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非柔聲道:「墨姑娘難道不想知道那名女子是誰?」


    「……」即便是事實,但要自他口中得知京城那朵解語花的名字,對她來說,著實艱難了些。


    「是你。」


    扶著馬臀的手一緊,烏騅馬吃痛唿嚕了一聲。


    「我若肯說,你便傾聽,這是你當日的承諾。你不會收迴吧?」


    「不,永不……」語氣微顫,迷茫中混雜著些許激動。


    「現在,這句話我原封不動送給你。你若肯說,我願傾聽。」


    她迷惑地抬起頭,平日見著他習慣性的微笑,總覺得他的話七分真三分假,如今盯著他堅毅背影,卻聽出了那是純粹的真心。


    「嗯,我聽見啦。」她抿著唇,玉頰漾起極淡極淡的淺窩。


    「那你可願意告訴我你為何事煩心?」


    「啊……不煩了、不煩了。」她有些尷尬地笑道。


    感受到她的笑意盈盈,雖說仍不知她為何事所擾,她的笑聲總算是迴複先前淡淡的清澈感。「既然如此,咱們就繼續趕路吧。墨姑娘,你確定你要繼續這樣坐嗎?」他半轉過身,好笑中帶點無奈。


    她此刻雙手向後撐在烏騅馬臀部上,和他之間拉出一段大空隙。


    「無妨,繼續走吧。」


    荀非睨她一眼,迴過身一笑,揚起韁繩,使力一甩。彷佛了解主人心意般,烏騅馬沿著小道疾速奔馳了起來。


    墨成寧一驚,身子差點被甩出,甚至來不及唿叫,便已嚇得往前環住荀非的腰,纖指緊緊攥住他外袍。正要鬆手道歉時,卻教荀非壓住了手背,她緩緩抬頭,瞧見他忍俊不禁的側臉。


    ……他故意的。


    盡管有些無措,心頭卻流過暖意。連日奔波讓她有些疲累,她唇邊帶笑,滿足地合上雙眼。


    一陣清香揉雜著晨光的氣息撲鼻而來,這味道好生熟悉,是……紫花安魂草?日光暖洋洋地曬上眼皮,她下意識把頭轉向另一側,悠悠忽忽地眼開一線,這才發現他們已經出了噬魂森林。


    感受到身後人兒的動靜,荀非柔聲道:「醒了?」


    墨成寧應了一聲,隨即雙目圓睜,倒抽一口氣。


    眼前,紫花安魂草一望無際鋪展開來,滿山遍野像是刷上一層淡淡紫光,與晨間露珠相輝映,猶似仙境。


    「餓了吧,要不要先用早膳?」


    背後傳來含糊語音:「不餓,待會兒和荀公子一道吃。」


    一旁輕輕淺淺的曲流,流淌於溝壑之間,荀非沉吟道:「絕響穀應已相去不遠,往上遊去大抵便是山穀入口。」


    「全是紫花安魂草……」她低語,思索著原來絕響穀裏頭的人並非被困在穀中,而是不願出穀。刹那的不安使她瞳孔微張,先前猜測迷蝶派在江湖徹底銷聲匿跡,或許是因為沒有紫花安魂草的協助,穿不過噬魂森林,但如今看來,李玦不出穀,莫非另有原因?


    她咬住下唇,側頭想了又想。「荀公子,倘若李玦遭囚,那……活要見人,死要見骨,無論如何,我總要把她給劫出來,給大哥一個交代,所以……」


    「荀非自是會傾力相助。」


    她輕籲了口氣。得到他的保證,她安心不少,正要稱謝,又聽荀非道:「若是尋無此人呢?墨姑娘。」


    「假若這絕響穀裏沒有李玦,我便隨你去治楊芙的病,之後再繼續尋她,天地雖大,她到得了的地方,沒道理我到不了。等大哥身上餘毒去盡了,也會一起尋人,總有一日,我們會找到她。」


    「就為了報你大哥的恩?用你的大半輩子?」聲音中夾雜些許冷然、些許頹喪。


    「今日之我,全拜大哥所賜——」她見他麵色古怪,止住了口。袁長桑與她有兄妹之名、師徒之實。雖然袁長桑從未言明,但她深知,大哥願將畢生醫術傾囊相授,為的就是換取她的恩情,這份恩情將跟著她,直到她替他尋迴他日思夜想的未婚妻。


    他淡聲道:「外頭傳言果然不假,方世凱兄妹真真是兄妹情深哪。」


    荀非輕輕解開環在他腰間的玉臂,翻身下馬。


    「下來吧,咱們讓烏騅馬喘口氣。」他伸手助她下馬。


    荀非似對大哥有著莫名敵意?聽那語氣和神情,幾乎要讓她誤解成他對她有情,但荀非的伊人明明在京城等著他啊。


    想到這,她心頭頗不是滋味。她惻然看著他前去尋路的背影,悄聲道:「你要願意,就陪我一塊兒尋李玦,尋一輩子,便是在一起一輩子。」


    荀非眼皮一顫,迴過身凝視她,俊眸灼灼瞧進她的眼瞳。墨成寧大駭,沒料到自己脫口而出的細聲話語居然給他聽了去,原本略帶怨懟的麵容瞬時脹紅,支支吾吾起來——


    「別……別聽我胡言亂語,我隻是想……荀公子足智多謀,找到李塊的機會大些。」她在心中叫苦,隻盼能抹去他前一刻的記憶。


    「這是你的心底話?」他緩緩走向她,唇畔帶笑,明知他倆之間不該存有情分,卻仍是無法抑遏地希望她對他有意。


    「是……但你有石小姐……」她咕噥,向後退了幾步。


    「石小姐?你知道石小姐的事?餘平這家夥……」


    「不是餘平,是我自己聽到的。」墨成寧輕歎,向他坦承她那日確實「不經意」偷聽了他們的談話。


    荀非神色複雜地看著她,眼中盡是不甘、憐惜,還有一絲倉惶。


    良久,他始開口:「我不認識那位石家千金,或者該說,我曾在去年的諸子宴上見過,印象卻不深。」


    她雙眸一眨,抬眼看向他。


    「石家需要一個將來足以和楊烈抗衡的勢力,荀家需要石家安置在楊烈府邸的細作,各取所需罷了。」


    墨成寧咦了一聲。荀家人不是最鄙夷有目的的婚姻嗎?原來,仇恨能夠使人拋卻原則?況且楊烈若死,荀府雖可無事,但那細作卻脫不了幹係,就這麽平白被犠牲……她蹙起秀眉,暗自揣摩說書人故事中那些人物的心境。


    她歎了口氣。罷了,他的世界對她來說實在太難理解。


    「那細作是要……」


    「那細作是楊烈寵妾,楊烈權高疑心卻重,食物有人試毒,身周有大內高手,隻能靠她哄楊烈食糕點時下手。」提到楊烈時,荀非眼裏有一瞬的陰鷙。


    「你們要她下毒?」


    荀非知她對毒物也有些微研究,想是被引起了好奇心,遂誠實答道:「是。咱們準備要她下血牡丹。」


    墨成寧倒抽一口氣。血牡丹無色無味,一入人體即不易排出,待累積到一定量,身子便會每況愈下,但若及時救治,幾乎能藥到病除;但若把它當尋常慢性疾病,時日一久,便會毒性發作,吐血至渾身無力而亡。血牡丹症因好發於初夏牡丹盛開時,因而得名。


    身為醫者,她認為這死法極殘忍,但轉念想到苟文解夫婦的遭遇,又覺這事不容她置喙。


    「難道沒有既不用娶石小姐,又能達成目的的方法?」她近乎喃語。


    荀非定定看著她,腦中轉過無數個念頭,半晌,才沉聲道:「曾經有。」


    那就是說現在行不通啦,她扼腕地想,微一沉吟,卻覺荀非話中有話。


    「先前那方法是否會傷及荀公子至親之人?」


    「算是吧。」他溫言笑道。


    墨成寧幽幽瞧著苔痕累累的裸岩,想著,最佳辦法就是將血海深仇盡數忘卻,明媒正娶後與自己相隨走天下。但這話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荀非方才得知墨成寧心意,正自心旌動搖,此刻見著她嬌怯怯的側影,一如那日午後時光,心中再難自持。


    「墨姑娘!」他提高聲量,隻見她訝然迴眸。


    「此計可能綿綿無期,也可能遙遙無結局。但……若有完結之日,若你不在乎名分,若你不介意我曾為人夫婿,若你願意等到那一天,你——」


    「那兒便是通往絕響穀的路吧!」她快步前行,指尖顫抖地指向遠方巨岩之間的縫隙,背過身,心中莫名惶然。


    荀非止住話,有那麽一瞬,他的思緒就停滯在熏風裏。


    他慘然笑道:「是,大抵是那溪水源頭。」閉目、舒氣。原來,她……終究是不願意。


    墨成寧聽出他語氣裏難以言明的苦澀,胸口一窒,更不敢迴身正眼看他。


    原來,自小極膽怯軟弱的那個自己從不曾改變。自幼生長在大戶人家,她沒有勇氣接受無名無分的生活,她沒有勇氣讓墨家遭到莫須有的牽連;見過馬三娘眉梢眼角流露出的幽怨,她沒有勇氣成為另一個女人心中的罪人,甚至……若他成婚生子,她要奪走的不隻是一個丈夫,更是一個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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