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賈璉和離,從榮國公府脫身之後,王熙鳳自認她沒有對不起賈家的任何人,唯獨會對女兒賈巧姐覺得愧疚。


    賈巧姐年已八歲,因從小跟著三春等姑姑們讀書學針線,和王熙鳳來清寧伯府半年,她又同先生們上學明理,已把《四書》學完了第一遍。


    清寧伯府裏和賈巧姐年歲相近的女孩子不少,有常女史的女兒,現在沈明照的妹妹也常住了,都是可人疼的好孩子。她們都比賈巧姐大兩三歲,平常一處上學一處吃飯,都肯做姐姐照顧著賈巧姐。


    除了這兩個女孩子外,伯府中還有清寧伯和清文縣君買迴來從小培養的小丫頭。小丫頭們十歲以下的不當差,一概先上學,到了十歲再分派輕省的差事。若有天資極好,自家也想上進的,可以一直邊當差邊上學。這些小丫頭上學是和賈巧姐等在一所院子,經同樣的先生上課。


    清寧伯和清文縣君選人進來有一套嚴格的標準,再經細細的教養,小丫頭們無不是品行極好的。上學出入時,她們本就會照顧年紀小的,賈巧姐等又是女官們的女兒,也會格外得些尊重。一來二去,賈巧姐和這些丫頭們也都極好。


    每日見賈巧姐高高興興的放學迴來,王熙鳳都恨不得把天下所有最好的都給她,又怕她是人小心卻細,其實心裏想著賈家,但怕做娘的傷心不說。


    但她小心看了這半年,女兒人確實比在榮國公府更愛說愛笑了。


    晨起,賈巧姐先在院子裏打拳兩刻鍾,說是梅先生讓的。跟著上午念書,下午或是騎馬,或是習武,或是學禮樂書畫,上什麽課都和許多女孩子一起,大家既熱鬧,也都能靜心。因每日課程多,還有習武騎馬這等耗費體力的課,賈巧姐的飯量也長了一倍。她吃得香睡得好,不到半年,身量就竄了一寸,麵色也更紅潤,甚至王熙鳳看著,她眉眼舒展,人也似生得更好了些。


    怕是自己看錯了,問過平兒,王熙鳳便試探問葛女史常女史,覺得賈巧姐有沒有什麽變化。


    葛女史和常女史一則比王熙鳳大八·九歲,都是三十多的人了,二則也都是極聰明的人,是林棠從幾十個投帖子的報名者裏精心選出來的,三則和王熙鳳共事了半年,彼此脾氣性格皆很熟悉,兩人一聽便知她這一問是為了什麽。


    常女史先笑道:“依我看,巧兒確實是越長大越好看了。”


    葛女史說話就直接些:“離了那裏對你們母女都是好事。去年咱們剛來,我看巧兒總覺得這孩子其實過得不高興。可現下我看著,她人開朗多了,也敢說敢玩兒了,昨兒還要和我家那個小的去掏鳥窩呢,得虧沈丫頭她們攔住了。”


    王熙鳳瞪眼:“她還要上樹?”


    平兒忙拉王熙鳳的手,讓她別動氣。


    常女史葛女史相視一笑。


    葛女史笑道:“伯爺把你們的女兒都當兒子養,小孩子上個樹怎麽了?你今兒為這事教訓她,她明兒還敢!孩子小,等大了就懂事兒了。”


    王熙鳳本就是假充男兒養大的,心中好強不輸男子,聽葛女史如此說,她也覺得有理,隻是難免擔心:“我看她從樹上掉下來怎麽辦?這一摔著,別說有個三長兩短,就是在屋裏養幾個月不能上課,看她後悔不後悔!”


    左右府裏已無事,三人都有一肚子孩子經,連帶平兒也在旁邊,四人不覺便說了起來。


    等到天晚了,孩子們將要放學的時候,王熙鳳才忙要迴去等巧姐兒。


    葛女史拽住她道:“你也別迴去了,咱們一處吃飯罷。寶娘子和伯爺出了差,你那院裏也沒別人,多沒意思。”


    王熙鳳便留下,讓豐兒去院裏直接把賈巧姐帶過來。


    葛女史有兩子,常女史有一子一女,都是十歲左右的年紀,連上沈明淑賈巧姐,五六個孩子都不大,長輩也都在,且不用避諱。


    春深了,天氣和暖,這一日又是大晴天,無風無雨,葛女史便命人在院中支了一個大桌,十來個人團團圍坐,大家盡興一餐,看孩子們玩笑,至晚才散。


    因國孝後難得開葷,王熙鳳多吃了些酒,常女史便主動把沈明淑和賈巧姐留下睡,讓王熙鳳不用管了。


    被平兒扶到臥房床上躺下,王熙鳳半眯著眼睛,看燈光下平兒低著頭給她脫鞋,烏雲似的頭發上不比在榮國公府時插戴得華麗,隻有一支鑲珠赤金簪和一簇桃花簪在鬢邊,衣衫也不比從前華麗。


    “平兒,跟著我出來,你後悔嗎?”她忽然問。


    平兒抬頭,笑道:“娘子怎麽問起這個了?”


    王熙鳳來了興致,把手枕在腦後,微微支起身,說:“你看,你在那邊的時候是人人稱頌的好平娘子,在下人麵前和我也差不多了。你吃穿用度,一概比在這裏高一層。賈璉他們恨我,並不恨你,你若留下,說不定將來還能有個一兒半女的。可和我一出來,我是少史,你卻不能管事兒了,一概都有別人幫我,我帶你去議事,又不想你端茶倒水,不帶你,你就隻能在屋裏孵蛋。吃用雖然並不委屈,到底差一些兒。我好歹有個巧兒,你是再不能有孩子了。你後悔不後悔?”


    平兒站起來,並沒立刻迴話。


    王熙鳳指著床邊:“坐呀。”


    坐下細想了一迴,看王熙鳳不知什麽時候已把眼神瞥到一邊了,不肯看她,平兒心中好笑,忙拉王熙鳳的袖子:“娘子聽我說?”


    王熙鳳輕哼一聲:“你說。”我倒要看你能說出什麽花兒來。


    平兒笑道:“其實娘子說的那些我也想過,有時候在這屋裏悶著,我也覺得沒意思。可我從小從老太太那邊出來,就一直跟著娘子,說句不好意思的話,我舍不得娘子。”


    王熙鳳紅了臉:“你這蹄子滿口胡說什麽?”


    平兒低頭一笑:“娘子覺得我是胡說,我可是真心的。”


    王熙鳳閉了眼抿唇,又睜開眼睛:“你接著說,我聽聽還有什麽混賬話。”


    平兒笑道:“其實在這裏過了半年,我倒覺得比在那邊高興不少。那裏雖然過的富貴,可從上到下,不論親疏遠近,都是你算計我,我算計你,娘子與我何曾有過一天清淨日子?那賈璉也是個沒良心的種子,我留在那兒也沒趣兒,不如跟娘子出來。而且娘子不帶我的時候,我也沒一直在屋裏,常到各處走動的。就算是這輩子沒孩子,好歹巧姑娘和我好,我一輩子跟著娘子,巧姑娘也不會不管我。”


    王熙鳳笑道:“你倒是想得好。我問你,你說的可都是真心?”


    平兒道:“若有一句假話,叫我……”


    王熙鳳捂住平兒的嘴:“我不用你發誓。”


    她又問:“那我若現在放你出去,給你置辦嫁妝,隨意擇婿,你去不去?”


    平兒忙握住王熙鳳的手,說:“娘子,你放心,我不出去。”


    王熙鳳笑了。


    她想一想,索性要下床。可她酒還沒醒,身形便是一晃。


    平兒忙把她扶住,嗔怪道:“娘子這又是急什麽。”


    抓著平兒的手站穩,王熙鳳笑道:“你既是真心,那咱們就拜個姐妹,我從此認你做妹子,咱們不論主仆,隻論姐妹。你知道,我父母遠在金陵,京中隻有伯父伯娘,雖有一個親哥哥,也是混賬種子。算來算去,除了巧兒之外,隻有你是我最親的人。你不嫁人,做我妹子,就是巧兒的姨娘,她將來敢不孝順你,我教訓她!”


    說著,王熙鳳就拉平兒在床前跪下。


    兩個人拉著手,王熙鳳道:“天地作證,王熙鳳和平兒今日義結金蘭,結為姐妹,我王熙鳳從此認平兒做妹子,隻要平兒在我身邊一日,我拿她當親妹子一日。”


    平兒雙眼含淚,泣道:“天地在上,平兒若敢背棄姐姐,叫我今生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兩人拜下,又相攜起來,王熙鳳和平兒麵對麵站著,互握著手,看了一會兒,眼中都是淚花。


    從十幾歲相扶到今日,她們互相已比親姐妹還情真了。


    不知過了幾分還是幾刻,王熙鳳忽然想到:“你快把櫃子裏那個描著金鳳的小匣子拿來,那裏頭擱著你的身契呢。今日天晚了,明兒一早,我就去求黛玉妹妹,上衙門裏把你放了良,入到我戶籍上。”


    平兒要推,王熙鳳不令她說話,隻催她快去。


    看平兒不動,王熙鳳索性自己搖搖晃晃的過去,平兒無法,忙跟上扶著她,看王熙鳳果真把身契找了出來。


    “姐姐不怕放了我,我卷東西跑了?”看著那張決定她命運的薄薄紙張,平兒心中複雜。


    “你若是會這樣做,也不是平兒了。”王熙鳳把身契拍在她手上,“拿著,以後你跟我姓,叫王平兒,怎麽樣?”


    王熙鳳仍在醉中,當夜睡前,和平兒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又問:“你們都說巧兒好看了,那我呢?我離了那泥坑,樣子變沒變?”


    平兒笑道:“沒了煩心事,姐姐自然也更好看了。我沒讀過書,不知道怎麽說。”


    王熙鳳一笑:“你成了我妹子,我明兒就送你去學堂和巧兒一起上學。以後也做個女官。”


    第二日起來,反應過來昨晚的事,王熙鳳和平兒兩個高興笑了半日。


    待賈巧姐從葛女史處迴來吃早飯,她們先把這事告訴了賈巧姐。


    賈巧姐本來便喜歡平兒,一向叫平兒“平姨”,平常三個人在屋裏是一桌吃飯的。


    現聽了這話,她立刻改口,叫平兒“小姨”,笑道:“小姨怎麽不給我紅包?”


    “你這猴兒孩子。”王熙鳳輕輕戳女兒的腦門。


    平兒真轉身包了一個荷包出來,在王熙鳳無奈的眼神中,塞給了歡天喜地的賈巧姐。


    覷著林黛玉有空,王熙鳳立刻去找了林黛玉。


    林黛玉也為平兒高興,笑道:“這麽大的喜事,鳳姐姐和平姐姐不請我們好好兒的吃一頓,我是不依的。”


    王熙鳳笑道:“這算什麽,隻要你能來,我保你滿意。”


    她問:“那平兒的事……”


    林黛玉道:“鳳姐姐放心,三日之內必會辦妥了,平姐姐想上學,今日先去先生們那裏都打聲招唿,拜個師,聽先生們讓準備什麽。”


    王熙鳳已有打發賈巧姐上學的經驗,此時安排起平兒來得心應手。


    可她想大包大攬,平兒笑道:“姐姐拿我當什麽孩子?巧兒上學有一大半兒是我親手安排的,姐姐別管了,我自己弄就是了。”


    王熙鳳佯怒:“好你個平兒,這就拿以前的事出來說,嫌我使喚你了?”


    不到半日,清寧伯府闔府皆知王熙鳳和平兒結為姐妹之事。平兒的人物品格是眾人都看在眼裏的,她有今日,眾人都替她高興,閑了都來相賀。


    待人散了大半,豐兒說:“柳先生的娘子來了。”


    雖然王熙鳳答應了尤三姐來上學,她不為難尤三姐,但畢竟有前事在,王熙鳳平兒尤三姐三人雖每日有好幾個時辰同處一府,卻幾乎是不見麵的。


    和平兒對視一眼,王熙鳳笑道:“你明兒開始上學,少不了見她,她人都來了,咱們就去迎一迎罷。”


    平兒走在前麵,王熙鳳慢悠悠跟在後麵。


    兩人看尤三姐穿著一件大紅的長褙子,下麵露著杏粉的裙子,身上頭上首飾倒不多,手上提著禮,身後跟著一個小丫頭,也提著禮。


    平兒忙和豐兒接了禮,笑道:“您怎麽有空來?”


    尤三姐站在這院子裏,也覺得尷尬極了,忙說:“我聽得這樣的喜事,覺得得親自來才成敬意。既然禮已經送到,那我就迴去了。”


    王熙鳳也不假客氣,謝過尤三姐的禮後,便沒多留她,道:“豐兒,送一送尤娘子。”


    和王熙鳳往屋內走,平兒心懷不解,低聲問:“姐姐,你說她這是?”


    王熙鳳隱約有個想法,因屋內還有客,便道:“咱們晚上說。”


    至晚,賈巧姐和沈明淑一處睡,王熙鳳照舊和平兒睡。


    臨睡前,王熙鳳和平兒笑道:“我看呐,她是羨慕咱們呢。現在咱們姐妹好了,她姐姐還執迷不悟,非要留在那騷坑裏,她也算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如何不擔心她姐姐?”


    沒過幾日,賈母就被賈赦等氣暈了。


    王熙鳳被林黛玉請去看護了賈母幾日,又隨她們祖孫一起去告了禦狀。


    除了賈母林黛玉保下的幾個女孩子和李紈賈蘭母子外,寧榮兩府全家下獄,因尤二姐還沒進成榮國公府的門,倒是先逃了一場關押。


    但賈璉等不肖的罪名之一就是違親停妻再娶,還和尤二姐在國孝家孝裏有孕。賈母住進了清寧伯府,尤三姐心中有愧,且放不下尤二姐和尤老娘,便和先生們請了長假,和柳湘蓮說好,每日到尤二姐處探望照看。


    尤二姐本便是嬌弱女子,更兼心性懦弱,經不得大事。聽得賈璉等被捕,她如似失了主心骨一般,當即便覺得不好。


    尤三姐忙著照顧她,才看她好了些,偏尤老娘知道賈家大勢已去,所受刺激太大,也不行了。


    母親姐姐都病倒了,尤三姐心中又急又氣又恨,兩麵照顧不暇,隻恨分身乏術,盼她母親姐姐早日好起來。


    隻是尤二姐且不說,尤老娘也不是有剛性的人。她看尤三姐和柳湘蓮是再拆不散的,尤二姐腹中孩子的爹已是不中用了,想靠著女兒榮華富貴的心思徹底落了空,又兼也是四十往上的人了,一時想不開,身子竟一日差似一日。


    尤老娘尤二姐誰也不好,尤三姐隻得在尤二姐這裏住下。


    柳湘蓮要跟著住過來,尤三姐攔他道:“這裏不是什麽好地方兒,名聲早就爛透了。這是我母親姐姐,我不能不管,可你一來,那些不知情的人更不知會編派什麽話。”


    柳湘蓮說他不在乎名聲,尤三姐忙說:“你便不在乎,清寧伯也不在乎?”


    任尤三姐怎麽勸,尤老娘也不肯看開些,她隻得多花心思在尤二姐身上。


    尤二姐聽尤三姐勸了,倒還顧著腹中的孩子,想著萬一賈璉能平安無事的出來,他們還能一起過日子。有親妹妹照顧,尤二姐也肯吃飯,也肯吃藥,一月之間,倒漸漸好起來了。


    可還沒等尤二姐徹底好全,賈家的判決就下來了。


    賈珍奪爵流放,賈赦奪爵流放,賈璉雖沒流放,卻要杖六十,徒三年,聖旨還不許尤二姐腹中的孩子降生……


    尤三姐不敢把這消息告訴尤老娘和尤二姐。


    可她不說,宮中派出的女醫卻早早就上了門。


    尤二姐昏厥過去,女醫卻仍強把落胎藥灌進了她的嘴裏。


    被四五個大力宮女牢牢控製住的尤三姐隻能看著,看著尤二姐被灌了藥,看著她開始抽痛到麵色蒼白,看著她下身出血,落下了一個胎兒,聽女醫說,落下的似乎還是個男胎。


    宮中的女醫沒有尤三姐想象的那樣冷酷無情,她們給尤二姐開了養身溫補的方子,還等到尤二姐無性命之危,和尤三姐細細交待了如何照顧尤二姐,才迴宮複命。


    被打掉孩子的尤二姐吃了藥,昏昏沉沉的睡著,尤三姐趴在她的床邊,淚水濡濕了錦褥。


    姐姐,你當日為什麽不肯聽我的勸……


    “娘子!”尤三姐的小丫頭跌跌撞撞撲進來。


    “怎麽了?”尤三姐慌忙站起來。


    這小丫頭是她派去守著尤老娘的。


    “娘子,是老娘……”小丫頭哭道。


    尤三姐往後一跌,坐在尤二姐的床上,覺得頭暈目眩。


    *


    賈珍賈赦賈璉都沒有好結果,王熙鳳高興極了。


    她帶著一絲不可言說的幸災樂禍,邁進了榮慶堂的門。


    還做榮國公府當家奶奶的時候,這裏王熙鳳常來。


    每日晨昏定省不說,她管著家,有了大事要來迴稟,還要隨時候著去辦長輩們派下的事兒。這還不算,她是晚輩媳婦,得想法子讓老太太、太太們高興,還要小心提防算計,在管事媳婦們麵前撐住威嚴。


    王熙鳳本以為做女人就得這樣兒,外頭看著風光,內裏就得下足功夫,不然算什麽當家奶奶?


    可她離開這裏,從國公府當家奶奶,五品同知的太太,將來三等將軍的淑人成了七品女官,身份看似低了許多,其實相差無幾。而做女官要比做當家奶奶舒服多了。


    她不用再每日從早和陀螺似的忙到晚,還要擔心丈夫又去哪裏偷腥,不用怕家族內外的算計,不用挖空心思討那麽多長輩的喜歡,在那麽多長輩麵前盡量誰也不得罪,不用應付愚蠢左性的婆婆和滿心隻有自己兒子的姑媽兼二嬸子,不用怕刁奴欺主,犯上作亂。


    和榮國公府比起來,在清寧伯府幾乎是太輕鬆、太舒心了。


    認了平兒之後,她更覺得現在的日子就是給她做皇後也不換。她真希望從來沒到過榮國公府,沒和賈璉成過親,也沒做過賈家的媳婦。


    但她並沒有從此之後都不想再踏入榮國公府的心思。


    她隻想多去幾次賈家,讓他們看看她現在過得多好,而他們都是什麽日子。


    在賈家眾人被下獄後,她的這個想法就出現得越來越多了。


    所以,王熙鳳很感激林黛玉能給她這個親自“抄”了賈家的機會。


    進門的第一眼,王熙鳳就看到了她的前婆婆,邢夫人——現在隻能叫她邢太太了,正用一種混合著憤恨不甘嫉妒的眼神看著她。


    王熙鳳對邢太太報以一笑。


    邢太太先是一瞪,後不知想到了什麽,又嚇得往後一縮。


    這個不中用的,果然還是原樣,嚇唬她也沒意思。


    什麽時候能去親眼看賈珍賈璉這哥倆還有賈蓉的笑話,那才有意思呢。


    王熙鳳這麽想著,來至賈母麵前,行禮笑道:“恭喜老太太,得了這麽好的一個封號。”


    王熙鳳既來了,林黛玉便站起來,笑道:“這裏都交給姐姐,我先去了。”


    賈母還要留林黛玉再呆一會兒,好歹吃口茶再走,王熙鳳笑道:“我知道,今兒會試放榜,妹妹要去謝家,你快去罷。”


    這屋裏的人大半都才從牢裏出來,賈母等雖在外頭,這些日子也無心想著春闈,是以聽得王熙鳳的話,賈母才恍然:“是了,我記得承恩公府今年有兩個孩子下場,依你說,都是能中的?”


    王熙鳳笑道:“老太太忘了,有一位是承恩公的長子,上一科中的舉人,今年才二十二歲,還有一位是謝翰林太太娘家的侄兒,就是那個十六歲中山東第六名的才子,差不多都能得中呢。”


    林黛玉笑道:“鳳姐姐別把話說太滿了,一會兒人來報信,若是都沒中,不是現打臉?”


    賈母看著自家屋內地下的幾個子孫,都還年小,不知前程,不免羨慕人家的孩子,和林黛玉說:“會試放榜也是大事,我不多留你了,你快去罷。”


    林黛玉一禮,又湊在王熙鳳耳邊說:“這兩府裏的下人我還請刑部的官兵都鎖著呢,沒放出來,我看老太太有賣人的意思,姐姐幫著些,若要打點刑部的人……”


    王熙鳳推她:“你快去,有我呢,我你還不放心?”


    林黛玉這才又和邢太太三春等示意,帶了人往外走。


    看著林黛玉離去,深青色用銀線繡著水波紋的裙角如陽光下的湖水一樣粼粼波動,賈寶玉心頭忽然湧起了無限的勇氣。


    他想叫住黛玉妹妹,哪怕隻說一句話,謝過她也好。


    “黛……”賈寶玉才說出半個字,忽然外頭傳來一陣笑聲。


    “縣君,縣君!放榜了!”賈寶玉從沒見過的幾個小廝出現在門口。


    林黛玉看清來人,笑問:“怎麽來給我報信的是你們幾個?”她邁出屋門。


    來報信的卻是顏明哲的小廝,為首的名叫長鬆,今年正是十七,和顏明哲同歲。


    長鬆嘿嘿一笑,並不答林黛玉的話,隻笑道:“縣君,我們大爺會試排了第五名,鴻大爺是第二十七名,特來報給您知道。”


    一個第五,一個第二十七,這名次可都著實不錯。


    顏明哲去年是山東第六名舉人,今年便是會試第五名,短短幾個月,他又進了這麽多名次,林黛玉知道他是為什麽這麽拚命的,心中不知該如何麵對他。


    但她也是真的替顏明哲高興。


    “阿彌陀佛,真沒白費顏表哥辛苦了這麽久。”林黛玉不禁說。


    長鬆看到清文縣君這麽笑,心險些跳出喉嚨口。


    老天,縣君怕不真是仙女兒下凡,怪不得大爺一刻不忘!


    “正好兒我這裏無事了,就和你們一起過去罷。老爺在家裏呢?”林黛玉問。


    “在,都在。”長鬆口不擇言,“不對,姑老爺沒在家。額……”


    別的小廝看長鬆這樣丟人,都去踢他一腳,打他一下。長鬆迴頭,很沒有說服力的一個個瞪迴去。


    林黛玉和那些小廝們的身影消失在了視線裏,榮慶堂五間正房內才又有了聲音。


    “會試第五名……”賈母半日說出一句,“那孩子真是太有出息了。他,才十七歲?”


    “要認真說,還沒到十七歲。”王熙鳳猜出幾分賈母的心思,笑道,“他是四月十六的生辰,還有半個月才十七呢。”


    “好,好啊……”賈母最後為此感歎了幾聲。


    “鳳丫頭,我老了,不中用了,今日厚著臉皮再讓玉兒請你來,給賈家收拾爛攤子,我……”她說起正事,“你不必顧忌什麽,兩府裏所有東西,隨你怎麽去歸置,三日後工部便要收迴東府,那府裏的一概擺設帳幔日常使用的東西,也都要勞煩你了。”


    王熙鳳笑道:“老太太安心,我正是為此事來的。”


    她問明白賈母的打算,便命邢太太和尤氏服侍賈母去安歇,先把賈母的臥房收拾出來。


    邢氏滿心不願意被前兒媳婦使喚,可也隻能照辦。她心裏憋悶極了,偏一句話也不敢抱怨,隻覺得氣得胸口發悶。


    尤氏先邢氏一步走過去,才來至賈母身邊,忽然覺得小腹一陣劇痛,腳下沒站穩,滑在了地上。


    沒看出來珍哥兒媳婦這麽奸,這就會裝病了!邢氏心內恨恨道。


    王熙鳳眼疾手快,一把就將尤氏撈起來,看她雙眉緊皺,神情痛苦,不似作假,忙問:“你這是怎麽了?”


    尤氏捂著小腹道:“似乎是……”


    王熙鳳忙命琥珀先將尤氏扶到內室歇著。


    到底和尤氏曾經妯娌關係處得不錯,王熙鳳放心不下,跟到裏頭,看尤氏又不似是平常來月事,一麵覺得是她在牢裏吃了苦,所以今次艱難些,一麵又隱隱有了別的猜想。


    萬一呢,萬一真的是她想的那樣,不管是男是女,大嫂子不是都有靠了?


    王熙鳳在尤氏耳邊問:“你上迴來是什麽時候?”


    尤氏想了半日:“似乎有兩個月了……”


    兩人互相看了一會兒,尤氏更加白了臉,王熙鳳急道:“我這就去給你請太醫來!”


    在等太醫的功夫,王熙鳳怕尤氏撐不住,忙著命人找人參。


    賈母知道尤氏可能懷了孩子,忙道:“鴛鴦,去把咱們的那個拿來,快給你大奶奶含上一片!”


    太醫不來,誰也不能確定尤氏是不是真的有孕。有賈母在裏頭守著尤氏,王熙鳳便辦起正事,命:“寶玉,琮兒,環兒,蘭兒,你們四個自己迴屋子去,我派兩個小廝幫你們,打水燒水換身衣服,把自己收拾幹淨,去罷。”


    她補充一句:“別嫌人少,現在比不得從前了,凡事都得學著自己幹。一會兒二老爺二太太迴來,我還要你們幫忙呢,快去。”


    經過這一場,連賈寶玉都有所醒悟,更別說其餘三個。


    他們對王熙鳳行了禮,沉默告退了。


    王熙鳳又給了賈迎春賈惜春和邢岫煙八個丫頭婆子,她們不必梳洗,隻管帶人把榮慶堂內外幾進院子收拾了。又單給賈探春李紈四個人,讓她們帶趙姨娘周姨娘去收拾梨香院。


    帶來的幾十個人都分到兩府各處清點財物,收到榮國公府的庫房,王熙鳳又帶人親自去見了刑部官兵,寒暄感謝一番,聽得太醫已經來了,便忙迴到榮慶堂裏。


    尤氏確實有了兩個月的身孕,隻是胎氣不穩,需要臥床精心調養,不能再有任何勞累動氣受驚之事。


    “好,好,好!”賈母高興得雙眼含淚,說,“珍哥兒媳婦,你隻管好生養著,萬事都不用操心,我必會保你們母子平安。”


    “老祖宗……”尤氏小心翼翼的把雙手放在小腹上,一動也不敢動。


    活了三十四歲,她終於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尤氏能保住這一胎,王熙鳳也鬆了一口氣。


    看尤氏歇下了,她便和賈母商議兩府的下人都怎麽辦。


    賈母拿了人口冊子,歎道:“鳳丫頭,我久不管事了,家裏這些人我都不知道怎麽樣,你有印象的,告訴我,你不知道的,我再喚過來見。”


    王熙鳳笑道:“這個也不難,幾位妹妹也能辦的。老太太忘了,我也是有二年沒正經在這裏管過事了。”


    賈母忙道:“是我糊塗了。”


    三春便又被叫迴來,和賈母說她們對家裏下人的印象。哪個是忠心肯辦事的,哪個是一貫偷奸耍滑心眼兒多的。三人在一起,竟把榮國公府所有的人都認完了。


    王熙鳳看大體已經妥當,便要乘車去賈政分家後的宅子收拾。


    她出了屋門,悄聲吩咐帶來的人:“把這府裏東院抄得幹淨些,什麽都別留,全都登記到冊子上。那東府裏的東西記得把大奶奶的私房留著別登記。”


    左右賈珍大約再迴不來,給尤氏多留點兒私房養孩子也沒什麽。等賈蓉坐完牢出來,尤氏的孩子都四五歲了,也不怕他。


    至於邢太太,給她多留了東西,她又該起別的心思作反了,賈璉又隻在牢裏三年,何必給他機會。不如聽老太太分派,那就不關她的事了。


    出至西角門坐車,王熙鳳才要上車,忽見有一車遠遠停在東角門處,上頭還掛了白布。


    她皺眉,讓人去問這是什麽人,怎麽弄得這麽不吉利,戴孝停在這兒。


    人去了說話,沒幾句話的功夫,那輛車竟然過來了。


    是誰?


    王熙鳳盯著那車,看車停在離她五丈遠處,駕車的小子她認得,是柳湘蓮長帶的小廝。


    誰死了?


    車簾掀開,尤三姐鬢邊簪著一朵白花,下了馬車。


    “王少史……”尤三姐雙眼哭得通紅,含淚對王熙鳳低頭一禮,“我母親沒了,二姐落了胎,也不大好。我知道,是我們尤家對不住您,可人已經走了,能不能,能不能煩您將此事告訴我大姐……”


    “令堂離世,我很遺憾,但我不能讓人把這事告訴尤氏姐姐。”王熙鳳淡然迴視尤三姐震驚的眼神,壓低聲音,“她才診出兩個月的身孕,胎氣不穩,隨時有可能落胎。她對你們姊妹算仁至義盡了,你是想讓她不顧腹中的孩子去給繼母盡孝,還是雖然失禮,但人和孩子都平平安安的?”


    尤三姐往後退了半步,又深深對王熙鳳一禮:“多謝王少史,我知道了。”


    她低頭要迴車上,王熙鳳想了想把她叫住:“有什麽缺的少的,柳家沒有,來告訴我罷。看在和你姐姐有交情,還有和你丈夫一府共事的份兒上……”


    尤三姐震驚得半日才迴過神,又認真迴王熙鳳一禮,才匆忙上車走了。


    王熙鳳也扶著丫頭的手上車,搖搖晃晃來到賈宅。


    她下車,招手讓一個小廝過來,吩咐他:“去刑部大牢告訴賈璉,尤二姐肚子裏孩子已經沒了。告訴他們爺兒幾個,義忠榮國公夫人是請了我來收拾他們兩府的爛攤子。對了,你先迴去找你平姑娘,給牢頭塞銀子,讓牢頭千萬把賈珍媳婦有孕的消息死死瞞住了,確保他流放上路之前一個字也不知道。事兒做得幹淨些,去罷。”


    才會試放榜,還有複試殿試,承恩公府並沒大肆慶賀,但人人臉上帶著笑意。


    謝雲正分明笑得嘴角都壓不下去,卻說明日便是複試,四月初六是殿試,殿試之後才是最終的結果,現在不許放鬆。


    他今日就給兩人加課,傳授複試殿試的經驗。


    林黛玉有心想聽,可她身上還有許多事,隻能遺憾從書房出來。


    丫鬟關上書房門之前,她看見顏明哲趁謝雲正沒注意對她笑了一下。


    他瀲著春光的桃花眼輕輕一眨,用口型對她說了一句什麽。


    “有空我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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