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海被血色包裹,濃鬱的腥臭化作實質,飄蕩在波瀾不起的海麵。鬼怪猙獰,兇獸咆哮,畸形叢生,血海之上廝殺、吞噬,然後泯滅再重生。


    循環往複,生生不息。


    狹小的血海之上,鬥爭不斷。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怪物堆積成山,斷臂殘肢漂浮在海麵上,血淤積在原地,或成為另一場鬥爭的背景,或成為怪物的口糧。偶有幸運的沉沒於海底,又會從海中誕生新的怪物,繼續加入這場廝殺。


    它們為何要廝殺?為何要鬥爭?


    無人知曉,包括它們自己。除了自誕生起就擁有的廝殺本能外,它們唯一知道的事隻有一個——不要靠近海的中央。


    青衣的少年始終沒有鬆開他懷中的姑娘,莫秦蕭一刻也沒有將視線從小白身上挪開。他輕輕地抱著她,安靜地笑著,輕拍著,哼唱著,搖晃著。哪怕小白,已經沒有了溫度,沒有了血色,沒有了生機。


    少女隻是偷閑在他懷中小憩片刻。


    相互依偎的一對之外,有幾個身影林立,撐起了這片海中唯一的淨土。


    巨龍生翼,巍峨護元始,奮戰守生途,自洪荒而生,攜太古餘息。


    老者持劍,孤身禦寰宇,教化開仙途,舍上古而去,創遠古榮光。


    少女獨行,隻身鬥天庭,破舊立新生,毀遠古強權,開近古繁華。


    魔族持兵,鏖殺拓北荒,啟魔彰忤道,逆天道權柄,奪道統之正。


    女子證道,賜名譜太易,一炁生太初,觀無質太始,造元合太素。


    鬼王高座,獻生平陰陽,臨危撫廈傾,救六道輪迴,拯蒼生芸芸。


    六尊神態各異,雖然看不清麵容,卻能感知到流露在外的情緒,或靜或悲,或眠或喜,或愁或惑。除去那位隱約能看出是老者的存在完全籠罩於黑暗中外,其他五位的都隻朦朧地顯出一個大概。


    六尊之中,莫秦蕭抱著小白無言無語;六尊之外,“莫秦蕭”再也無法維持原本的相貌。


    無他相,無眾生相,無實相,無自我相的人形虛影閃爍,與莫秦蕭的身影相互重疊交替。祂看著眼前的六位,空空如也的麵容上眉骨緊皺,眼窩深陷,嘴角僵直,在原地嚴陣以待。


    隻因眼前發生的一切,讓祂感到了緊張與恐懼。


    不僅僅是那六位存在,還有將他們召喚出來的莫秦蕭。


    “我需要一個解釋!”


    祂第一次流露出的感情,是緊張。這話也不知道是對誰說的,總之秦蕭沒有任何反應,依舊靜靜地摟著小白。而在他之外,有四位同時做出了迴應,各有不同。


    巨龍縮小,化作與他人一般無二的人形獨自向前,站在了莫秦蕭的身前。那從容女子與高座之上的鬼影對視一眼,女子嘴角微動,似乎在講述前因後果。而那鬼影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與女子一起站在了原地,饒有興趣地看著秦蕭。


    唯有那位少女逆行而去,款款走向莫秦蕭,深情凝視,不言不語。檀口微張,囁嚅許久,欲語淚先流,珠晶塞咽喉。所有的一切都在一聲抽泣後,化作一次轉身,僅憑單薄的身軀擋在了所有人麵前。


    魔族繼續沉睡,老者依舊無言,化作一地塵土,搖曳片刻,消失在了劍拔弩張的海中央。


    巨龍在那女子之後,似同樣是在解釋什麽。見他那般搔首難言手舞足蹈的樣子,想也知道他與此事必然關係匪淺。隻是雖然他費盡心力在那裏解釋,但似乎並沒有起到什麽作用,祂的表情依舊凝重。


    可惜莫秦蕭耳中已被昔日與小白的的點點滴滴所占據,目中所見盡是小白的睡顏,懷中所感盡是小白的輕柔,實在是無心關注他身邊發生的事。


    一旁的少女與他心意相合,她也無心去關注他人的陳述,始終凝視著莫秦蕭。在巨龍還在陳述的時候,她先是向那女子報以感激的微笑,隨後再次迴首,將屬於自己的力量悉數給了莫秦蕭。


    甚至她給予的力量還要更加磅礴。若不是擔心他的身體承受不住,看駕駛恐怕她將毫無保留。


    這番小動作自然沒能逃過祂的感知,可祂還是晚了一步,隻能驚恐地大喊道:“你在幹什麽!你瘋了嗎!”


    這是祂第二次如此失態。就連在一旁三人也同樣麵露驚色,尤其是化作人形的巨龍,幾乎立刻握住了少女的手腕,鬼影緊跟其後,阻斷了力量的傳輸。三股力量相峙,霎時間血海低沉,掀起驚濤駭浪,邊境碎裂,震蕩靈識魂魄。


    到底是何種力量能讓祂臉色大變?


    現實之中,狼藉一片,血星遍天。


    莫秦蕭依舊站立,已是形同枯槁,血肉不存,隻有一張皺巴巴的皮裹著一副殘缺的骨骼,有一雙被血色浸透的眸子在黑夜中逐漸暗淡。


    “唿——”


    隨著一口血氣緩緩吐出,漫天星鬥黯淡失色,秦蕭周圍的血珠變作雨點紛落,一時竟不知是星如雨,亦或雨升星。血滋潤了大地,星點綴了夜空。


    秦蕭終於支撐不住,緩緩的,緩緩的跪倒而去,卻因為體內暫替骨骼的劍刃堅韌,隻能以詭異僵硬的姿勢挺身半蹲著。劍刃粗些的問今朝被當做了腿骨,此刻刺穿了腳掌,探出了一截劍尖。傷口外,已無血液流出。


    “啊……哈……”


    作為敵人的龍櫻呢?


    一地碎肉,一灘血池,一堆碎骨以及……一個呢喃的軀殼,共同構成了這個在不久前還給他帶來了死亡威脅的敵人。龍櫻此刻隻剩下半截身子,有進氣沒出氣地躺在地上,呆滯地凝視著天空,不言不語。


    築基戰返虛,這個隻有十九歲的少年,一次又一次用自己的生命,挑戰著鴻蒙的極限。哪怕隻是一個半步返虛,哪怕隻是一個垂垂老矣的修士,哪怕她已行將就木。秦蕭依舊創造了曆史,創造了極限。


    至於代價……


    區區一條命而已。他不在乎。而且為了到達那個地方,這條命本該就是要舍棄的。


    “小子……你狠……夠狠!”


    龍櫻躺在地上,她的丹田靈海已經被莫秦蕭打碎了,此刻經脈全無,肉身盡毀,撐不了多久了。但她似乎並不驚訝於莫秦蕭有這般實力,也不驚訝於他那一手直達大道本源的元素之力,更沒有說些什麽狠話,全無一個將死之人的樣子。


    在感歎一聲後,周遭再次陷入沉默。


    聲音洪亮有力,完全沒有瀕死的虛弱,龍櫻的眼中冒出詭異的精光,她的手指顫抖,似乎想要抓住什麽。摸了一個空後,又努力支起半截身子,看向不成人形莫秦蕭,再次響起中氣十足的聲音:


    “小子,你知道你幹了一件事嗎!你創造了曆史!以築基殺半步返虛!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你知道嗎!繼李之玉陸仙殺仙人之後,你再一次創造了曆史!哈哈哈哈!老身果然沒看錯,你和她都是身負大氣運的人!哈哈哈!”


    “……”


    莫秦蕭沒有迴話,龍櫻沒有在意,仍在自說自話且越來越興奮:“還有小子!你知道你這劍招意味著什麽嗎!那是逸仙劍法叁式!那是已經千百年沒有重出鴻蒙的逸仙劍法!那是根本就無人可參悟的叁式!除了李之玉外再無人能施展!”


    “你知道你創造了什麽曆史嗎!以未悟道之境,掌大道之劍!以凡人之軀,掌天道權柄!你能用叁式,你就一定參悟了三才之妙!你創造了劍道的曆史,小子!你的成就足以動搖掌劍山劍道魁首的地位!哈哈哈哈……”


    “沒想到老身在死之前還能逼死一個有成仙之資的天道認可的大功德者,能逼死一個未來的劍道魁首!老身此生無愧矣!老身快哉!快哉!”


    狂笑之後,龍櫻話風一轉,語氣陡然虛弱下來,劇烈咳嗽之後,吐出的是海量血塊。不知是臨終善言,亦或者心有他想,此刻她竟然有些遺憾地仰天長歎道:“可惜……你要死了。真是可惜……”


    “……”


    沉默中,龍櫻逐漸昏暗的眼前閃爍一絲光,原本半跪在地的莫秦蕭身上強光驟起。與此同時他的肉身開始膨脹,血液重新在體內流淌,莫名消失的肌肉也逐漸迴歸。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白駒過隙,滄海桑田。


    歲月與時間的氣息在莫秦蕭身上顯露,引起了寄宿在他身上的元素之靈們的注意。乾與坤同時露麵,看著本該力竭而亡的莫秦蕭此刻突然起死迴生,齊齊皺起了眉頭,發出了一聲疑問。


    “不要慌張,看好秦蕭,幫他,但別太過火,其餘有我。”


    “嗯。”九個元素之靈齊齊應了一聲,又重新迴到了莫秦蕭的體內。


    元素之靈們能感覺得出來,這一次的召喚和上一次完全不同。上一次是借,是契約,是欠下了因果。而這一次,更像是忽略了因果聯係的強行召喚,是逆天而行,為他們之間的聯係加上了一份強製性。


    本來元素之靈們對這次召喚是有所抵觸的,但主人先前說過要保護好他,況且也沒有拒絕,那對於元素之靈來說那就是默認了。而且秦蕭依舊沒有用那份強製的力量去約束她們,她們自然也樂意幫他。


    隻是就連元素之靈們也不知道,莫秦蕭這次居然會……


    “話說主人說的不要太過火,是什麽意思?”火靈突然問道。


    雷靈猶豫片刻,不確定地說道:“應該不要鬧太大吧……”


    “那什麽樣不算太大?”


    “反正別毀滅世界就行。其他應該隨便我們……大概吧……”


    “可……我感覺秦蕭已經要毀滅世界了。”


    “……”


    “……”


    “再看看吧。”


    “再看看。”


    對於莫秦蕭自己來說,他已無心在意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他抱起小白,輕若無物的她在莫秦蕭的懷中安眠著,凝固與未凝固的血混合在一起,黏糊糊的,成了最美的點綴,暈染了她的膚色。


    白皙透紅,美豔無雙。


    秦蕭深情地看著小白,一滴晶瑩的淚珠落在她開裂的嘴唇之上,被他細細抹幹,“如果這股力量屬於你就好了……不過別怕,我來接你了。”下一瞬間,手中風殘雪已抵在了龍櫻的脖子,他冷冷地問道:


    “遺言,就這些嗎?”


    龍櫻旋即哈哈大笑,昏暗的雙眸中豎起一道瞳仁,她的臉上浮起不正常的紅暈,醞釀了一會兒,胸膛鼓起,顯然是有很多話想說。


    但莫秦蕭根本就沒有給她這個機會,在第一個音節吐出之前,揮劍,斬首,斷了她的生機,然後冷冷拋下一句話,頭也不迴地就走了。


    “我沒興趣聽。”


    說罷,莫秦蕭一手懷抱小白,一手持劍,身後清濁乾坤流轉,身前森森鬼氣淤積。龍櫻的元神沒有如預料一般升起,莫秦蕭也無心在意,乾坤扭轉,整個九州東部的魂魄元神都聚集在了他的麵前。


    剛死的也好,在此處徘徊的也罷,一股腦全被他召喚過來了。


    眾魂聚首,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緩緩的,緩緩的,引劍自戮,一劍刺穿了自己的心髒。


    魂魄出體,鬼門大開。


    身旁,眾靈體麵麵相覷,看著這個緩緩升起的新人,心中除去困惑,唯有膽寒。


    莫秦蕭的魂魄一句話也沒有說,隻是靜靜地看著前方,手中利刃寒光逼人。眾鬼噤聲,哪怕是那些惡鬼兇魂,此刻也是瑟瑟發抖,兩股戰戰。隻因那少年身上的殺氣,已然凝實,直指前方鬼門。


    “等我,我這就去接你。”


    此去,毅然決然。莫秦蕭一人仗劍,以魂魄之身,獨闖陰曹地府。


    現實之中,山雨欲來,識海之中,眾尊無語。


    祂維持莫秦蕭的生機的同時,看著他悲壯地奔赴地府,忍不住嘴角抽搐,輕罵道:“他咋這麽軸啊!”


    巨龍所化之人此刻同樣有些尷尬地站在原地,心中有火卻無處發泄,一臉吃了屎般憋屈的表情。女子在一旁憋笑憋得很辛苦,身邊的鬼影更是直接,笑得花枝亂顫,毫無風範可言。就連那敵意最盛的少女也忍不住輕笑兩聲,扭頭看向莫秦蕭時,又隻剩心疼。


    巨龍顯然與那少女相識,看著她那副脈脈含情的樣子,嘴角再次抽搐,幾次欲言又止,又幾次握緊拳頭,最終隻能化作一聲無力的冷哼,灰溜溜地在原地獨自生著悶氣,更加讓旁人忍俊不禁。


    一改先前的劍拔弩張,此刻識海內外遍布快活的空氣。就連祂也不再緊張,其樂融融地與眾尊一起,旁觀莫秦蕭的所作所為,時不時點評幾句。


    那個少女也放下了戒備,她始終默不作聲,依依不舍地凝視了莫秦蕭許久,在確定他已安全後,於眾目睽睽之下,一聲不吭地離去了。


    直到此刻,那鬼影才開口問向身邊的女子,道:“這位什麽來頭?”


    “如果我沒猜錯,老者應該是遠古的那位,那這位道友就隻有可能是……”女子故作神秘地賣了一個關子,輕笑地拍了拍鬼影的肩頭,提醒道:“話說你還待這兒合適嗎?秦蕭要過去了哦。”


    “小事兒,這裏的隻是一道印記而已。不過他可真厲害,居然把我們的印記都召喚出來了。”鬼影讚許地看了一眼身後的莫秦蕭,嘖嘖讚道:“自由無我有這個作用嗎?好像和他的有點不一樣。”


    “是不一樣。”提及此事,祂的臉色有些不算好看,有些無奈地迴答道:“對於生靈、萬物的理解不同,那個功法是會產生不同的效果的。就從結果上來看,秦蕭比他厲害多了,也更加危險……這次的事你打算怎麽解決?你全責,沒跑了!”


    “我想打他一頓。”巨龍毫不猶豫地下意識說道,但話還沒說完,隻覺得背後一涼,他訕笑著迴頭,隻看見三雙眼睛正死死盯著他,眼中殺氣凜冽。


    “開玩笑的……哈哈……”他立刻打了個一個哈哈,不再多說什麽,縮頭縮腦地認了慫,但看向莫秦蕭的眼神依舊充滿敵意。


    “唉。你們處理好,下次再有這樣的事,提前和我說一聲,不然天地受不了的,歲月的走向也會變的。還有你!還不把人給他送迴去!不然他真的會拆了兩界通道的!人家已經打到奈何橋了!”


    祂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尤其著重地看了憋屈的巨龍一眼,在毫不客氣地踹了他一腳後,先一步離開了。


    與祂一起離開的還有被揪著耳朵,一臉不情不願的某龍。


    “那我也先走了,一會兒把他完完整整地給你送迴來。”


    “走吧。我在這兒看著。”


    揮手告別了其他人,女子獨自一人留在識海之中,她緩步走到秦蕭身邊,自顧自地蹲下,摸著他的頭,自言自語道:


    “傻孩子,你也太逞強了……這點和你爹一模一樣,都是個情種。唉!”


    “生靈無我連死人都找來了,怎麽就是沒有他呢?”


    “你,在哪呢?”


    ……


    晨曦初生,散去了黑夜的氤氳,散去了淤積的血腥,也散去了森森的鬼氣。鬼門屹立,迎著太陽,吞吐著徘徊於此的元神與魂魄。


    大開的鬼門之中,一個身影被丟了出來,在空中劃出一個短弧,落在了血腥的大地上。在他身後,一個看不真切的鬼影站在鬼門前,滿意地點了點頭,轉瞬便消失不見。


    昏迷的魂魄與殘缺的肉身重新合一。拾起這道魂魄,抱起那具軀體的,是一雙嬌嫩白皙的手。


    是一個淚流滿麵,笑靨如花的姑娘。


    “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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