


    墨成寧噗哧一笑,搖了搖頭。


    他溫笑道:「我們心裏有數便好。我平日給悶得慌,今日和墨姑娘聊著倒是愉悅得緊。」他瞧了一眼墨成寧手中才咬三口的燒餅,又道:「瞧你淨顧著和我說話,都忘了吃餅。」


    墨成寧啊一聲,趕緊低頭吃了幾口。


    荀非悄悄自包袱取出一個黑色方盒,方盒約莫手掌寬,小巧而精致。


    「上次在張輝府上,我記得墨姑娘挺喜歡芋泥糕?」他神態有些不自然,裝作隨口問問。


    墨成寧想起那日張夫人要她把握機會向心上人表白,如今,隻能感歎緣起緣滅皆有定數。


    「倒也不是。其實是我娘對芋頭情有獨鍾,那日嚐到芋泥糕,便想著要記下做法,迴家時做給娘吃。」


    荀非聞言一愕,正要掀起盒蓋的手陡然止住,隻得不動聲色地將方盒推迴包袱中。


    墨成寧不解他為何有此一問,見他神色隱約透露失落,瞥見他正收起方盒,心中已明了八九分,這才驚覺自己說錯了話。


    她一急,伸手壓住了黑色方盒,吞吞吐吐道:「我……我是娘生的,自然……自然也愛吃。」


    兩人掌心壓著方盒,一時之間找不到話語,皆是滿麵通紅。


    荀非緩緩抽開手,幹咳了一聲後側過身,假意收拾剩餘幹糧,眼角餘光見著墨成寧拉出方盒,掀開上蓋,揀了一塊芋泥糕,靜靜地嚐著,心中不禁十分歡喜。


    待得兩人收拾完,白日已然高掛中天。


    光線愈明,碧色岩壁更顯青湛,幾乎隱形於碧悠悠的蒼穹之中。兩人沿著岩壁摸索一陣,突聽荀非喚道:「有人在這題了對子。」


    墨成寧湊近一看,隻見光可鑒人的岩壁上刻著拳頭般大小的一行字,字跡娟秀,似出自女子之手。春雷絕響晴方豔,斬琴弦斷絲未絕。


    兩人一時之間想不出這對子和入口有什麽關係,隻將之先記在心裏。岩壁極其寬闊,走了一陣,最終在最西側發現了一道岩縫,恰容一名壯男側身而過的寬度。


    「我走前頭,你離我十步遠再跟過來,前方若有事也較好對應。」苟非估量地形一陣,料想應無太大危險,便率先走入。


    狹路難行,荀、墨二人一前一後走了兩個多時辰,岩縫漸寬,終於納得下兩人並行。


    「若非一門心思全掛在絕響穀上,咱們此行倒挺似即將誤人桃花源的武陵人。」墨成寧打趣道。


    「當真如此的話,你我莫若在桃花源住下便是。了卻紅塵紛紛擾擾,豈不快哉?」荀非略帶深意地瞧了她一眼。


    她假意沒聽出他言下之意,接口道:「那可不行。武陵人出了桃花源後便再尋不著去時路,我若想出外啖啖苦瓜、會會家人可就麻煩啦。」


    兩人頓時佇足。


    「隻怕咱們成不了那武陵漁夫,反倒成了尋訪桃花源未果的劉子驥。」荀非眉一挑,瞧著眼前巨石,緩緩說道。


    就見兩側岩壁之間,立著一塊六丈餘的烏黑巨石,不僅下方刻意依著石壁之凹凸起落鑲嵌緊密有如榫卯,使得巨石和岩壁間密不透風,頂端處還磨得圓滑油亮,連隻鳥兒都無法站定,可見建造之人煞費苦心,彷佛要杜絕外來的一切,或是……阻止裏頭的人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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