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棠雖很想立刻就去看林黛玉給她準備的“驚喜”,可她這一路迴來風塵仆仆,直接被接到大明宮裏封爵授官,又迴到清寧侯府和林黛玉抱著哭了半日,還未更衣梳洗。抱著哭的時候不覺得,現被勸好了些,林棠立刻就感覺滿身滿臉都是土,急待洗澡換衣裳。


    不但林棠要洗澡,林黛玉在林棠懷裏蹭了半日,也沾了塵土,得重新梳頭洗臉。夏天穿的衣裳輕薄,林黛玉再一看她的衣裳都哭皺了,索性也去洗澡。


    好容易把女兒們勸好了,她們都迴屋裏梳洗,獨留林如海一個在清安堂,他不由啞然失笑。


    林如海升任戶部尚書已有近一年,差不多已將所有國庫欠銀收迴完畢,隻差忠順親王府和南安郡王府等少數幾家。


    忠順親王是皇上唯一存世的親兄弟,南安郡王府是已逝太後的娘家,也是皇上的嫡親舅舅家,這兩家都非一般人家能去硬碰招惹的。其實這兩家外,餘下欠過戶部銀子的人家也都是非富即貴,和諸皇親王公都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可在其位謀其政,既皇上把收迴欠銀之事交給戶部,林如海身為戶部尚書,就算拚著得罪人也得把差事辦好,不然不是不忠,便是無能。


    這一年,林如海帶戶部上下對各家軟硬兼施,還時不時扯皇上和承恩公府甚至女兒林棠的虎皮做大旗,又拿安甄賈史王幾家做例子,因林家也是開國功臣之家,他還能拿自家祖上和各家勳貴敘一敘昔日的隆恩和各家的忠勇,說什麽西北開戰在即,此時把欠銀還上,緩解皇上的燃眉之急,難道皇上會不念舊恩?


    經過這幾招,再強的人家都知還欠銀之事已不可擋,趁寧西軍開拔之前,乖乖把銀子還上了。


    隻有忠順親王和南安郡王兩家軟硬不吃,甚至從三月起,連一點兒麵子都不給林如海了,直接讓他和戶部的人吃閉門羹。


    林如海被明晃晃的下了幾次麵子,便時常在戶部掩飾不住心緒,流露出傷感哀歎。但其實他心中並無分毫惱意。


    兩相博弈的是皇上和忠順親王南安郡王府,而他不過是皇上伸向忠順王府和南安郡王府的刀,忠順親王和南安郡王府打的不是他的臉,是皇上的。


    如今還站在忠順王府和南安郡王府身側的,不是素來便與他們兩家親厚,早已脫不開幹係的,便是想要投機站隊,搏一個從龍之功,滔天富貴的。


    林如海大概能猜到這兩家是怎麽想的。


    西北平定,東北一向安穩,西南邊疆也無大患,忠順親王若不趁這幾年皇上還沒將東南沿海也全部掌控試一試,他這輩子大概也就隻能做個富貴閑散王爺了。


    而南安郡王府見了西寧郡王府的敗落,必有唇亡齒寒之感。且南安郡王府幾代人在安海軍中犯下的罪甚至可能比高廉和安修石還要重,前歲太後病重,去年太後離世,南安郡王府也未必沒有疑心。


    既然已是罪無可恕,早晚要被清算,為什麽不賭一把扶持忠順親王上位,讓自家還能得幾十年的富貴?


    但林如海一直沒有想通的是,忠順親王和南安郡王府有什麽底牌,認為他們在現在的局勢下還有勝算?


    想謀反離不開兵權,可南安侯所率的安海軍都布置在廣東、福建、浙江等沿海之地,離京城數千裏遠,京城之內,禁衛和九門提督所率京營都牢牢掌控在皇上手中,棠丫頭就任兵部尚書,兵部下轄的五城兵馬司也能保證對皇上忠誠,難道是直隸提督,還是……


    皇上必然比他更清楚忠順親王和南安郡王府身旁還有什麽人,說不定就藏在乖乖歸還戶部欠銀的人家裏。但這就不是林如海能知道的了。


    思索一迴朝局,等女兒們洗完澡換了衣裳出來,正該飯時。


    林如海笑道:“你遠道迴來,本該家裏給你接風洗塵。可這是在你侯府裏,我就隻等著吃,就不多事了。”


    林棠忙笑道:“爹好容易來一次,我還讓爹操心,那成什麽?而且我知道玉兒肯定早就準備好了。”


    林黛玉笑說:“確實準備好了,都是姐姐愛吃的菜。咱們快吃飯。吃完飯家裏的人還要拜見姐姐,你走這一年,鳳姐姐她們不知多想你呢,我還要帶你在府裏轉轉,咱們下午還要去謝家。姐姐明兒不就要到兵部上任了?若得空,少不得還要麵見皇後娘娘呢。”


    說起她的新官職,林棠不免發愁:“我雖做過工部侍郎,但那不過掛名,除了造槍炮之外,別的事我一概不管,比不得正經侍郎。軍中我也管過,可那是什麽情況你們也知道。如今立時讓我去做一部尚書,我心裏真是沒底。幸好是兵部尚書,若是其餘五部,我隻怕要睡不著了。”


    林如海笑道:“皇上也知你未曾科舉,對別部事體都不熟悉,才令你為兵部尚書。兵部職權不過分管各地駐軍,撥調糧草兵器,考核士官,調動軍隊,不都是你這一年多做熟的?而且我看皇上是特意把這個缺給你留著。”


    離京一年多,就算和家裏不斷有書信往來,林棠對京中的局勢也成了霧裏觀花,不甚明晰。


    今既林如海說起了這話,她先不忙著吃飯,請林如海細細講來。


    林如海道:“兵部執掌大周各地所有軍隊的升遷調任考核糧草,也包括寧西軍、安海軍,皇上讓你來做兵部尚書,我看一是因你的身份,又是親手捉拿了高廉和安修石,絕不可能倒向忠順親王一邊,二是因你在西北有功,皇上看你這一年表現,確實當得起這一職,三則因我催還戶部欠銀隻差這幾家,你我父女,同任六部尚書,正是更加給他們壓力。”


    他看著林棠說:“棠丫頭,你知道你這個尚書該怎麽做了罷?”


    林棠領會林如海的意思,歎道:“皇上想逼忠順親王反,可隻在京中打起來還罷了,若安海軍自立為王,要與大周裂土而治,受苦受難的不還是隻有普通百姓?幸好……”


    “幸好什麽?”林如海問。


    “幸好清寧炮和燧發槍的工藝還沒流入別處,不然……”林棠閉眼歎道。


    林如海和林黛玉都猜到了林棠心中壓力的來源是什麽,他們沒辦法更改事實,也不可能勸皇上銷毀新式火·器,一家人之間也不用說空話、套話安慰她,便隻默契的不再提這件事。


    午飯畢,林如海先迴林家,王熙鳳葛女史等都來拜見林棠,恭賀林棠晉封侯爵,就任兵部尚書。


    在林棠迴京之前,工部便奉旨將清寧侯府修繕擴建過,並沒動主體建築,隻多了些別的,因此清安堂還是林棠走之前的布置。


    林棠不在家,林黛玉有事召集這府裏人時隻在前廳,王熙鳳等也並不敢在此辦事,若有要緊客來,隻在三間耳房內招待,清安堂正房五間就一直空著。


    隔了一年多,清安堂再度熱鬧起來,林棠看著這些熟悉的麵孔,第二次有了“終於迴家了”的感覺。


    將大事迴過,王熙鳳便問:“怎麽不見沈典軍?”


    林棠笑道:“還沒和你們說,沈明照今年立了幾次大功,已經升了寧西軍從三品指揮同知,留在西北了,以後咱們府上的護衛都交給楊千總了,你們有事別找錯了人。”


    千總乃正五品之職,楊樹離京之前還是從六品,迴來連升三級,雖不比沈明照升得快,也算難得了。清寧侯府的護衛也從一百員禁衛增加到了兩百員。


    王熙鳳等又驚又喜,忙都起身恭賀楊樹。


    柳湘蓮心下難免羨慕,想求林棠講一講戰場上的事,又怕林棠事多,讓他給耽誤了。


    再閑聊幾句,清寧侯府門上便有許多家派人送來賀禮,有一半是本便與清寧侯府親近的人家,另一半卻是兵部侍郎堂官們和五城兵馬司各指揮家裏來人。


    林棠仍將這些人情往來的事都交給王熙鳳,讓她和葛女史、常女史去接待來人,將禮物入庫歸檔,不許收太重的禮,還笑說:“我這一年不在家,你們上下操持辛苦了。跟著我去的人都得了三個月的賞銀,你們留在家裏的,也一人有三個月的。總不能我升了官兒不讓你們沾沾喜氣。”


    王熙鳳忙笑道:“伯爺要賞,我們自然高興。可話得先說清楚。伯爺不在家的時候,咱們府上光交際的事就少了許多,我們其實還輕省不少呢,倒是您這一迴來,才第一天,就來了多少事?所以伯爺不是為去年不在家賞我們,倒該是因為迴來了才要賞!”


    林棠笑道:“你們看她這張嘴!這意思是我還得再出一趟遠差,讓你們輕省著才好?”


    王熙鳳忙笑道:“伯爺這可冤枉我了,我分明說的是伯爺一迴來,咱們就能得著賞,是大好的事,我們情願忙些,心裏也喜歡。伯爺若一直不在家,誰給咱們安排活兒放賞啊!”


    眾人哄笑一迴,簇擁著林棠和林黛玉出了門,便各歸其職。薛寶釵甄英蓮等才迴來的都有一日的假,現在也可以迴家去了。


    林棠說:“我本想給你們多放幾日,可皇上讓我明日就去上任,你們少不得也要跟著我一起忙了。等休沐再歇罷。”


    薛寶釵笑道:“一日就夠了,這一忙慣了還閑不下來呢,路上這些日子沒事兒做,也夠歇了。我明日把琴兒領來給伯爺麵試?”


    林棠道:“你不嫌累就領來。替我問一句,薛蝌和岫煙什麽時候辦大禮?我也去坐坐。”


    薛寶釵驚喜笑道:“若伯爺肯來,那真是叫我家裏蓬蓽生輝了。”


    林棠笑道:“你家把這話告訴邢太太去,省得她和她哥哥嫂子搗亂。”


    邢太太是吝嗇左性的人,其兄嫂是酒糟透了不知禮的人,偏生出邢岫煙這麽一個清雅穩重的女兒,被薛姨媽看上,說給薛蝌為妻。


    兩家定親時,王子騰還是一部尚書,位高權重,薛蟠的事也還沒發,薛家大富,邢太太和其兄嫂邢忠夫婦自然願意。


    可王子騰被貶,薛蟠流放,薛家倒了一大半,隻剩個薛寶釵做女官,到底不合婦德,薛蝌也是獨力難支,邢太太和邢忠夫婦難免有不滿之心,意欲退親。


    邢岫煙是有才有德,知恩圖報的人,賈家遭難時,薛家沒翻臉不認人,此時她自然不肯對薛家落井下石。


    但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婚事乃父母之命,由不得自己做主。邢太太原來能做她的主,是因邢忠夫婦想攀附賈家的勢,現邢太太丈夫賈赦被流放,誥命也沒了,隻能依附賈母生活,她所有私房也一概皆無,隻有賈母分的一千兩銀子傍身,邢忠夫婦如何還服她?更埋怨邢太太亂做了主,沒能給邢岫煙擇一門富貴體麵的夫婿。


    本邢太太和邢忠夫婦都想讓邢岫煙退親,邢岫煙獨力難與父母和姑姑強,隻能暗中求助於三春,轉而求到林黛玉。


    林黛玉素來也與邢岫煙相好,便將此事告知了賈母。


    而邢太太被邢忠夫婦埋怨,兩方生了嫌隙,再經賈母一訓斥,又細細的把道理掰碎了講給她,她不敢逆了賈母的意,索性與她兄嫂翻臉,定不許退。邢忠夫婦到底對林家有個懼怕,邢岫煙如此才得以保全這門婚事。


    此事又輾轉被薛家知道,薛姨媽和薛蝌薛寶琴都大為感念。


    國孝一年,有爵有官之家不得宴飲。薛家自薛蟠的戶部掛職被免了,已是平民百姓,但家裏才出了大事,不好立刻就辦喜事,太招人的眼,邢岫煙又還住在賈府,更不好國孝裏出嫁。


    既不能快些將邢岫煙接到薛家來過安生日子,薛姨媽和薛蝌商議了,這一年常借四時節日給賈母邢太太加倍送禮過去,以借此讓邢忠夫婦知道,薛家底子仍在,委屈不了邢岫煙。


    薛蟠雖被流放,並非殺頭大罪,薛姨媽早已先將一半家財分給了薛寶釵,留給薛蟠的這一半打點了各處,也還剩下不少,都暫交給薛蝌相幫掌著。薛蝌自家也有不少生意產業。薛家雖不是“百萬之富”,倒還有幾十萬,交給薛蝌好生整頓幾年,薛寶釵還背靠林棠,未必不能東山再起。


    但林棠親去參加薛蝌和邢岫煙婚禮的意義終歸還是不一樣。


    薛寶釵連連相謝,林棠笑道:“等那日我給鳳姐姐和柳湘蓮也放假,讓他們也去湊個熱鬧。我事多,最多坐兩刻鍾就得走,你們可別準備得太過了,就當平常就好。若太過,我可再也不敢去了,你也知道輕重。”


    薛寶釵鄭重應下林棠的話,見再無吩咐,便準備出府迴家。


    林黛玉親自帶林棠去她準備的地方,一路又說起一些在信裏沒必要寫,但還是要提一句的瑣事:“珍大嫂子是正月裏生下的孩子,是個小子,老太太給起的名兒,叫賈芳。珍大嫂子現在是有子萬事足,別無所求,我上迴去看老太太,見珍大嫂子的氣色越發的好了。”


    林棠笑問:“鳳姐姐沒把這話告訴賈蓉去?”


    林黛玉笑道:“姐姐真促狹!鳳姐姐還沒去呢。她知道她前頭的事我已盡知了,還和我不好意思。後來她見我沒怪她,就和我說現在孩子還小,去告訴了也沒意思,最好等芳哥兒長到兩三歲上,養住了再去說,那才有意思。她現在就等著呢。”


    林棠覺得有意思,又覺擔憂:“賈蓉可不是什麽好人,萬一他在牢裏聽見尤嫂子的孩子吃金咽玉,他自己枕草吃糠受苦,再記恨上尤嫂子和孩子,還不知道能做出什麽。隻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萬一尤嫂子不防,叫賈蓉得了手,他縱萬死難還,倒可惜了尤嫂子和孩子。”


    林黛玉忙道:“姐姐說的是,我把這話告訴鳳姐姐,讓她再想想罷。”


    林棠道:“其實也是我多想了。就算不告訴賈蓉,他從牢裏出來自然也會見著賈芳,鳳姐姐說不說這一句也不礙著什麽。他和老太太早不是一家人了,老太太收留誰全看心裏願意。大不了等他出來,讓老太太分給他幾兩銀子,讓他自過活去。他見不著賈芳,就想害人也沒人使喚,也下不了手。”


    林黛玉道:“道理是這樣沒錯,但這話說出來不好聽。畢竟兄弟相殘……”


    林棠笑道:“你不用為難,這話你不好說,我去說。賈蓉是連自己姨娘都想摸上手的王八犢子,和賈珍是父子兩個一樣下作不堪。我隻後悔我出去得早,不然怎麽也得讓他判個流放,就無後顧之憂了。”


    林黛玉停了一會兒,笑道:“姐姐出去了一遭兒,手段果決不少。”


    林棠一歎:“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能有半點兒軟弱猶豫。再是心軟的人,讓她去屍山血海裏滾一圈兒,也會變的。”


    林黛玉忙摟住林棠的肩膀,笑道:“我管姐姐對誰怎麽樣呢,左右姐姐辦的都是對的。我還有幾件事兒,你聽不聽?”


    林棠點頭,林黛玉便說了尤二姐身體養好後,尤三姐本想幫尤二姐再找個人家,可尤二姐不想嫁人了,隻每日做些針線拿出去賣,貼補家用。正好兒尤三姐年前懷了身孕,尤二姐便照顧她,尤氏是早已懶怠管她繼妹們的事,也不幫忙張羅。因此賈璉坐牢一年多了,尤二姐現還住在柳家。


    又有賈元春去年五月又懷了身孕,於今年春天生下她和馮紫英的第二個孩子,其長子按馮家的排序叫馮伯賢,次子便取名叫馮伯良。


    賈元春膝下已有兩子,又為人極孝順公婆,操持家事極妥當,和馮紫英夫妻感情也極好,縱娘家倒了,馮家上下也無人看輕於她。


    她自身立住了,便想幫扶娘家。


    賈寶玉今年已經十六歲,眼看一二年內在學業上不會有大進益,賈元春便和賈政夫婦相商,等國孝過去,先給他定了親,早些完了大事方好。不然現在賈寶玉年輕,還能找到差不多的女孩兒,再拖兩年等他過了二十,若還無功名,男子年歲大了也不好找親事的。


    賈政丟了官,在家一年,早把心氣兒給磨沒了,既聽女兒說得有理,便點頭同意。


    連賈母也是這意思,趁她還活著,還有幾分情麵,早早把家裏小輩們的親事都定下,她就閉眼也心安了。


    隻有王太太一個,因膝下隻有賈寶玉這一個獨苗兒,一直盼著他有出息。現如今賈政賈元春隻差明說賈寶玉不會有大出息了,她不怪自家女兒說話直,隻氣賈政:“老爺管死了珠兒,又不管寶玉,如今見寶玉沒出息了,就更不管了!現在老爺就對寶玉三日不見,五日不理的,等他成了親分到別院過活,老爺還能想起來管他的功課麽!”


    因王太太背著他包攬訴訟高利盤剝,讓他丟了官,賈政本便心內存著氣。但兩人是幾十年的夫妻,總有恩情。事已如此,他便不拿此事出來說,也不許趙姨娘等人說,隻想他過十幾年清淨日子,或許能把賈寶玉賈環賈蘭三人中擇一二培養成材,也勉強能到地下去見祖宗了。


    今見王太太如此,賈政十分氣惱,說:“分明是太太不知檢點,犯下這許多過錯,連累了寶玉,怎說是我不管!我管寶玉時,太太便沒攔過?”


    王太太冷哼:“我雖有罪,也不比大老爺和璉兒,還有東府裏珍哥兒蓉哥兒幾個造孽丟臉。老爺為官幾十年,從六品主事到了五品員外郎,這官兒和沒當過也差不多!老爺還以為是我連累了?若不是大老爺他們太過放肆,老爺在朝上也說不上話,我這點兒事能算什麽?皇上最是惜才的人,老爺本無罪,若您能有大外甥女兒一半兒得用,皇上也不會舍得讓您迴家安養了。”


    夫妻三十多年,在賈政心中,王太太雖不是溫柔小意多情的女子,也能當得起“賢妻”二子,從來不與他大聲爭執。現見了她這樣,賈政是讀書人,說不出粗鄙的話,隻是跌足歎道:“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往日竟是我錯看了太太!”


    王太太冷笑:“老爺確實家門不幸,錯看的人也多了,不止我一個!您大約不知道罷,那年寶玉臉上的燙傷並不是他自己不小心,是環兒那黑心下流種子故意推倒蠟燈燙的,您的那愛妾趙姨娘,勾結了寶玉幹娘馬道婆,做起法事,若不是有貴人相助,寶玉和鳳丫頭哪裏還有命在?寶玉的玉平白丟了,也不知是哪個沒良心的幹的!”


    聽得此話,賈政如同晴天在腦袋上劈了一個大雷,慌忙問:“你說這些可有證據?”


    王夫人嗤笑道:“若無實證,我怎麽敢在老爺麵前汙蔑您的愛妾呢?您這一年肯縱著她,讓她嘴上沒個把門兒的,都說是我帶累了老爺,帶累了一家子,還說要先害死了我,再害死寶玉,這個家就是她和環兒的了。那馬道婆一年來咱們家幾次,次次都躲著我走,我求了鳳丫頭,把她綁起來一審,她可是什麽都吐完了。環兒故意燙寶玉的事也是鳳丫頭親見的,我何必扯這個謊。老爺不信,隻管親自去問。”


    她站起來往外叫人,命去清寧伯府請王少史來,又和賈政說:“這些年我處處遮掩,替老爺瞞著,大家存著體麵,老爺倒並不領情。這都是我命不好,好好兒的珠兒,被老爺催逼病死了,隻剩一個寶玉,我不敢管,老爺除了打罵也並不管,倒肯想著環兒。寶玉原本不過一個小孩子,縱有些毛病兒,怎麽就辱了老爺的眼?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這一年多,寶玉也懂事了,日夜苦讀,他一向被老爺打怕了,並不敢尋老爺,老爺倒也毫不關心,有了空閑隻教導環兒。今兒我好叫老爺知道,您平素疼的都是些什麽人。老爺若生氣,要休我,我也隻好認命罷了,誰叫我無才無德,不但不能規勸丈夫上進,還不能約束姬妾,教育子女。總歸是我和寶玉娘兒兩個命苦,沒遇上好丈夫,好父親!”


    等王熙鳳把馬道婆等帶來,幾下裏一對證,趙姨娘無可辯駁,隻能扯著賈政的袍子,在地上打滾兒求饒。


    賈政沒成想因賈寶玉的婚事牽扯出這許多,還直接鬧到了他臉上,讓他想裝看不見都不能。


    他雖舍不得趙姨娘,但王熙鳳也在,他沒奈何,隻得迴稟了賈母。


    家裏有這等“害人的該死的混賬老婆”,賈母聽了大怒。


    但到底顧著賈探春的麵子,她隻命將趙姨娘單獨關在一所小院裏,不許人見她,隻每日有兩個婆子進去送飯送水打掃院子,讓她從此不許出來,又私下分別教訓賈政一頓,讓他不要厚此薄彼,好生教導幾個孩子,也教訓王太太一迴,讓她不許再這麽胡說放肆,她不要臉麵,元春不要,寶玉不要了?這事方是告一段落。賈寶玉的婚事一時也沒人提了。


    聽過前因後果,林棠為賈探春可惜之餘,也覺得王太太可憐:“一樣是沒了長子,女兒入宮,她隻能吃齋念佛,賈政倒能在趙姨娘那兒瀟灑自在。那趙姨娘也是可憐人,隻是本性不好,既起了害人的心,還差點兒把人害死了,得這個結果已是便宜她了。隻是賈環倒被輕輕放過了?”


    林黛玉歎道:“老太太隻想看著賈家從此同心協力,互相幫襯,哪裏想到還有這段往事?老太太雖然一向不喜歡賈環,可賈家已經沒人了,嫡脈隻剩下這幾個,再打一頓賈環,讓他和賈寶玉從此反目成仇,也不是老太太想見的。再說到底還有三妹妹呢。”


    林棠問:“趙姨娘被輕拿輕放了,鳳姐姐沒說什麽?”


    林黛玉笑道:“鳳姐姐和三妹妹也好,真殺了三妹妹的娘,以後她兩個怎麽見?不過鳳姐姐把這事繪聲繪色告訴了我,我又告訴了你,二舅母和趙姨娘在這事裏都沒臉,她心裏也就差不多過去了。鳳姐姐和以前真是不一樣了。”


    說著閑話,兩人已走到了侯府的西北角上。


    林棠笑問:“你要給我看什麽,這麽神神秘秘的,要走這麽遠?這門後頭是什麽?不會是大街上罷?


    林黛玉笑:“姐姐別問這麽多,進去就知道了。”


    林棠便不令人上前,親自推開了這扇角門。


    “這是……”她看著眼前的一片綠色發愣。


    “這些……都是棉花不是?”


    林黛玉拉著林棠的手進去,沿田壟四周的遊廊走,笑道:“姐姐不是說嫌棉花產量太少,想增產棉麻?這是我托謝家和薛家從各地乃至各國搜集來的棉花種子,因不知道姐姐想怎麽用,就先種了一部分,還留了一部分。這些種田的人都是姐姐府上的官奴,還有咱們家裏會種田的老人。這院子裏的棉花且還不全,還差兩樣沒能找來,大約今年秋冬便可得了。薛家自然不好自己和姐姐表功,我替他家說一句,這事上薛蝌可是出了大力了。”


    林棠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看了這前後足有三進院落大,種滿各種棉花的田地半晌,說出一句:“我這迴封侯,皇上給我擴建的地方,你是不是全用來種地了?”


    林黛玉作勢要掐林棠的脖子:“姐姐!我再給你一次重新說話的機會!”


    林棠抓住林黛玉的手,笑道:“好,我重新說。”


    她清清嗓子:“你替薛蝌表功,怎麽不替別人也表一表?”


    林黛玉一愣:“還要替誰?”


    林棠湊到她耳邊,笑道:“顏表哥難道沒在這裏出力?你怎麽不替他也說幾句好話?”


    林黛玉紅了臉,立刻要抓林棠。


    經過一年多的軍中生活,林棠的身體素質和武功早比昔日高出許多。見林黛玉要羞了要拿她,她一個閃身就跑遠了。


    而林黛玉也從沒懈怠過習武,見林棠說完就跑,越發要抓住她才肯罷。


    正是六月大暑熱的天,繞著大院子的遊廊跑了幾圈,林棠跑出了一身薄汗,怕林黛玉出汗再吹了風,也怕還要洗澡換衣裳麻煩,便停下腳,對林黛玉求饒,笑道:“好妹妹,饒了我罷,這麽多人麵前,你好歹給我留點兒顏麵呀。”


    林黛玉硬是在她臉上捏了一下方罷。


    恰是一陣微風吹過來,林棠不覺歪身坐在遊廊上,看風吹動棉花田,滾起濃綠的浪花。


    林黛玉指著一小塊棉花笑道:“姐姐你看,這裏是我種的呢。”


    歇過一會兒,林棠和林黛玉便去了承恩公府,晚飯也是在謝家吃的。謝雲正和已經升任都察院僉督禦史的謝雲儒自然對林棠還有好一番叮囑。


    晚飯後,謝雲儒的次子,謝家最皮的孩子謝淮又纏著林棠,定求她講一些行軍打仗的事。


    林棠慢慢放下茶碗,笑道:“你就不怕把我問煩了,我再揍你一頓?”


    謝淮先是往後一縮,跟著聽見屋裏的嘲笑,他又往前挺了挺,說:“我,我長了一歲,也學了不少本事,現在我不怕你了!”


    林棠笑道:“那你說說,你都學了什麽本事?”


    謝淮忙如數家珍,曆數這一二年他跟著教他們兄弟習武的師父是如何學的,他的哥哥們——特指比他大四歲的親哥哥謝澤和比他大三歲的堂兄謝江——都要打不過他了。他還找補一句:“雖然都是哥哥們讓著我……”可師父和顏表哥也如何如何誇我了!


    林棠聽完,看屋內謝雲正謝雲儒都無反對之意,謝澤謝江麵上雖有不服,也沒站起來反駁,頗覺驚奇。


    謝淮才九歲,而謝澤謝江已經十二三了,九歲和十三歲的差距可不是十九歲和二十三歲。個頭差著這麽多,一樣的師父,他就算能和謝澤謝江打得不相上下,也著實算習武難得的好苗子。


    謝雲儒歎道:“謝家世代讀書,隻出了這一個不走常路的混賬,也就由得他去罷。”


    顏明哲在一旁尷尬賠笑。


    是他從前為了讓阿淮少煩他,故意教他紮馬步翻跟頭,想讓他累了煩了就不來找他了。


    哪知教著教著,他教上了癮,阿淮也學上了癮,就成了正經習武。


    誰知道這小子竟是個習武的天才?


    林棠還真和謝淮出去練了練手——在她放了三分水的情況下險勝。


    估計再有一兩年,她還真打不過這臭小子了。


    沈明照留在了金泉府,她以後是讓楊樹揍他,還是直接找顏明哲?


    看時間還早,林棠便真講了些征西時的故事,不但謝淮抱著小杌子聽得聚精會神,最後連林如海、謝雲正、梁月安、謝清等也聽住了。


    迴到清寧侯府已是繁星滿天,林棠明日便要去兵部就任,雖是滿心思緒不得靜心,但因在謝家高興,她躺在床上不一會兒也就睡著了。


    而此時的金泉府黃昏才剛過去,一彎細細的弦月升起,掛在萬裏無雲清澈幹淨的天空上。


    賀全義走到城牆上,把腰間的水袋丟給沈明照。


    看沈明照接了,賀全義坐下,一條腿懸在外頭,問他:“今兒你休息,不去睡覺,在這兒想什麽呢?不會還在想伯爺罷?”


    沈明照把水袋擰緊丟迴去,賀全義一手接到,自己也喝了幾口。


    他看賀全義幾眼,搖頭轉身,仍然望著東邊:“你沒想著伯爺,來找我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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