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西天,星沉陸土。


    兩具沒有生氣的軀殼平躺在透著猩紅的土壤上,莫秦蕭笑著與小白依偎在一起,一如沉眠,安詳平和。


    一雙血肉模糊的手上白骨顯露,手背上經脈外露,肉連著筋,肉牽著骨,肉撒著血,如同一隻吸滿了血的雞爪一般。若非還有五指相連,根本沒人會覺得這是一雙手。


    人已經沒有了生機,可星河的副作用還遠沒有結束。沒有了意誌的麻痹,到達極限的肉體的潰敗已無法停止。血肉在萎縮,骨骼在破裂,經脈在斷裂……從手掌開始,遍及全身,瓷器般的裂痕中鮮血汨出,源源不斷。


    可就是這樣一具潰爛的身體,這樣一隻無力的手,此刻正如護住世上最珍貴的寶物般緊緊握住另一雙毫無血色的玲瓏小手。


    握著,護著,暖著,不肯鬆開。


    這個隻有十九歲的少年毫不猶豫地將自己一分為二。鋼鐵般的信念和魂魄一起,此刻正在另一個世界帶迴自己心愛的姑娘;而鋼鐵般的意誌則永遠留在了肉體之中,忠實地守護他的至寶。


    “情種!”


    突兀響起的聲音,打破了夜的寂靜。在相互偎依的兩人不遠處,那死不瞑目的老嫗眨了一下眼,緩緩地從地上坐了起來。扭動著略顯僵硬的脖子,隨手抹平了頸部的傷痕,她看著低頭看向殘破的半身,沒好氣地抱怨道:


    “你看看你看看,這小子給我砍成什麽樣了!他是真的瘋啊,就一個築基的小子敢用星河,敢越三個大境界和我換命。這就算了,他一邊問我有沒有遺言,結果聽都不聽就把我砍了。你說他是不是看不起我!”


    “該!”黑霧籠罩了周圍,當中緩緩走出一個朦朧的身影,依舊看不真切,依舊分不出男女,但他身上的嫌棄卻是毫無遮掩。他款款走到她身邊,白了老嫗一眼,直接上腳踹在她的腦袋上,沒好氣地說道:


    “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小白這麽可愛你都下得去手?下手就算了,你居然還當著秦蕭的麵把人家的骨頭給剝了。別說是他了,換是我一樣要和你拚命。你怎麽想的?這麽做你還指望那丫頭會認你?”


    “這不一時上頭了嘛!”老嫗尷尬地撓了撓腦袋,被斬斷的四肢瞬間長出,她活動了一下筋骨,腆著臉問道:“這方麵你有經驗,你看這事還有得挽迴不?給個主意,我賣你個人情,怎麽樣?”


    話音未落,雷光如炬,天威聚成,大日中天。


    兩人同時皺起了眉頭,老嫗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隨手將漫天道韻驅散,仰天嘿嘿一笑道:“不針對你,小氣扒拉的。”


    “……”


    誰知雷雨非但沒有散去,反而比先前更甚,一望而知,其中醞釀著怎樣的怒火。老嫗無奈攤手,向著他使了個眼神。某人翻了一個白眼,默默收起了指尖交匯的雷光,別過了頭。


    老嫗無奈,向上白了一眼,隨後身形消散,與雷雲一同出現在了天外被水覆蓋的荒蕪星體之中。


    雷如雨下,神光如柱,天火燎原,滄海萬裏,生機始誕。


    老嫗一個不經意的小舉動,為一個本該在億萬年後才會誕生生命的荒蕪星球,提前擁有了生機。無盡王汪洋中,最原始的生命姿態開始出現,在鴻蒙天道的庇護下,它將順利成長,為宇宙多添一份生氣。


    不多時,老嫗毫發無損地迴來了。她撣了撣衣角的塵埃,向著他點了點頭,道:“搞定了,我說服祂了。怎麽樣,這筆買賣劃算吧?”


    “說服?不會是打的吧?”嘴上抱怨著,但他並沒有直接拒絕老嫗的建議,得她一個承諾,可是一件莫大的機緣。雖然他已不再需要,但對於九天宮,對於那兩個孩子,對於未來,總是百利益無一害。


    兩人擊掌為誓,有天道作證,這份誓言便算成了。此時,他看向相互偎依的兩人,悠悠吐出一口氣。霎時間四方生機滋生,仙靈神跡層出,此地竟化作了世間少有的鴻蒙寶地。


    “我穩住了兩人的生命本源,下麵我也打點好了,一會兒等秦蕭迴來就行了。現在他肚子裏有股氣,還是發泄一下也好,這孩子活得太憋屈了。剛好下邊有批兇魂惡鬼需要處理一下。”


    “那感情好。”老嫗嗬嗬一笑,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動,心思剛活絡起來就被無情地看穿了,還沒來得及動手腳,就被他一腳踹倒在地。


    “別動歪腦筋,否則教訓你的就不止是我了。”


    “嘿嘿,我就想想,想想……”老嫗訕訕收手,心有不甘地看向陰曹地府。看著那個正在黃泉路上大殺四方的少年,心中有氣也隻能憋著。


    沒事,反正以後有的是機會,多了那一層關係,以後揍你看你敢不敢躲。臭小子,咱們來日方長……


    “……”


    他扶額無語,卻也沒多說什麽,對著她攤開了手掌。老嫗會意,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安睡的珠子。


    珠子內部,過度的悲傷讓小白昏了過去,蜷縮在角落中輕輕聳動著肩膀,一捧麵龐不可見,兩道淚痕觸目驚心。


    見到小白這般楚楚可憐的樣子,他愈發覺得心疼,也更加沒有什麽好脾氣,繼續攤著手不耐煩地斥道:“仙胎骨呢?扒了人家的骨不打算還嗎?”


    “哪是仙胎骨啊!”一聽這話老嫗火氣就上來了,指著躺地上的兩人沒好氣地說道:“也不知道這小子灌了什麽迷魂湯,傻丫頭之前就已經把自己的仙胎骨扒給他了。她身體裏的是那臭小子的骨頭!氣死我了!”


    “我知道。我說的是你準備的仙胎骨,我就不相信你會什麽也沒有準備。”


    “……”


    老嫗磨嘰好久,不情不願地從袖中又掏出了一截光華更盛,如水晶般璀璨奪目的龍骨。倒不是不樂意給小白,就怕以後小白一個想不開,又把仙胎骨給某個臭小子。


    想到這,她又心有餘悸地看了那兩人一眼。剛想給這截仙胎骨下個禁製,沒成想他快人一步,直接一把搶了過來,頃刻間便完成了煉化,一把塞進了小白的體內。


    整個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一點反應的時間都沒有給老嫗。當她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甚至還給秦蕭體內的仙胎骨上了一個禁製,讓它徹底和秦蕭融為一體,再也無法分離。


    老嫗看著他防賊一般的舉動,嘴角抽了抽,“我……看著像那麽小氣嗎?”


    “像,很像。”他一邊仔細地將兩個孩子身上的血汙擦拭幹淨,一邊繼續數落著老嫗:“就衝你自己殺自己就為了出場時能吟首破詩這件事,我就非常不相信你的獸品。更不要說你還有前科。”


    老嫗不服氣地反駁道:“哪有!我哪裏有前科!”


    “你女兒第一次轉世愛上二代人皇的時候,你敢說你沒給他下絆子?還有白秋練那次,在她剛修煉有成的時候,有記載她愛上了一個叫慕蟾宮的男人,這個男人之後的下場不明不白的,你說我能相信你嗎?”


    “當然能!我獸品可好了!”


    他冷笑幾聲,對著某個恬不知恥的家夥使勁翻了一個白眼後便不再理睬他,扭頭治療著莫秦蕭和小白。對於他來說,兩人的傷不算很重,舉手投足間就能解決的事。真正要讓他費點心思的,是如何讓他們更好地吸收體內的仙胎骨。


    小白自不必多說,無論是白秋練給她留下的還是老嫗給她準備的,都是為她量身定做的,她吸收起來一點問題都沒有。哪怕她將白秋練的仙胎骨給了莫秦蕭,那蘊藏其中的淮江大權她也依舊能運用自如。


    真正麻煩的是莫秦蕭。


    仙胎骨是護住了他的命不假,但小白沒有深入了解過秦蕭的身體狀況,骨中蘊含的力量都淤積在他的經脈中,阻塞了他體內靈力的運轉。而秦蕭的丹田過於孱弱,經脈也細,導致自身無法主動排除這股力量。


    除此以外,還有各種暗傷、天譴、業障、因果之力也在阻礙他身體自愈,毫不誇張地說,他的體內就是一團亂麻,要是換作其他人早就死透了,可偏偏體內還有兩股力量維持著平衡,勉強吊住了他的命。


    一個屬於天道偉力,一個屬於自由無我。


    可問題是這兩股力量並不兼容,彼此之間都想主導對方來治療,但雙方又在伯仲之間,互不相讓。不過也多虧了秦蕭用了一次星河,經脈丹田碎得一塌糊塗,這才多種力量有了相互掣肘的餘地,得以在體內達成了微妙的平衡。


    對於現在的莫秦蕭來說,任何一種外力的介入都有可能打破他體內的平衡,從而導致無法挽迴的後果。如何在不讓他灰飛煙滅的前提下治好他的內傷,成了一個讓人頭大的問題。


    與之相比,小白僅僅隻是剝骨實在是算不得什麽。老嫗下手雖然衝動了一點,但還是很有分寸的,沒有傷到她一分一毫,甚至連肉體上的傷口都順手治好了。


    “……”


    “怎麽說,不好治?”不知什麽時候,老嫗也湊了過來,大大咧咧地蹲在他身邊,一臉緊張地看著小白。也不知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她蹲下來的時候還踢了莫秦蕭一腳。


    看著已經恢複血色的小白,她思量片刻,從懷裏掏出一顆翠綠的丹藥,道:“生命力好像有點不夠,要不喂個丹先?”他還沒來得及阻止,老嫗已經撬開了小白的嘴,將丹藥液化,小心翼翼地渡了進去。


    一丹入腹,靈力暴漲,小白的氣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僅一舉突破了化神關隘,甚至一飛衝天,隱隱有打破返虛壁壘的驅使。


    “你作死啊!”


    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一切已經晚了。話還沒說完,小白身上外溢的生命力鬥轉,一股腦地湧入了莫秦蕭的體內。趨近無窮無盡的生命力滋潤著他的身體,明明已經沒有了魂魄引導,可他的肉身卻突然有了動靜。


    “啊——”


    秦蕭突然暴起,發出了一聲近乎本能的咆哮,一手持劍,一手環抱小白,後撤而去。尚未落地站穩之時,風殘雪光華綻開,一道銀月劍氣已殺到兩人麵前。


    老嫗輕哼一聲,身影舜閃,出現在兩人身後。她對著莫秦蕭虛點一指,秦蕭的身體一僵,便緩緩地癱軟下來。在落地的前一瞬,卻還死死抱著小白,墊在她身下。


    銀月尚未接近,便已消散。他沒有趕忙掐住秦蕭的脈搏,封住了他所有的經脈,生怕那銀月劍氣打亂了體內的平衡。


    做完了應急處理,他長舒一口氣。驟然抬頭,看向老嫗的表情也充滿了殺氣。老嫗憨憨一笑,還未來得及開口辯解,無根之火燃起,火之大道顯化,瞬間便將她燒得灰飛煙滅。


    “滾!”


    “好嘞!”


    一個老叟從原地噌的一聲站了起來,抬手熄滅了這觸及火之大道本源的火焰,剛想辯解幾句,但抬頭看著他身邊奔騰的九條元素大道,立刻認慫,灰溜溜地蹲在一旁,連話都不敢講。


    他有條不紊地重新梳理莫秦蕭體內的多股力量,一旁的老叟噤若寒蟬,隻敢悄咪咪地擺弄一下身旁小白的頭發,為她多渡上幾縷玄之又玄的力量。與此同時,陰間的莫秦蕭此刻正鬧得天翻地覆。


    天道有序,使陰陽相隔,人居陽而鬼處陰,兩間相隔,肉身不可入陰間而靈體不可入陽間。唯有陰差與城隍例外,勾連兩界毋使其斷絕。自六道輪迴確定以來,兩界流轉,生生不息,構成了生死平衡。


    雖說陰陽兩界相互隔離,但並非沒有通道相互勾連。鬼差借黃泉路得以以靈體前往人間拘魂勾魄,而城隍也可以借助城隍廟與聖堂之法肉身入陰,更不要提過去還留有很多兩界分離時的餘贅,可以不經過上述兩種方法進入陰曹地府。


    但一場天災,兩界徹底斷絕,若非有豪傑大能挺身而出,以身補全天道,重新平衡了陰陽,恐怕鴻蒙早就變成了一個沒有死亡的世界了。


    在那場災難之後,陰陽兩界之間的通道驟減,黃泉路十不存一,聖堂秘法也難以送人肉身入陰。哪怕天道之後極力修補,穩定了兩界通道,也僅隻能讓陰差來到鴻蒙,而不能像過去一樣肉身進入陰曹地府。


    所以莫秦蕭想要去陰曹地府接迴小白,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死一次,然後想辦法讓陰差帶自己前往陰曹地府。雖說按照常識,小白的元神應該能停留七日,但問題在於莫秦蕭沒有感知到她元神的存在。


    秦蕭不是沒有懷疑過龍櫻是不是把她的元神奪走了,但哪怕他將龍櫻的元神一並斬了,也沒有從她身上發現一點小白的蛛絲馬跡。而小白的神識又如此強大,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消散。種種可能排除之下,唯一的可能性隻有一個了。


    陰曹地府。


    以靈體入陰間,武器和諸多法術都是不能施展的。不過秦蕭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比其他靈體略淡一些的魂魄此刻擎雷驅炎,兩大至陽至剛的力量天然就是鬼怪的克星,他僅憑一己之力就將數千兇魂殺了個哀嚎遍野。


    被憤怒與悲傷衝昏的頭腦讓他沒有思考的餘地,沒有考慮為什麽他會在沒有陰差的帶領下進入陰曹地府,為什麽他一進入陰曹地府就會被惡鬼包圍,為什麽他在外界法術還能施展……


    他不知道,此刻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關注中。


    “差不多了吧,殺了有多少了?”遠在陰曹地府的腹地,在那最是繁華的城市中央,佇立著一座不輸大乾皇宮的宮殿。一個威嚴的聲音迴蕩在空蕩的大殿中,高座之上被層層天道法則包裹的王座之上,坐著一個看不真切的纖細身影。


    在他之下,一魁梧長髯武將答道:“差不多有三千了。再讓這個少年殺下去,怕是枯零山一帶的惡魂都要被他殺光了。”


    “殺就殺了,孩子現在還在長身體,憋著氣對身體不好。反正這些惡魂都是被打入地獄和餓鬼道的,本就該死。現在陰曹地府不如過去穩定了,供不起那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死就死了。”


    他漠然地揮了揮手,便在三言兩語間決定了數千惡魂的生死。神荼會意,不再多言,此刻他又問道:“動靜那麽大,那幾個反賊不會對他動手吧?”


    “陛下放心,北帝和西帝正在前線與之對峙,那僭主不敢輕舉妄動。”


    “那就好。你也去忙吧,這裏我看著呢。”


    “是。”


    神荼離去後,大殿再次變得空曠,他凝視著前方那個宛如天神下凡一般的少年,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像,真的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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