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總是埋藏著寶藏。食物、農具、武器、燃料無不來自於地的產出。盡管如此,從地裏挖出塑料還是大大地出乎了吳潤碩的預料。對他籌劃中的大業而言,至少還有一半是好消息——這個世界還沒有發展出塑料【合成】的技術。


    吳潤碩丟了魂兒似的迴到房間,埋下頭重新審視手中的燈罩。不提加工水平,這材質的透光度、均一性讓他難以相信這會是天然的礦藏。他想要仔細研究下其中的成分,卻發現失去了趁手的工具,連最簡單的粘度測試都讓他束手無策。


    在反複觀察敲打之後,吳潤碩最終放棄了破壞性提取樣品的計劃。出於一個極為現實的原因——他賠不起。盡管他現在名義上是瑞恩,一個南方貴族家庭的旁支,但該還的賬還得他自己來還。


    抱著一天中受到的衝擊,吳潤碩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夢裏有好幾個聲音絮絮叨叨地說著新紀錄片的拍攝什麽的。在一道刺眼的光芒後,他突然醒了過來。迷幻的夢境讓他恍惚間以為自己真的在拍那勞什子紀錄片。他在床上愣愣地坐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清醒過來後,吳潤碩對自己的想法嗤之以鼻。再怎麽愚蠢的紀錄片也不會選擇把塑料埋在地底下。說是魔幻片還差不多。


    由於夢境的錯亂,他睡得並不踏實,以至於饑餓感很快就湧了上來。他熟練地拾起寫字桌上的搖鈴,叫來了一份還算豐盛的早餐。端著餐盤的德納第幾乎要把誠意寫在臉上,顯然是看中了“瑞恩”的錢袋子。


    對吳潤碩來說,這重身份的掩護讓他還能騙吃騙喝一段時間,但籌錢還賬已經是迫在眉睫。


    他囫圇地把柔軟的白麵包塞進嘴裏,又隨手端起托盤上的不明液體猛地灌了兩口。直到一股酸澀味在舌頭上炸開他才發現居然連早餐配的都是某種酒類。但生活單調毫無品酒經驗的吳潤碩完全無法分辨出具體是什麽酒。他皺了皺眉頭,任由酒液和著麵包滑過喉嚨落入胃袋。舌頭上並沒有殘留辣的感覺。他屈指可數的應付導師的陪酒經驗告訴他這玩意應該是某種啤酒。不知是不是這個時代的釀造工藝問題,反正和他喝過的東西味道不大一樣,卻並不算難喝。唯獨早餐搭配啤酒這件事令他有些錯愕。


    草草填飽了肚子——實在是不能和現代食品工業相比的一餐,吳潤碩帶著空餐盤快步走下了樓梯。昨夜喧鬧的酒吧大廳已經重歸寂靜。淩亂的椅子好像還沒有來得及收拾。當然,也有可能根本就不會收拾,直到今晚新一波的客人落座前都將維持這幅樣子。他急匆匆地穿過大廳,散落在道中間的桌椅摩擦著地板發出了幾聲有氣無力的呻吟。


    推開大門,街道上氤氳著清晨的薄霧,連磨坊的水車也不再發出低沉的吼聲,隻有清脆的鳥鳴從周圍茂密的樹冠中傳來。太陽似乎還在地平線下,但天空已經逐漸褪去了夜幕的深藍色,泛起了乳白的光。這個小鎮上並沒有一座教堂或是修道院,因此也沒有精密的大鍾可以校對時間。這裏的居民大多還遵循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習慣。除了吳潤碩,似乎也有其他人醒了過來,從河邊傳來了水車落入水中的聲音。自然的力量不知疲倦地推動著機械的運轉。緊隨其後的是清脆的金屬敲擊聲。


    這個城市似乎剛剛從睡夢中醒來。吳潤碩也不能確定其他的工坊、商鋪或是行會是不是也早早地開始了一天的工作,他還是選擇了最穩妥的方向,循著聲音,沿著昨天的路向河邊而去。


    徒步前往河邊並沒有花掉吳潤碩多少時間。發出聲音的正是鐵匠鋪。裏麵已經有兩道人影正在忙碌著。年紀較長的男人一言不發,隻顧從爐膛裏取出火紅的鐵板放在砧上捶打。這人看上去四十歲左右,考慮到這個貧苦的時代,吳潤碩估計他最多也就三十出頭。和故事中魁梧壯碩的鐵匠形象不同,這個男人體型瘦長,脖子上掛著一個皮圍裙,防止飛濺的火星燒壞了皮膚。汗水順著他的脖頸滑落。另一個男人,不,應該說是男孩,看上去有十五六歲的樣子,在爐火邊忙前忙後。這男孩比鐵匠略矮一些,比吳潤碩隻低了半個頭,和他的師父如出一轍的削瘦,連肌肉也沒多少,讓人懷疑他能不能搬動那些鐵錠。


    年輕的學徒首先發現了不請自來的瑞恩,匆忙地迎了上來。瑞恩的服飾和外貌給了他很好的遮掩。


    “先生,這裏是阿爾伯特的鐵匠鋪,請問您有何貴幹?”學徒一邊攔著瑞恩,時不時偷偷瞄向專注打鐵的鐵匠。


    “啊,我來自南邊的半島,跟隨商隊來巴揚采購物資。因為這裏的鋼鐵很出名所以專程來看看鐵匠鋪。”


    名為阿爾伯特的鐵匠沒有說話,隻是給了小學徒一個眼色。學徒心領神會,讓開了過道。


    瑞恩選擇鐵匠鋪作為他考察的第一站也存了些觀察這個時代工業水平的心思。瑞恩跟著學徒穿過院子,進到了高大的建築物裏。鐵匠鋪內十分寬敞,在靠近門口右手邊的角落裏立著一架木質的梯子,搭在上一層的活板門上。正對著門的是水車的機械結構。他這才看清鐵匠並沒有親手揮動鐵錘敲打鍛造。


    一座木質的車輪在水流的衝刷下不知疲勞地轉動著,帶動鼓風機向爐膛裏吹入新鮮的空氣。另有一部分通過連杆和齒輪連接抬著條巨大的鍛錘上。鍛錘的臂是用橡木做的,前段連著一個大鐵塊,看起來要兩三個壯漢才能抬得起來。


    巨大的煉鐵爐占據了側麵的一整個壁麵,橫跨建築物內外。爐門關著,從縫隙裏冒出略微有些刺鼻的煙霧。


    在正對著爐子的牆麵上掛著許多鍾錘、農具,其中也夾雜也有一些武器和防具。


    “閣下您看,這都是我們打出來最好的盔甲。附近的領主老爺要是打算更換甲片都要找到我們這來。”


    “哦?”瑞恩來了興致,“城堡裏不都是有自己的鐵匠嗎?”


    “不瞞您說,城堡的鐵匠那都是無非是幹點體力活,打出來的甲還不如一張熟牛皮。


    “我敢打包票,整個巴揚州我們的鐵錘是力道最足的,同樣的工期,打出來的甲板也是最結實的。”


    瑞恩掂量掂量了自己的份量,沒有提出反對意見,反正自己也沒見過巴揚州別家的鐵匠鋪不是?


    他避過產品的問題,迴到了鍛造工藝上,突然在周圍的環境配置上發現了一點違和感,斟酌著問道:“隻是單純的鍛造用不上這麽大的爐子吧?”


    “正是,閣下,我們這是煉鐵的煉爐,開一次爐就足夠給馬尼恩的教堂換一次鍾錘了。就連附近的鐵匠有時也會來訂購生鐵錠。”


    瑞恩在鐵匠鋪裏踱了兩圈,摸到了真正的“中世紀”冷兵器令他心滿意足。這裏的每一件對博物館來說都算得上值得研究的藏品,而且很快就會被火槍趕下曆史的舞台。


    正在兩人交談的時候,清脆的鈴聲和馬蹄聲從門外的路上傳來。鐵匠學徒向他告了一聲抱歉,趕忙返身出去迎接。瑞恩也隻好隨著他一起出來。


    首先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兩匹高大的挽馬,比他曾經在草原旅遊時騎過的馬要壯實很多,正低著頭噴著粗氣。趕車的是個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比鐵匠兩人要壯實很多,看上去給人鐵桶一般的感覺。


    男人粗聲粗氣地吼道,“這是貯木場的老湯姆昨晚交給我的炭,總共是7塔勒13格羅申,零頭我給你抹掉了。”


    鐵匠學徒像是早有準備,從上衣下麵取出了一個羊皮袋子,從裏麵倒出了三大三小一共六枚銀幣交給了對方,帶著心疼的神色迅速將袋子係迴了腰間。


    他加快腳步走到馬車後側,瑞恩這才注意到馬車在堅硬的路麵上壓出了兩條深深的車轍。


    車夫也一起來到了車廂後幫忙卸下這批木炭,一邊嘮叨著,“還好這兩天都沒有下雨,不說這些木碳淋濕了,就是這路都夠我喝一壺的。”


    而另一邊的鐵匠學徒顯然力不從心。一袋炭上百公斤,他非得用上全身的力氣不可。他一步一個腳印地挪到了鐵匠鋪裏,在一處遮風擋雨的棚子裏重重地把袋子摔在了地上。


    瑞恩看到周圍都是差不多的袋子,裏麵估計裝的也是一樣的東西。其中一個敞著口,已經用得幾乎見底。


    瑞恩好奇地撚起一些沉在底下的粉末,並不粘手。與此同時,車夫的聲音響了起來,“老湯姆在抱怨了,上遊伐到的木頭一年比一年少。聽說他們現在離開河岸好幾百尺才能伐到木頭。“


    瑞恩插話道,“上麵運到河邊怕是不容易吧?“


    “那可不是,聽說有人趕著車打算去幫他們運木頭呢。“車夫搖著頭說道。此時他正和鐵匠學徒一起搬著一套板甲丟到了車上。


    “老湯姆讓我給你帶個信,要不了多久炭怕是又要漲價了。“


    小學徒似乎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張了張嘴,沒有說話。迴頭望向了正在鍛錘邊打著鍾錘的鐵匠。


    不知是沒聽到還是漠不關心,鐵匠隻是推上了鍛錘的擋杆,皺了皺眉頭夾著鐵塊重新放迴了爐子裏。


    瑞恩察覺到鐵匠的態度似乎有些習以為常。在車夫按照商會的訂單拉走了一車鐵製品並留下了幾個泰勒後,他試著向這位沉默的鐵匠搭話。“木炭漲價這種事很常有嗎?”


    “這種事到處都是。”鐵匠的聲音低沉,讓人聽不出情緒。


    “從我祖父開始,已經有五六次了。起初的二十年炭價一直還算平穩,頭一次之後維持了十年,然後是五年,現在離上一迴還不到五年。”鐵匠翻動著爐中的鐵塊,火光映在他的眼睛裏。


    “沒有其他可以燒的東西嗎?“瑞恩猶豫著問道。”其它類似木炭的東西?“他意有所指。


    “你是說什麽呢?“鐵匠意興闌珊。”我們連那些礦工說的派冊都試著拿來燒了。根本行不通。


    “那東西雖然能點著火,可是不一會自己就熄滅了,就算不停地鼓風,也隻能勉強維持把鐵塊燒紅的程度。根本無法和木炭相比。


    “你若說是油,那價格比木炭還貴又有什麽意義呢。“


    “不,我是說,更像木炭的東西,黑色的油泥或者粉末。“瑞恩迫切地想知道他們有沒有發現過煤。


    “哪有這種東西。“鐵匠毫不在意瑞恩的貴族身份地嗤笑了一聲,隨著搖了搖頭表示不願再繼續多餘的對話,端著燒好的鐵錠重新迴到了鍛錘邊。


    瑞恩悚然一驚,這個世界怎麽不按常理出牌。他原本做好的改進焦煤煉鐵攫取第一桶金的計劃成型還不到半天便胎死腹中。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迴到投宿的房間的。連經過大廳時德納第先生向他打招唿都沒有注意到。


    按照各種史料的記載,淺表的煤炭礦脈很容易被發現,甚至都不用說從地層裂縫溢出引燃的野火。世界各國使用煤炭的記錄大多有上千年的曆史,作為東亞人最熟知的就是沈括的夢溪筆談,作於宋朝。


    西歐也晚不了多久,瑪麗一世(1516-1558)甚至要飽受煤煙汙染的困擾。而一個能夠鍛造鋼、大規模使用水力的文明,其所處的時代大約還要領先將近200年。直到這個時候都未能發現丁點的煤炭痕跡,隻能說明這片土地的淺表完全沒有煤礦存在。


    瑞恩動搖了,曆史教科書教給他的範式是建立在煤、鋼、蒸汽機帶來的工業革命之上。沒有煤,對於一名穿越者來說簡直是寸步難行。


    真的是這樣嗎?他反複問自己,如果我們失去了一切的化石能源,真的會寸步難行嗎?如果化石能源真的枯竭了,“我們”會怎樣?還能夠再一次掙脫這顆星球的引力嗎?


    化石能源被稱為“黑金“是當之無愧的。不單單是因為煤礦的顏色與金屬光澤。


    以地球的曆史為例,除去早期地殼活動頻繁的十億年,經過近30億年的積累才在地殼中儲藏了如此巨量的碳。


    而一顆主序星壽命大約100億年。到太陽化作一顆紅巨星吞沒地球軌道前,能夠如此奢侈不計成本地燃燒化石能源的機會也僅有這麽幾次。


    21世紀的工業體係是如此的脆弱。所有人都清楚,如果失去了石油,汽車趴窩隻是小事,發電、冶金所需的高熱值燃料同樣無處可尋。同時,石油不但是能源,也是重要的資源。人類會在一夜之間失去所有維護、更新塑料、橡膠材料的能力。緊接著、依賴於這些材料的電氣、密封、精密加工等產業都要尋找替代品。至於化工?資源和能源一起消失了,無異於是毀滅性的打擊。


    正是因為這樣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整個化工行業無時不刻不在尋找破局的方法。


    這一夜,瑞恩又一次失眠了。


    旅店老板德納第被他房間傳來的鈴聲驚醒數次,每一次都是索要紙張和墨水。德納第先生趁一次送紙的時候偷偷掃了一眼房間裏,地板上、桌麵上的胡亂地堆著寫滿字的紙,上麵畫著網狀分支又匯聚的箭頭,有時畫了幾下又被劃掉,周圍密密麻麻寫著小字,但他卻來不及看清。


    瑞恩這一夜寫廢的無數稿紙展示給他的都是同一個問題。橫亙在他和他所熟知現代文明之間的壁壘有且隻有“化石能源”一個。而這個壁壘卻是怎樣也無法繞過的絕壁。


    沒有煤炭,意味著工業革命所需要的鋼鐵、蒸汽機都無法大規模推廣。而失去規模效應的現代工業對傳統手工業優勢蕩然無存。


    不消一百年,激增的鋼鐵產量就會耗盡巴揚州的原始森林,整個地區也將迅速的衰退下去。正如另一個世界曆史上的瑞典,靠著出口木材、木炭與鋼鐵崛起,又因燃料短缺而衰落。即使是東方與世隔絕的宋王朝也無法掙脫燃料危機這樣的自然規律。


    還不是沒有辦法——一個想法劃過瑞恩的腦海——生物質能。所謂生物質能,按照現代科技的水平,無外乎是植物乙醇和生物柴油。前者來自糖類發酵,後者則是油脂與甲醇、乙醇等醇類酯交換形成的脂肪酸酯。


    而更原始的生物質能利用形式甚至包括直接點燃木材或是動物油脂。某些宗教場所中見到的長明燈都可以算作是生物質能。除此之外還有農村堆肥產生的沼氣。


    對於現代的工業體係來說,那一點乙醇或是生物柴油的產量不及工業消耗的九牛一毛,對緩解石油耗竭根本就是杯水車薪。但這個方法至少還能解瑞恩的燃眉之急。


    他重重的在原本寫著煤炭的地方打了個大大的叉,像是在發泄心中的鬱氣。唿氣、吸氣、唿氣、吸氣。他用深唿吸調整好自己的心情,重新撚起一張紙,工工整整地畫出了第一個箭頭,箭頭後麵寫著漂亮的花體字“發酵”。


    瑞恩終於難得睡了個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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