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敬思看著眼前的茫茫草原,看著彌漫在空中的沙礫,看著午後的驕陽,突然想起了前些日子教書先生教的一句詩歌。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隻是這裏沒有河,目所能及看到最長、最壯觀的景色,是那綿延萬萬裏的城牆——師父說,那叫長城。不過安敬思喜歡叫它石龍。


    這名字可比長城霸氣多了!


    而且他還從師父以及這裏的居民、先生那裏聽說了,那長城根本就不是一道普通的城牆,而是一道橫跨九州北部三州的超級法陣,是連仙人、陸仙都能抵擋的超級厲害的防禦工事。


    平日裏能看到的城牆,不過是為了修整後勤考慮,以及抵禦普通士卒而後來才修整的。


    安敬思還聽說,長城是三代人皇時期修築的,到現在已經幾十萬年了。幾十萬年過去了,它還屹立如初,作為九州的第一道防線抵禦著窮荒邪魔。


    長城,是北域三城所有人的心靈支撐。


    算起來,來到禦北城快一個多月了,安敬思已經完全熟悉了這裏的生活。如今的他,已經是禦北軍的一員了,隻是年紀太小,還隻是預備士兵,隻能留在後方的禦北城。


    而作為一名預備士兵,他現在在苦惱兩件事。第一件事和師父有關。


    李語風和安敬思不一樣,她以前好像是禦北軍的將領,如今她迴來了,自然官複原職。迴來後的這段時間,師父一直在忙著召集人手,聽說要組建一支特殊的隊伍。


    安敬思偷偷看過,李語風手下有一個營,名字很威風——檮杌營。據說是以前她待過的營,和其他幾個重新整合後新編的。師父任營長,手下人不多,也就一百多個。


    但安敬思知道,這一百多人個個不一般,跟師父一樣的元嬰修士,營裏都有好幾個。


    師父升官了,手下有人了,安敬思自然替她高興。但最近師父一直在忙著檮杌營的事情,很少能抽出時間來陪他了。


    就連練劍,也隻能他自己一個。最多有時找幾個同樣是預備士兵的小夥伴和他一起練。


    這讓他有點鬱悶。


    還有一件事則和他自己有關了。


    他年齡小,除了日常的軍事訓練、修煉外,他還要上學堂。教的和打仗、修煉毫無關係,學的是曆史、文學、格致等在他眼裏稀奇古怪的科目。


    七曜一循環,白天上課,晚上修煉。好不容易有一天空閑,他本想放鬆一下,可一想到明天要考試,就讓他很頭疼。


    說實話他很不理解,打仗隻要能打就行,隻要實力夠高就行了,為什麽要學那麽多知識呢?他實在想不通,一篇勸人學習的文章,和打仗有什麽關係。


    關鍵是這篇文章明天要默寫,他現在還不會。於是乎趁著今天休憩,他隻能加點背誦了。


    “吾嚐……終日而……什麽來著?”


    “吾嚐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一個陰影自安敬思身後拉長,遮住了他看書的餘光。


    “裴大哥!你擋我光了!”


    人高馬大的裴安笑著,一屁股坐到了安敬思的身邊,從兜裏掏出兩張熱乎的烙餅,隨手遞給他一張。


    裴安就是當時安敬思在雲州城裏他們倆遇到的唯一一個來參軍的,兩人算是同期士兵。隻不過裴安有點底子,如今已經是伍長了,安敬思還隻是小小的預備士兵。


    “諾,北方天暗得晚,小孩子多吃點東西墊墊肚子,不然熬不到晚飯。”


    “我不小了!九歲了已經!”安敬思不滿地抗議著,還不忘往嘴裏塞幾口烙餅。


    那畢竟是裴大哥親手烙的,比軍營裏的範師傅手藝要好得多。範師傅烙餅喜歡放很多糖,多到可以化作糖水溜滿牙縫。安敬思不是不喜歡吃糖,但自從有一次吃多了,掉了兩顆牙以後,他就不敢了。


    雖然師父告訴他那是正常的現象,但他還是有點怕。因為以前在青州的時候,很多老人就是牙齒掉光了,人也沒了……


    但裴安烙的餅不一樣,他那邊喜歡吃鹹的,所以他喜歡在烙餅的時候加點蔥花和豬油。又香又酥,所以範師傅也特許他用燒爐,偶爾給弟兄們開開口味。


    誰也沒想到他一個貴家公子能有這個手藝。有人多事問過他的身世,他也隻是一笑帶過。


    也沒什麽人在意。


    畢竟主動來北域三城的,多少都帶點秘密。那些修士是,他們這些普通士兵也是。無非是秘密重或輕,大或小的區別。


    “裴大哥,你和範師傅都是南方人,怎麽口味差這麽多?”


    “你們把青州以南的都叫南方人,我和範師傅的家鄉離得遠得不得了。他是揚州會稽郡的,我是徐州泗水的。他那邊愛吃甜的,我們那邊吃鹹的。”


    “這樣嗎?”


    安敬思腦海裏浮現出一張並不算清晰的地圖,反複比對了好多次,他也沒能準確找出泗水和會稽的位置。一旁的裴安自顧自講著些地域上的差異,算是給安敬思做啟蒙掃盲。


    麵對他,裴安總是有種小時候照顧自己妹妹的感覺,心頭下意識地想要寵溺他一些,所以也格外有耐心。


    直到手中的烙餅吃完了,安敬思才恍然大悟,他不該和裴安聊那麽多。聊了那麽多,剛記住的文章又忘記了。


    “糟了糟了!裴大哥都怪你,我文章要背不完了!”


    “行行行!”看著揮舞著拳頭趕他離開的小孩,裴安一邊賠笑,一邊站起來拍了拍自己屁股上的草與土,慢悠悠地離開了。


    “對了,今晚要城裏要查寢,戌時開始,別忘記了。被抓到可是要扣軍分的。”


    “知道了!不用裴大哥提醒,你不要和我說話了!我又忘記了!”


    “哈哈!早點迴來,範師傅今天燒排骨,糖醋的!”


    “啊!裴大哥你這個討厭鬼!”


    裴安趕在安敬思跑過來打他前,笑嘻嘻地跑走了。


    安敬思所處的位置,就在城外,距離城門不算遠。在出示了自己的身份後,裴安也順利地迴到城中。現在,他也要開始自己的功課了。


    和安敬思不一樣,他可不要學什麽文化課程,早些年南合庠在城裏教書的時候,他的成績還不錯。有一定的文化基礎,所以他是從軍事部署和北域曆史開始學起的。


    當他走進學堂的時候,先生已經開始講課了。所幸來得不算晚,至少沒點名。今天先生講的,是九州的北部防線。


    “北地是個很寬泛的概念,有些人也會稱之為北域……”


    “石哥,講到哪裏了?”剛剛入座,裴安一邊翻閱著課本,一邊小聲地和同桌的年輕人搭著話。


    被稱作石哥的年輕人埋頭看著書,懶得搭理他。但裴安的書本卻不受控製地快速翻動起來,很快就到了先生講的地方。裴安已經習以為常了,拿出一支炭筆,跟著先生記了起來。


    石哥不喜歡說話,是個悶葫蘆,比裴安還要早一個月來到這裏。他有金丹修為,據說測試時的狠勁兒把軍官都嚇到了,所以他被編到了檮杌營裏。


    和裴安一樣,他也要接受專業的軍事教育,兩人就這麽成了同窗。裴安隻知道他姓石,雖然他不喜歡說話,還總是念叨什麽複仇、變強之類的,但心腸不算壞,跟別人相處也算融洽。


    “……自北而南,抵禦魔族的第一道防線就是長城,橫跨梁、豫、青三州,全長三萬萬裏,是三代人皇舉全國之力,曆時數十年,調動十數位仙人,斷山改江,修築而成。堪稱曠古絕倫。”


    “長城的全名是禦邪抵晦明光正氣嵌合大陣,如果算等級,應該是仙級往上的存在。如果算威力,稱得上是鴻蒙最強的法陣。它的作用隻有一個——防禦邪魔入侵九州。返虛以上,不入長城。”


    “亙古至今,再也沒有如此規模宏大的建築……”


    有學生發問:“先生,連京州四城都不能在規模上和長城媲美嗎?”


    老先生撚著胡須搖了搖頭,說道:“華美之袍,枯草之襯!六煞之亂就能將京州四城鬧個天翻地覆。可你看看北域如何?”


    “即使強如邪修四兵奴,最終也未能突破長城北遁,還是死在了北域。”


    “這樣啊……北域之威,名不虛傳!”


    “扯遠了!長城之後一千裏,就是北域三城,自西向東分別是梁州鎮北城、豫州禦北城以及青州拒北城。三城為第二道防線,說是城,不如說是北方的三座堡壘,也是北域防線真正的主力。”


    “三城各駐常備軍五十萬,預備軍二百五十萬。非戰時預備軍從事屯田等生產工作,戰時預備軍參與後勤工作。緊急狀態下,三城全民皆兵,不論老少婦孺。”


    “作為實際上的戰鬥主力,城內各有一名仙人駐守。五十萬的常備軍裏,有近五萬的修士。這樣的戰力放在九州,在仙人不幹涉的前提下,足以平推任何一州,但在北域也隻是為了抵禦邪魔。”


    又有學生提問道:“那老師,為啥九州隻做被動防禦,不主動出擊呢?”


    “誰說沒有!你們可知傳說中的兵道十哲,大秦謀戰侯?謀戰侯就曾經數次征北,屠魔三千裏,退魔兩千裏,留下了如今窮荒與九州之間五千裏的緩衝帶。”


    “像什麽紅泥原、鈍刀穀、萬馬林就是那時候打出來的。就連長城、北域三城以及如今南北對峙局麵,都是他一手開創的!”


    “隻是經曆了六煞之亂後,需要休養生息,所以如今才選擇了保守防禦的方案。以求積蓄力量,安民養息。”


    聽到謀戰侯,台下一陣驚唿,無不感歎這位的豐功偉績。謀戰侯的年代距離今天已經快幾十萬年了,但他依舊是北域很多人的精神信仰,直到今天還保留著供奉他的習慣。就連出征前,都要向他祭祀,以求戰事順利。


    畢竟傳說中的謀戰侯,不僅是軍事兵法上的一座高峰,他在修煉一道也略有成就。


    萬年成仙,仙名東蒼。


    向他祈禱,或許真的有用。


    “北域的最後一道防線,就是鎮北關。自長城建成以來,至今無人突破北三城防線,所以鎮北關的職能更偏向於物資兵員的中轉站,屯儲大量九州運往北線的軍需物資。”


    “……”


    今天的課程知識點還是挺多的,先生下課的時候,已經日暮西山了。跟裴安等幾個熟識的同窗告了別,石哥一個人走在禦北城的大街上,慢悠悠地迴到自己的住處。


    街上人很多,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或做飯、或起工、或修繕、或巡邏……石哥走在街上,隻感覺格格不入。


    突兀的孤獨感,過往的記憶開始再次湧入石哥的腦袋。那是他不願去迴憶的一段記憶。誰能想到,家族的覆滅居然是從兩個初出茅廬的修士來家裏問戰開始的呢?


    他現在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幹什麽。每天嘴裏念叨著複仇,也不過是給自己找一個目標罷了,對於那個所謂的仇人,其實石哥沒有那麽多的仇恨。


    即使他打敗了自己,即使……自己家破人亡,也和他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但這能怪他嗎?


    可若非是自己的家族為非作歹、為禍一方,也不會有後來發生的一切。


    說到底,還是自己造的孽。


    應了那句老話,百朝之家,毀於三代。


    如今的他,是個孤家寡人,當時看到家族覆滅,腦子一熱的他就來到了禦北城,想著橫豎是死,五十年後死在仇人手裏,不如為國捐軀,死在北邊兒。


    他知道這是逃避,他知道自己有點懦弱,但他為數不多的血性,已經被磨損幹淨了。最後一點,他希望用在戰場上和複仇的時候。


    至少也能為家族贖罪……


    但來到這裏才知道,每個人都有目的,每個人都有秘密,每個人都和他差不多。他自以為特殊,能在北方造出一番事業,但現在他陷入了懷疑……


    石哥兜兜轉轉地來到了城門口,他每天如此,巡邏的士兵已經習慣了。跟他打了聲招唿,就走了。他也迴頭了,逛得太晚,會被扣軍分的。


    前腳剛走,後腳一人一小孩並肩從城外走了迴來。李語風收到消息,查寢的時候安敬思不在,她有些著急,放下手頭的工作就去找他了。


    師徒……或者說母子倆心連心,在城外不遠處,她找到了在幹草垛裏睡覺的安敬思。她是又好氣又好笑,揪著耳朵把他帶了迴來。


    此時的安敬思低聳著腦袋,小手捂著耳朵,不敢去看李語風,“對不起嘛師父,我就是背書背太累了想眯一會兒!結果睡過去了……”


    “私下裏叫什麽?”


    “娘……”


    “這還差不多!下不為例知道嗎?城外是很危險的,在北域這個地方,任何事情都大意不得。還好你沒出事,如果出事了該怎麽辦?”


    “是……對不起,讓娘擔心了……”


    “唉!”


    李語風在安敬思麵前蹲了下來,雙手摩挲著攀上了他的臉,抹去了眼角內那幾滴委屈的淚水。


    “娘也有錯……這幾天忙了些,沒有顧及你的感受。你再忍忍,等營裏的事情忙完了,娘就有空了,到時候就陪你一整天,好不好?”


    “嗯……”


    李語風笑著抱了抱他,安敬思湊到她耳邊,小聲懇求道:“娘,今天晚上你有空嗎?能再陪我一會兒嗎?”


    “最多半個時辰哦。”


    “嗯!”


    安敬思很開心,方才因為揪耳朵和挨罵而產生的委屈一掃而空,他現在隻想和李語風待在一起,他有好多話想和她說。


    兩個就這麽並排走著,一個說著這些天學堂裏發生的自認為的趣事,一個不厭其煩地做一個安靜的傾聽者。


    今夜,比以往的平凡日子,都要安靜些。可正是這樣,才能叫生活。沒有波瀾壯闊,沒有打打殺殺,隻有平淡,平淡如水。


    但這樣的日子,在北域這個地方,很難得,很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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