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海,沒有一絲波瀾,像死了一樣。灰沉沉的海水濃稠著響起沉悶的迴音,在本就狹隘的世界裏迴響,如同雷聲一般。


    哀嚎,悲戚,聲嘶力竭。無聲無息。


    他孤零零地站在海中央,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失去了所有的生機。昏暗的雙眼被裂痕包裹,鮮紅的淚水劃過臉頰留下悔恨的痕跡,活著的意義連同理智一起,在逐漸消亡。痛苦扼住了他的咽喉,他隻能嗚咽,無法呐喊。


    他站在那裏,口中呢喃,哽咽不斷,兩手摸索,似是瘋魘。


    “白……”


    “白秋練……”


    “小白……”


    她的雙眼瞪圓,她嘴角滲血,她骨肉分離,她轟然倒地,她生機不再,她死於非命……


    她死了。


    在莫秦蕭麵前,看著她,死了。


    她看著他,眼中失去了光芒,眼中蓄滿了淚水,死了。


    他不相信。


    眼睛告訴他,這是真的。鼻子告訴他,這是真的。耳朵也是,皮膚也是,靈識也是,魂魄也是……


    生靈無我也是。


    剝骨,人落,身死,道消,魂飛,魄散。


    “啊……啊!啊!啊——”


    他張大嘴巴,口水順著嘴角浸透前襟,卻發不出哪怕一個完整的音節。他像一隻野獸一般,嘶吼著,嗚咽著,往日輔助發聲的舌頭變成了最大的阻礙,閂住了咽喉,堵住了口腔。


    苦楚無法抒發,心痛無法哀嚎。痛與傷一遍又一遍地通過其他感官,在支離破碎的心中不斷反複循環。


    他踉蹌著,趔趄著,跌跌撞撞,爬到了她的身邊。


    “白……白……白!”


    他握住了她的手,濕潤的手,腥臭的手,溫暖的手,冰涼的手,無力的手……


    “不會的……不會的……”


    她的手貼在了他的臉上,留下溫度,留下血跡,緩緩垂落,什麽也留不下。


    “不要!不要!”


    他再一次抓住她的手,撲了個空,攢了把土。血滲透進土裏,土包裹著她,他握住了土。


    “白……小白……”


    他顫抖著剖開了腹腔,自己的,她的。臂骨、腿骨、肋骨、脊骨、椎骨……能折斷的一切骨頭都被他拔出,在無聲中,在慌亂中,一根一根地想要塞迴她空空如也的體內。


    當僅剩的一隻手臂瞄準了自己的胸膛,瞄準了排列有序的骨骼,他拔不動了。


    他的脊椎堅韌如鐵,他的肋骨流光溢彩,每一根骨頭都在以霞光訴說著自己的不凡。胸膛的血洞,祥光從當中綻放,一朵被彩色葉子包裹的紅花在他身前跳動,上麵有她的氣息。


    “……”


    他察覺到了,在沒有她的世界裏,一絲一毫的氣息都是他的依托。


    他茫然地抬起僅剩的左手,茫然地摸索著,茫然地懇求著。


    一無所獲。


    他低下頭,任由兩人的血液在土地上交融,任由生與死的邊界在不斷逼近,任由最後一絲希望變得更加渺茫。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光——不是希望。


    左手握住了劍,右手垂落在地上,他癱軟在地上。她躺在血泊中,白羅綢的裙子散開,潔白的花在被血色汙染。血蠶食了她的生機,要將她帶迴大地,帶迴天上,帶迴淮江。


    劍尖向己。


    那片海中,波濤輕起,漣漪蕩遠。他依舊站在中央,抱著她,不肯鬆手。漣漪中央,一個又一個她緩緩出現,或笑、或嗔、或喜、或悲……她孤獨地演著獨角戲,飾演著他記憶中的點點滴滴。


    “咱叫白秋練,叫咱小白就行……”


    第一次正式相見,少女在船艙瑟瑟發抖,卻還是做著自我介紹。他看著她,隻有好奇。


    “真的是,秦蕭小哥,你太衝動了!你好歹和咱商量一下呀!真的是……”


    第一次攜手共進,他擋在她的身前,她埋怨他的逞強。情愫的種子在此刻種下,卻無一人覺察。


    “秦蕭小哥你太傻了!怎麽能為了報恩就輕易舍棄自己的生命呢……”


    第一次生氣,是她在責備他的任性,是為了挽救他的生命,是她第一次深入了解他的內心。


    “秦蕭,幫咱把發簪紮好。風調皮了些。”


    情的種子發了芽,在微風中抽出了枝椏。他送出了她的第一份禮物,她喚出了第一聲愛慕。


    “咱……現在很冷靜。秦蕭小哥,你逃不掉了。嘻嘻。”


    且醉,且醉,酒酣祛羞心,酒中沒有顧慮,唯有兩個真心相愛的人。一個直視了自己的本心,一個仍在逃避。且醉,且醉,醉裏相偎依。


    “秦蕭……你是咱的太陽,咱唯一的太陽。”


    “隻要你在,無論咱的過去是怎麽樣的,咱都不在乎。”


    “因為,我……有你了。”


    當你在的時候,我的眼中滿是你,一切是你。當你不在的時候,我的眼中還是你,你是一切。


    “小白……”


    每一個都是她,沒有一個是真正的她。記憶的碎片融合交織,記憶的影像反反複複,記憶的畫麵轉瞬即逝。


    巧笑倩兮的姑娘在他周圍,如曇素雅的姑娘無處不在,活潑明豔的姑娘如影隨形。


    失去溫度的姑娘在他懷裏,不肯閉眼的姑娘在他眼前,凝視著他的姑娘近在咫尺。


    他的姑娘,永遠地睡著了。


    對,睡著了。她隻是睡著了……


    海裏來了客人,穿過了惹人眼目的舞台,穿過了層出不窮的戲劇,穿過了聲繁影雜的話本,來到了他的麵前。他抱著她,是她非她,在海的中央枯坐。直到那一抹影子將他遮蔽,他才緩緩看向了自己。


    祂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中盡是慈悲與無奈。他卑微懇求地望向祂,眼中盡是哀求與希冀。


    “她沒有死,對不對?”


    “……”


    祂看著他,什麽也沒有說,除了一聲歎息。祂站在那裏,什麽也沒有做,除了一聲歎息。


    這也是一個答案。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


    他動了,懷中的姑娘化作了泡沫,融入了海中,飛向了天空。他抬頭想要伸手去抓,卻再一次抓了個空。他彎腰想要去撈,如鏡中花,如水中月,如沙中影,不過一場空。


    “她死了。”祂在闡述一個事實,無情而真實的事實。


    “沒有!沒有!她沒有!”


    反駁之後,唯有寂靜。祂站在原地,不言不語,隻是等待。他重新抱起那冰涼的姑娘,呢喃著,囁嚅著,否定著。


    “沒有!她沒有死!沒有!她隻是……隻是、隻是……”


    沉默中,祂看著他。良久的寧靜後,他抬起頭,從未有過的卑微占據了他的全部,他看著祂,賠笑著,乞求著,祈禱著。隻求祂能從指縫間流出一絲憐憫,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縷,隻要有就好……


    “救救她……”


    “……”


    碎裂的心再次有了跳動,希望的火在狂風中岌岌可危。他在哭,在乞求,他已準備獻出自己的一切。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無能為力。”祂搖了搖頭,語氣平淡,事不關己。


    他碎了,希望的火滅了,隻有一個焦黑的燈芯在風中折腰。悲怒交織,卻隻能化作幾聲無力的沙啞從嗓子裏爬出,聲嘶力竭,弱不可聞。看著祂,看著那張無比冷漠的臉,他突然笑了。


    笑了,淚水流淌著。比哭還難看。


    “睡著了……睡著了……對!睡著了!我能找到她!我能叫醒她!我可以的!她在等我!她在等我!對!她在等我!”


    一時思引緒,海皺風不起。


    最後一絲光被他牢牢抓在手裏,那是所有希望匯聚的地方,那是所有人的歸途,那是所有人的終點。隻要去那裏,隻要到了那裏,隻有那裏……能找迴她!


    陰曹地府!


    海再一次掀起驚濤駭浪,無數的她被浪潮吞沒,化作潔白的泡沫向他奔湧。而他抱著唯一的小白,在中央巋然不動,在風暴中溫柔地笑。


    “小白,你先睡一會兒。等你睡夠了,我就來了……”


    垂首,吻額。起身,握劍。


    黑海染血,漩渦咆哮,壁壘龜裂,殺意通天。


    現在,在去陰曹地府之前,隻有一個阻礙在前麵等待著他。


    無妨,殺了就是。


    他仍舊抱著他的姑娘,懷抱著世上最珍貴的禮物,一遍又一遍地重溫過去的美好。他緩緩起身,僅存的左手握住了那把劍,指向了在場唯一的敵人。


    “龍櫻!!!”


    一腔悲憤化血意,不到黃泉不罷休!


    從剛才開始,龍櫻這個久經江湖的老修士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與驚訝之中,短短半個時辰內發生的一切,哪怕是她這顆千年的心髒也有點受不了。


    先是小白一番說教讓她被天道認可,獲得了天道功德,六重金輪。然後是莫秦蕭自殘脫困,以築基的修為斬出媲美元嬰的劍技,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最後是一個擁有歲月之力的古劍又幫小白掙脫了束縛,眼睜睜看著她向自己衝來。


    多方刺激之下,病急亂投醫的她一時怒火衝心,做了一個最錯誤的決定——殺人,奪骨。她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有被莫秦蕭這個築基拖延的惱怒,有被小白教訓的憤恨,也有被天道威逼以及歲月侵蝕的逆反。


    總之,事情已經做了,當她迴過神來時,一切已經無法挽救了。可看著手中血淋淋的“仙胎骨”,心中升起的驚訝與困惑卻比先前更甚。


    驚的是,自己殺了一個受天道功德庇護的存在,居然沒有遭受天罰,更沒有被天道唾棄。這可不是賞罰分明的天道會做的事。


    惑的是,此刻自己手中的“仙胎骨”,不僅沒有仙力沒有靈韻,就連該有的祥光寶澤都沒有,在她手中就和尋常骨頭沒有一點區別,可怖陰森。


    “哎呀呀,有點過火了。”看著手中的小巧玲瓏的白骨,她露出一個有些詭異的苦笑。龍櫻有些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喃喃道:“這下不好收場了,衝動了。”


    不過現在,她已經無心在意這些了,因為有其他事牢牢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的目光所視之處,正在被恐怖和血色侵占。原本平靜的目光瞬間被驚訝替代,然後震驚,敬佩,最後是恐懼。


    此刻眼前發生的一切,哪怕是以龍櫻的閱曆,也從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她一刻也不敢閉眼,一刻也不敢動,呆呆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看著那個癲狂的少年麵不改色地剖開了自己的胸膛。


    白骨森森,清脆可聞。霞光萬丈,寶澤四溢。


    仙胎骨,現世!


    但龍櫻已經無心去在意這些小事了,她看著莫秦蕭,嘴角扯動,憋了許久,才吐出一句話來。


    “這小子,真瘋啊……”


    雷鳴,血影。


    他平靜地剖開自己的胸膛,扯出髒器,掰斷骨頭,再輕柔地塞進那個姑娘的體內。雷聲轟鳴,撕裂了月夜,撕裂了黑暗。血色從裂縫中噴湧而出,染紅了龍櫻能看見的全部。


    循環往複,樂此不疲。


    龍櫻在震驚之餘,皺起了眉頭,震驚逐漸變迴冷峻,最後換來一聲冷哼。炙手可熱的仙胎骨就在眼前,可她卻突然不著急了,就這麽站在原地,目睹著眼前荒誕的一幕。


    現在隻要等就行了。等到他瘋,等到他死,一切依舊都是她的。


    她等得起。


    當所有努力都付之東流,當所有的嚐試都以失敗告終,莫秦蕭的生命似乎也已經走到了終點。他的動作開始變得遲緩,他的精神開始變得萎靡,他失去了血色,他失去了溫度,可他還在重複著先前的一切。


    直到……


    他站了起來。失去腿骨和脊椎的莫秦蕭,像是木偶一般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提著,緩緩站了起來。每一次的動作,都會有血從他每一處毛孔中噴湧而出,都會有髒器懸在體外搖擺。


    他的皮囊在風中搖擺,他的麵容在雷中隱現,他的身軀在大地上萌發。被剖開的胸膛中滋生密密麻麻的肉芽,拚了命地重新聚合在一起,失去的骨骼沒有支撐,那兩把劍便深入他體內,化作鋼鐵的脊梁。


    活屍、肉傀、僵屍……


    這是龍櫻下意識做出的判斷,但很快就被她一一否決。一個詞牢牢占據了她的內心,也隻有這個詞能形容如今的莫秦蕭。


    怪物。


    骨頭摩擦的疙瘩聲,皮肉相交的窸窣聲,血液流淌的脈脈聲,都被一聲龍櫻給掩蓋。意識連接的瞬間,莫秦蕭已經猙獰地站在了龍櫻麵前,僅存的一隻左手高懸,風殘雪短刃示敵,已抵在了她的咽喉。


    刹那之間,血灑如珠。


    龍櫻反應極快,在聞到血腥味的瞬間就做出了反應,下意識地向後撤了一步,沒成想還是慢了一拍,劍刃擦著她的脖頸而去,留下了一道猩紅的痕跡。


    “什麽!”


    龍櫻心中一驚,還未曾思量莫秦蕭一個築基是如何斬開她的防禦,傷到她的肉身的,又一劍已經刺來。堂堂半步返虛竟被一個築基傷了,龍櫻怒從中來,一掌橫推,罡風撕裂了身後的山巒,卻吹不倒莫秦蕭的身軀。


    “風!”


    青色柔風包裹著莫秦蕭,罡風見之無不臣服。清風助力,秦蕭隨風留影,隻見青影連天,血色雜糅,龍櫻的一條胳膊就這麽被他卸了下來。此刻的她竟然在莫秦蕭麵前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


    “火!”


    烈焰勝陽,熾不可擋,熱浪隨風,融金灼石。龍櫻堪堪來得及抓住自己掉落的手臂,熾熱的劍刃瞬間就融化了斷麵的血肉與骨,讓她連愈合的機會都沒有。


    “雷!”


    雷光化形,獅王露齒。從莫秦蕭背後鑽出的雄獅,踏著滾滾雷聲,一掌揮在了龍櫻的臉上,電光暴起,沉悶之聲遠播萬裏,龍櫻費盡全力才把獅掌撐,露出底下一張焦黑汙濁,血肉不存的臉。


    龍櫻蓄勢一拳,好不容易才把雷獅擊潰,但代價就是她僅存的右手。她的防禦在這道雷電麵前形同虛設,無孔不入的罡雷消融了她的骨頭,溶解了她的血肉,整隻手都已經變成了焦黑的一個肉團,時不時有煙霧升騰而起。


    麵對此刻的莫秦蕭,龍櫻的落敗甚至死亡已是注定的了。但她卻一改先前道貌岸然的樣子,一邊阻擋著莫秦蕭的攻擊,一邊臉色複雜地向著遠處看了一眼。


    那裏,空無一物。


    “唉!”


    一聲歎息,傳入了龍櫻的耳中,也印證了她的猜想。臉上的表情從微妙變為氣憤,她的嘴裏嘟囔幾句,趁著一個破綻打飛了莫秦蕭,準備逃之夭夭。哪知這一舉動,徹底宣告了終結的開始。


    瘋魔的少年又一次用劍剖開了自己的皮膚,任由鮮血灑滿天空,在月色的映襯下,如同猩紅的星點圍繞著他與龍櫻。


    天有烏雲,地有繁星。


    莫秦蕭血紅的雙眸中最後的一絲理性也已消亡,沾染了鮮血的風殘雪爆發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璀璨光芒,又在轉瞬之後變得黯淡。


    黯淡,無處不在。閃爍,生生不息。


    最後的理智,化作一聲話語,一字一句地從他的嘴裏擠出,宣告著死亡。


    君不見青天上,日月退避掩麵羞?


    君不見黃泉下,百鬼惶恐慌難走?


    一劍出得天地驚,老樹執筆難落語。


    三才繳得日月星,逍遙百年再揚名!


    “逸仙劍法叁式……”


    “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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