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城內,遮蔽城池的金罩已經撤去,來自上古的玄妙封印緩緩消散,化作漫天螢火,重新還給太安居民一片清朗的天。


    對於太安百姓而言,這封印在或不在,並不影響他們的日常生活。作為九州首善之地,太安絕沒有表麵看起來那麽風平浪靜,不說隨時在發生的罪惡,哪怕是仙人鬥法也時有發生。


    應該說姬嫻凝是仁慈的,或者說是恩仇有度的。她隻針對乾楊和其手下,並沒有過多為難太安百姓。居民們該吃吃該喝喝,照樣進出城門暢通無阻,日常生活並沒有多少影響。無非就是晚上睡覺的時候多了一點擾人的光。


    但對於乾楊以及手下官員、猙鬼郎和豢養的修士而言,這問題可就相當嚴重了。看起薄弱的封印不僅封鎖乾坤,也將大量乾楊的爪牙限死在了太安,命令傳不出去,情報送不進來,無疑是將楊詹睿操縱九州的大手掰斷了幾根手指。


    雖說封鎖僅有半月而已,對於九州而言著實算不了什麽。但對於一直受到乾楊監視和打壓的八王而言,卻是難得喘息機會。


    在這半月時間裏,一向弱勢的瑾王越過了楊詹睿,在公輸榫的幫助下重修了東海城,總算是將對抗的東海的戰線給拉了起來。唐襄依舊駐留在金鼇島,姬嫻凝也沒有來頂替,光靠他一人就形成了對東海的威懾。


    而這個消息,是太安解封之後楊詹睿才得知的。其餘諸如海州瓊王突遣遠洋航隊出海,揚州吳王私會山水書院一府之首,梁州青州往鎮北、拒北城增兵等事,他都無暇關心了。


    眼下有一個更加棘手的事端擺在了楊詹睿麵前——九天宮舉辦收徒大典引發的萬方來朝,已經嚴重影響了九州的秩序。在楊詹睿看來,九天宮這一手是徹徹底底的陽謀。


    封鎖太安隻是表象,他們真正想要做的其實是中斷朝廷對於地方上的猙鬼郎和掃花匠之間的聯絡,使得密探暗子等布局陷入延宕,讓那些被乾楊控製的中小宗門勢力也能得到一點喘息的機會。


    在封鎖期間積壓了大量情報的前提下,九天宮又以收徒大典引來海量外族,這使得剛剛重新與暗探建立聯絡的朝廷根本沒有餘力去製衡九州各地,必須把精力放在這烏泱泱的拜師人潮中。到此便是九天宮陽謀真正所在。


    如果乾楊要管,那他必須抽調大量人力物力去維持秩序,九州各大宗門都跑去九天宮了自然指望不上,那猙鬼郎和掃花匠必然是主力。可這樣一來乾楊對於九州各地的掌握就會變弱,各地的密探暗子也有暴露的風險。


    可如果乾楊不打算管,那九天宮就會出麵維持秩序,狠狠在百姓麵前展露一次存在感。雖然明麵上乾楊並沒有落得什麽壞處,但實際上對於它的口碑和威望卻是一次不小的打擊。


    說到底像乾楊這樣的王朝能存在,其實還是得到了曆代人皇的認可。有了曆代人皇的認可,它才能算是一個正統王朝,才能得到人皇與人族氣運的庇護,進而得到天道的認可,修仙者們也會礙於業障因果或天罰譴責而無法對其下手。


    人皇認可哪裏來?


    當然是來自九州人族。


    隻有當絕大多數的九州人族由衷地認可一個新的王朝政權時,它才會獲得人皇的認可,才能獲得曆代人皇的遺贈,才能擁有與那些修仙大宗抗衡的能力。


    在這樣的秩序下,修仙宗門在凡人間的影響力總是不如世俗王朝的,兩方各司其職,將修士與凡人很好地分割了開來,彼此涇渭分明。可一旦這個平衡被打破,最是依靠百姓支持的世俗王朝將在修仙宗門前沒有一絲抵抗的餘地。


    所以九天宮這一招釜底抽薪,抽的就是乾楊最不能失去的百姓的支持,抽的就是乾楊頭頂的人族氣運。楊詹睿不傻,就算知道這是個坑,但為了大乾也必須跳。


    隻不過他想不通的是,到底為什麽一向遺世獨立,隻追求鴻蒙和平的九天宮會突然“不遺餘力”地針對他們?


    可他不知道的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喜歡世俗王朝的人,也恰恰是九天宮的創始人之一。更關鍵的是,楊詹睿自認為的不遺餘力,實則隻是九天宮實力的冰山一角。


    他們的力量,至今難以估量……


    就在楊詹睿一邊感歎六宗城府之深厚,一邊竭力思考要如何找出破局點時,同樣在太安城,一棟裝潢華麗富貴的酒樓中,某個沒心沒肺的“罪魁禍首”可一點也不關心這位萬萬人之上的皇帝陛下在煩惱些什麽。


    李之玉拉著畢浩然和皇甫弼這兩個狐朋狗友,外加一個新加入的陸獨秀,此刻齊聚於這間名叫國色樓的豪華酒樓中,於豪華的頂層包廂之中大快朵頤。


    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頂層房間很大,四麵環窗,立足於高度僅次於長安塔的國色樓,整座太安一覽無餘。鱗次櫛比的屋舍與縱橫交織的街道構成了一方巨大的棋盤,生活在太安的每一個人都是一顆棋子。


    隻是不知那對弈者卻是何人?


    房間被一層紅紗隔成兩部,錦繡牡丹紅紗下,是一道風姿綽約的身影,豐腴富貴,國色天香,此刻正撫琴輕唱,玉音繞梁。在她身後,不時有群鳥駐足窗台,想要一探演奏者的真容,卻因膽怯而隻能徘徊在窗邊。


    膽怯的原因,在於紅紗的另一邊那席地而坐的四人。


    四人圍坐一圈,隻在地上架起一方火爐,濃稠鮮香的白湯翻滾,與沒入其中的紅肉展開了一場較量。四人一邊靜候紅肉敗下陣來,一邊有事沒事地閑談幾句。


    陸獨秀不勝酒力,酒品也好不到哪裏去,早就喝到酩酊爛醉的她明明指著李之玉,卻迷迷糊糊地看向了皇甫弼,含糊不清地說道:


    “我說老李啊,人家文公擺明了拉偏架想亂你道心?你一點反應也沒有?人家都戳你肺管子了,這不大耳刮子扇他!”


    李之玉翻了一個白眼,同樣口齒不清地說道:“你行你上你來,別在這裏逼逼賴賴的。再說了我會因為幾句話動搖道心?開玩笑這不!我就看人家年紀大了,給人家點麵子好有個台階下,不然怎麽能騙他一份序言呢?”


    “真沒傷心?”


    陸獨秀見他搖頭,將心中的疑惑拋之腦後,憨笑道:“你是不知道,多少姑娘因為你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樣,跑去韓文公那裏罵街,罵了三天三夜啊可是!禦林軍都趕不走的那種。”


    李之玉得意地笑道:“嗬嗬,我的魅力你無法想象。要是我那麽輕易地會被他人影響,會有詩酒仙的稱號嗎?百折不撓、死不要臉也是我的魅力所在!”


    “就是!”畢浩然迎合道:“你看老李那沒心沒肺的樣子,他是會被幾句話影響的人?人韓文公說半天,還不如他以前的情債來找他更有威懾力呢,你說是吧老李?”


    話音未落,紅紗之後撫琴的女子手下一顫,竟是撥斷了一根琴弦。突如其來的雜音打亂了原本歡騰的氛圍,房間內瞬間噤聲,齊刷刷地看向喝得有些神誌不清的畢浩然。


    李之玉嚇得酒都醒了一半,他僵硬地扭過頭去,剛想解釋些什麽,隻見那女子緩緩起身,雍容淡然的聲音透過紅紗隨風飄來:“沒菜了,我去讓後廚再準備些好菜,你們接著聊。”


    畢浩然絲毫沒有覺察出話語間的刀光劍影,樂嗬嗬地說道:“老妹兒慢走,多來點肉。”


    女子微笑點頭,旋即款款而行,臨行前還不忘用眼神狠狠剮著一旁滿臉尷尬的李之玉。一直到她徹底離開房間,李之玉才長舒一口氣,屋內頓時爆發出了一陣歡騰的笑容。


    陸獨秀用僅存的一隻手操著筷子,一邊大口吃肉一邊嘲笑他道:“該!讓你到處欠情債,遭報應了吧?”


    皇甫弼也陰陽怪氣地說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老李啊,趁早找個好人家娶了吧。我看顏問霜就很不錯啊,合歡九絕之一,合體修為,在京州也算鼎鼎有名的人物了,而且對你也早有情愫。考慮考慮?”


    “唉!”


    李之玉幽幽歎了一口氣,走向窗邊,任由清風拂過他披散的長發,繪成一副公子依欄,沉吟低唱的深沉模樣,然後矯揉造作地唱道:“原諒我此生放蕩不羈愛自由,原諒我此生隻為追逐風……”


    “懂了,不舉還是龍陽?龍陽你離我遠點,不舉我幫你治。”


    “噗——哈哈哈哈!”


    皇甫弼冷不丁的一句挖苦直戳李之玉的肺管子,陸獨秀嘴裏珍貴的玉龍魚片全部噴了出來,噴了一旁畢浩然一臉。她捧著個肚子在地上笑得四處打滾,一會兒指了指皇甫弼,一會兒又看看李之玉,笑了半天沒有說出一個字。


    另一邊惱羞成怒的李之玉臉漲得通紅,他顫抖著指向皇甫弼,雙眶欲裂,咬牙切齒,同樣憋了半天卻沒能蹦出一個字來。最後隻能氣憤地拽過皇甫弼的麒麟袍,帶著他就往茅廁走。


    “彼其老母!走著!今兒必須讓你看看什麽叫做白龍出海,什麽叫做金槍不倒。”


    “當年頂風尿十丈,如今順風濕鞋襪。”


    “彼其老母!你這張嘴能不能閉上?”


    “不能。”


    “哈哈哈哈!”


    半刻鍾不到,當顏問霜帶著餐盤立於門前,她有些忐忑地整理了一下臉上的妝容,想要以最美的姿態麵見心上人。久違的羞赧為她平添了幾分少女的風情,正當她自以為萬事俱備將要推門而入的時候,見到的卻是這樣一副畫麵:


    李之玉與皇甫弼此刻正毫無風度地扭打在一起,一個拿起寫詩的毛筆捅鼻孔,一個拿著畫符的朱砂筆插耳朵。一旁的陸獨秀早就笑得癱在地上,一邊捂住肚子一邊用腳跺地來“鼓掌”拱火。喝得酩酊大醉的畢浩然鼾聲如雷,一旁的打鬧聲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睡得跟個死豬一樣。


    四個修士大能,四個年紀加起來都快破萬的人,四個跺跺腳就能在太安甚至九州掀起一場地震的絕世強者,此刻正如同小孩一般扭打廝混在一起,互相問候著對方的父母,全無一點高手風範。


    顏問霜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她緩緩放下餐盤,拳頭下意識握緊的同時,頭頂暴起了根根青筋。她從容不迫地將披散的秀發紮好,邁著雍容優雅的步伐走向亂做一團的四人,然後毫不客氣地抬手、落拳。


    梆!梆!梆!梆!


    待她拿起餐盤再迴來時,眼前已經是跪坐得整整齊齊的四人,每一個人頭頂都頂著一個腫包。顏問霜的眼神掃過,竟然無一人敢和她對視,都悻悻低下頭,要不在把玩手指,要不看著地板發呆。


    顏問霜從容不迫地在一旁夾肉煮鍋,一舉一動盡顯風情,陸獨秀為了緩解尷尬,自告奮勇想要上去幫忙,卻被她婉拒了。陸獨秀隻能訕笑著走到一邊,和幾個難兄難弟並排坐在一起,尷尬地看著顏問霜一人在那裏忙碌。


    氣氛陷入詭異的尷尬之際,畢浩然的抱怨打破了這份滲人的寧靜。


    “老子遭了什麽罪啊!這妥妥的誤傷啊!老子剛剛在睡覺,啥也沒幹不是?幹嘛一進來就哐哐給兩拳?”


    顏問霜頭都不抬一下,動用神識專心致誌地觀察著鍋內肉質的變化,聽見畢浩然的抱怨,她一句話就把他打發了。


    “一會兒給你多打包幾份雪鹿肉和七羽雉迴去,行了吧?”


    畢浩然頓時喜笑顏開:“這還差不多。”


    不多時,香味彌漫,繞梁不散。在一旁尷尬等著的幾人不禁食指大動,伸長脖子往鍋裏瞅,而一起被激發的還有他們旺盛的交談欲。


    皇甫弼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正襟危坐,他換了一個愜意的姿勢,問道:“話說老李,你們九天宮收徒大典你不迴去嗎?”


    “當然要迴去,這收徒大典可是很難得的,到時候一定有很多樂子。聽說那戶人家的某個小鬼也去了,是哪個啊?”


    “皇室機密,你打聽是想幹嘛?給他穿小鞋啊?”


    “怎麽會?我看起來是這麽無恥的人嗎?”


    皇甫弼上下打量了一番李之玉,迎著他真誠的微笑,不情不願地說道:“老四。”


    這事兒其實也不是什麽秘密,畢竟早在太安解封,九天宮收徒的消息傳入京州的時候,他就已經大張旗鼓地表示要前往九天,弄得滿城皆知。前不久出發的時候更是聲勢浩大,給太安居民提供了不少談資。


    “老四?三皇子啊?那可不是一個省油的燈。”李之玉摸著下巴笑道:“不過也好,這小子算是四個皇子中最剛愎自用的,剛好給他來一點社會的毒打。”


    “事先說明啊,別掉以輕心。為了保護這小子,猙鬼郎可是出動了十大護國之一,就連我們天師府都派了一位豹紋天師跟隨。”


    李之玉打了一個哈哈:“我們又不是什麽黑惡組織,隻要他不招惹我們,我們不會對他怎麽樣的。”


    皇甫弼冷哼一聲,扭頭看向陸獨秀:“武道最近怎麽樣了?九州武夫需要天師府的幫助嗎?”


    陸獨秀大大咧咧地揮了揮手,“不用,這點事兒我們能處理。天師府這邊多留心雲遊生那個老王八蛋就行,我們天下武夫都等著錘死他呢!”


    “分內之事。話說如今武道隻有武尊和武宗兩位武仙了吧?地金宗的不毀金仙羅遠峰應該不算武道中人吧?”


    “羅老確實不算,他是將鍛體一道走到極致的人,雖然武道也重鍛體,但不會像他這麽極端就是了。不過也算誌同道合的人,況且我師父和地金關係匪淺,見麵叫聲師伯也沒錯。至於武道這事吧……”


    陸獨秀臉色微沉,緩緩豎起三根手指:“現在武道急需再出一位武仙來主持大局。目前公認的最有可能突破到仙境的有三位,一是武聖的嫡傳弟子出岫,但聽說她已經失蹤很多年了,目前下落不明,我了解得並不多。”


    “第二就是我。但你們也知道,我天生殘疾,能不能在大乘期內鑄成仙體都兩說,更不要提成仙了。而且我的大道絕大部分脫胎於我師父武魁奇,武道之心破碎對我的影響理應是最大的,要不是武聖護道,恐怕我早就道心破碎了。”


    “那確實,你還是小心為上比較好。”皇甫弼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關於道心破碎一事你應該多問問老李,他這方麵有經驗。”


    “都低調,都低調,好漢不提當年勇。”李之玉哈哈笑著,殊不知在他這爽朗笑聲背後,顏問霜悄然停下手中的活計,滿眼心疼地看著這個注定無法成仙的男人。


    “我的事還不急,畢竟紅塵試煉不是白煉的,老娘的道心還挺穩的。現在要緊的是第三個人選——窮荒北域的拳鬼。他本來距離成仙就一步之遙,要是真讓他逆道成功,後果不堪設想。”


    一提到此魔,陸獨秀不免頭疼起來,眾人也陷入了嚴肅的沉默之中。這時,肉香再次替代了沉鬱的氛圍,顏問霜端著一大盤鮮肉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考慮這麽多幹嘛?先把眼下的日子過好,把眼下的事做好再說。吃吧。”


    陸獨秀也不是什麽優柔寡斷的人,當即豪氣地說道:“也是,拳鬼的事還是讓那兩個老家夥關心去吧,我還是先穩固好我的道心再說吧。老妹兒,來點辣子。”


    李之玉一邊和畢浩然搶肉,一邊應和道:“就是就是,老陸別多想了,大不了我搖幾個師叔師伯,去窮荒幫你屠屠了那個拳鬼。問霜,來壺好酒,紅酥手有沒有?”


    “大耳刮子要不要?”嘴上雖是不饒人,但顏問霜還是親自為李之玉取來了一壇由她親自釀造的上等紅酥手。


    五人此刻歡聚一堂,在酒香的誘惑下,沒有了身份的隔閡,沒有了修為的藩籬,沒有了立場的桎梏,有的隻是作為朋友的推心置腹與毫無保留。


    酒至酣時,無話不可談。


    人至醒時,假麵做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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