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個月後,東外城的棉布店開始忙起來,奚富貴每日早早來方家,將累人的活計做完便去東外城。


    這1日,奚富貴剛要出門,老大方寶元趕著頭驢,送來兩小口袋米麵,道:


    “講好的,3娃不用出,爹娘的口糧以後我與老2輪著供,這月是我,下月是他。”


    方大嬸:“有1個月了,中元媳婦突然暈倒,是咱東麵鄰家過來相幫,總說答謝人家,你爹還顧不上。”


    方寶元:“我爹為何不在?”


    方大嬸:“東外城棉布店做賬房去了。”


    方中元:“我爹成了那樣,還給人家做活兒,給多少銀?”


    方大嬸:“你爹沒講,總歸是過得去。這1個多月,1直是中元的兄弟夥來家幫著伺候。你爹說等年底得工銀的時候,再酬謝人家哥兒倆。”


    方寶元向奚富貴拱手道:“確是辛苦兄弟了。”


    奚富貴:“大哥不必客氣。我們是生意夥伴,家裏、店裏反正是這些活計,便1起幹了。”


    方大嬸對寶元說:“趁著你來,拿兩瓶酒、2斤點心,給東麵鄰家送過去。”


    方寶元:“家裏有無現成的酒、點心?”


    方大嬸:“郎中不讓你爹喝酒了,不知是否還有成瓶的。點心除了給你兄弟衝糊糊外,大約都在,你自己西廂房看看。”


    春紅道:“酒有半壇,1個整瓶的,另1個是半瓶的。點心還是過年時剩下的,爹娘不吃,光中元也吃不了多少。”


    方寶元去西廂房翻了會兒迴來,“那麽好的點心硬撂得幹硬沒法吃,要在我家,多少都不夠幾個娃吃。這咋弄,總不能給人家送半瓶酒去。”


    奚富貴:“反正這麽長時日都過去了,今晚我自東外城捎迴。”


    方寶元:“說起來,問富貴兄弟1句,你們的生意做得那麽大,有趕腳的活兒能否給我謀上幾迴。近1年不說好腳賴腳,越發地少了。”


    奚富貴:“那可不。我們店裏也就最初幾個月從腳行裏雇車馬,再往後,都有自個兒的老雇戶,風陵渡往西安那邊,早就用自己的車隊了。”


    方寶元:“好歹我們是相熟,說是自家人也不為過,你看時機,關照哥1、2。”


    奚富貴笑道:“大哥不早講。這些事原本是趙兄與我說了算,你為我們跑,到時你得從方大叔手裏領腳銀哩。”


    方寶元1拍腿,“這是哪裏跟哪裏啊,這麽好的便利白白放著沒用到。今日你們與我爹千萬商量這事,我若接住你們這個活,哪裏我都不去了,就跑風陵渡。”


    又埋怨方大嬸,“娘,你與我爹咋瞞得這樣嚴實。”


    方大嬸笑道:“先是3娃在那裏,後來才是你爹。你跟2娃1年來兩迴,想跟你講也夠不著。”


    奚富貴:“大嬸,無別的事我便店裏去了。”


    方寶元:“你忙去。我這就買酒給鄰家送去。”


    方寶元出去買酒,春紅喂完丈夫飯,帶著3個娃進來,1手捏著榆錢兒的鼻子,另1隻手用草紙接著,“擤,使勁擤。”


    榆錢兒腦袋用力點著,擤出兩股粘粘的鼻涕,小龍、小鳳也跟著學,逗得方大嬸哈哈笑著,“小梅家肯定炕熱,看娃的鼻涕有火了。”


    春紅道:“娘,說起來中元有幾日沒拉了,原是1天1迴、兩迴的,這都幾日了。飯也吃1半便吃不進,是不是炕太熱了。”


    方大嬸:“過兩天看看,若還這樣就再請郎中開些藥。人家這郎中手藝好,瞧好了你爹,又瞧好了你,咱家這藥自中元之後就沒斷過。”


    奚富貴到了店裏。此時節,送棉布來的多是1、兩匹,且粗布居多。


    趙貴:“這些是去年剩的粗紗線,算是去年的尾貨,不過也夠送幾迴的。”


    奚富貴將方寶元的話說與趙貴、方柏榮。


    方柏榮道:“按說我家寶元、進元都幹腳行,可咱這生意為耀祖做,店裏當下用的這些牲口、車馬都挺讓人放心。咱怎好意思讓自個兒的家人來,把人家頂走。”


    奚富貴:“咱的銀錢給誰都是給,給了大哥、2哥也無不妥。”


    趙貴:“今年官布差不多要全數歸了咱們,定要多用些車馬。走風陵渡這樣的長腳,大哥的馱驢、馱騾用不到,讓他添置兩輛車倒是能行。”


    方柏榮嘴裏那麽說,心裏何嚐不想讓自己兒多掙幾兩。便道:


    “我盡快讓他把馱隊歸置歸置,換成兩輛馬車更省事。我家寶元本分,又趕腳多年,歲數又正當年,能接得下這活。”


    春意正濃的時候,方家終於迎來了順心事。老大方寶元將原來的幾頭騾、驢賣掉,添了些銀兩置換成兩輛馬車,往風陵渡送布,迴程則自己從渡口捎腳迴來。


    方柏榮兩個兒不偏不倚,自方進元的腳行也雇了兩輛,方進元算了算,還是自己守著腳行能多進幾兩,便將手裏的車夫派過來。


    方寶元心裏有些不樂意,銀子讓外人掙了,哪如自己再添置兩輛車。


    方柏榮數落道:“貪多嚼不爛,你自己趕兩輛已是滿滿當當,咱這店當下都是兩人搭夥走,怕的就是半路出點兒事弄不過來,你出了差錯,讓我這老臉往哪裏擱,知足吧。”


    還有不順心的事。方中元飯量越發少了,郎中說是陰陽兩虛,讓燉了母雞喂雞湯。


    春紅便將雞燉得稀爛慢慢喂,1隻母雞吃完,燉第2隻卻是不再吃,半勺雞湯都吐出來。


    晚間,方大嬸讓春紅哄娃睡。老兩口兒守著兒子,隻聽得方中元嗓子裏唿嚕唿嚕響,偶爾咳1聲,胸脯裏帶著重重的痰音。


    熬到天亮,待趙貴等人來後喊郎中,這次是先前郎中的父親。


    老郎中看、摸了1陣,號完脈道:“陰陽皆虛,1宿熱炕便生熱毒,門窗1股風便中邪寒。周天運行阻滯,就是吃補藥也補不進去,補進去也是阻塞其中,定是多日沒大便了。”


    春紅道:“有7、8日了。”


    方柏榮:“先生,用些泄藥如何?”


    老郎中道:“按說,我們行醫之人忌諱病人家屬讓吃這吃那地亂講。看老哥懂些醫理,我講與你。眼下這後生吃泄藥未必能入得了腸胃,入進去了人1泄,便虛脫了。”


    方柏榮道:“先生,我願我兒多活幾日,哪怕花些銀錢也願意,可有點兒指望?”


    老郎中:“1時半會兒沒事,時日長了則難。我給他開3副化痰、補心氣的藥,多少管些用。”


    果然,方中元吃了3副藥,喘氣順暢了些,痰也少了。過了7、8日又病急起來。


    這迴來的是老郎中的兒子,“家父說仍照之前的藥,隻是這迴能管約3、5日,吃完這3副若再犯,已無吃藥必要。”


    當晚,方柏榮與老伴商量,“我看3娃是留不住了。明天讓富貴幫忙,去置辦壽衣迴來,莫等人不行了,啥都沒有。”


    方大嬸帶著哭腔道:“真的1點法兒也沒了?這年輕輕的兒便要沒了?”


    方柏榮何嚐不難受,但他在廂裏主事這麽多年,多苦多難的事都見過、勸過。無論誰倒了,他方柏榮不能倒,臨到自己的兒,也不能怯陣。


    第2日,方柏榮對奚富貴講這事時,春紅聽到了,插嘴道:


    “爹,我也跟著去挑挑,我男人的衣裳、用物我跟著買放心”,說著哭泣起來。


    奚富貴歎了口氣,“大叔放心。1迴辦不好我再跑1迴,反正也不爭眼前這兩天。”


    春紅略抹了下臉,便隨奚富貴出去了。方大嬸無奈歎氣,她不想讓春紅、奚富貴往1起湊,卻毫無辦法。


    南關的壽衣鋪,奚富貴帶著春紅進去,店家1看來者1男1女,3、4十歲,以為是為家中老人置辦而來,便問:


    “家中高堂何樣身材?”


    奚富貴:“給我兄弟預備的,較我稍胖些,到我耳垂兒這裏。”


    店家歎口氣道:“黃泉路上無老少,活著的就要盡人事。這麽年輕,買身綢緞吧。”


    奚富貴:“那是自然,弟妹,你選1選。”


    春紅挑來挑去,選了個錦藍團花的直裰,1頂平頂4方巾,又選了鞋襪,全套都看好了,店家要3兩2銀。


    奚富貴道:“都趕上成衣鋪了,去1錢吧。”


    打了包,奚富貴拎著往迴走,春紅問:“還要備些什麽?”


    奚富貴:“紙燭之類總得人沒了再買,買早了,看著心裏不舒服。”


    春紅小聲道:“富貴哥,你給我家的恩惠太多了,中元、我、連娃都得了你的恩義,我家難以報答。”


    奚富貴咧了下嘴,“誰讓咱是1夥哩,別分那麽清。”


    2人迴到家,把買來的1樣樣擺到方大嬸麵前看。


    方大嬸擠出兩滴淚,“我可憐的3娃,尋到這樣的媳婦,還留了1雙兒女,說起來也不算虧。”


    又對奚富貴道:“富貴,你為我家做了這麽多事,比他倆親哥都好,大嬸也不知該如何謝你。”


    奚富貴:“大嬸,中元兄弟到這1步,家裏老老小小,該做的都做了,該花的都花了,有我們在,你也別發愁。”


    說完,奚富貴去洗褯子。春紅追出去,“富貴哥,總讓你洗,這段時日中元拉得少,你去和我娘坐,我自己便可。”


    奚富貴:“你哄娃,操持著做飯,這些時日多留心大嬸吧,我幾下就洗完。”


    奚富貴走後,方大嬸跟春紅念叨,“中元媳婦,你爹說,你倆大伯都跟富貴他們跑腳去了。”


    春紅:“大約是我大哥兩輛車、我2哥也派了兩輛。”


    方大嬸:“你說他們爺兒仨與趙貴、富貴也攪和到1起了。家裏家外分不清,店裏店外分不清,這是咋弄的?”


    春紅道:“娘,從頭到尾都是人家關照咱。店裏我啥也沒幹,人家給分紅利;又讓我爹替中元去做賬房;眼前又給我大哥、2哥謀了營生,我是想以後咱們咋還人家哩。”


    方大嬸發了會兒呆,道:


    “愛咋樣便咋樣吧,娘也顧不上了。你爹替你要了老宅和店鋪,是怕你1個女人家守不住那地。你爹說鄉下大戶算計人狠著哩,看你家老實便斷你渠、斷你路,你就是找官家打官司贏了,1年的收成也沒了。”


    春紅:“我哪裏敢做主,1切靠我爹吧。”


    方大嬸:“你爹說,趁他還能動,將那老宅、店鋪和地都折了銀,從城裏給你尋個好點兒的大宅,算留給小龍的家業,你當娘的自然能住1輩子。小鳳1個女娃家,養大了嫁人,也好說。


    你爹還想再多掙幾兩,我們老兩口說不定哪天的事,盡力給你多留幾錠銀,幫你將1雙兒女養大。”


    春紅聽得淚流滿麵,自己爹娘那邊指望不上,人家富貴是外人,除了年近古稀的老公公,還能靠誰。


    方中元臨走前突然醒了,睜開眼睛亮亮地尋著,還是榆錢兒先看見,含糊著喊道:


    “叔叔睜眼了。”


    春紅奔進去1看,隻道是病轉好了,喜得淚水漣漣。方大嬸也搖搖擺擺爬到跟前哭道:“兒啊,你可睜開眼了,看看你娘,也看看你媳婦,再看看你兒女。”


    方中元看了看自己的1雙兒女,含淚笑著,眼睛又4下轉著找,方大嬸:


    “你爹去東外城了,他在棉布店做賬房,去年你們爺兒倆得了1百1十4兩銀哩。”


    方中元麵含笑意,1隻手被春紅握著,另1隻手被自己娘握著,漸漸閉眼睡去。臉漸漸褪去了活人的潤澤,變成了黑黃,嘴辱也發了白,眼窩陷了進去。


    方大嬸見過這種場景,驚唿:“3娃,慢些走,待娘給你換了衣裳。”


    然而兩個女人怎能穿得上,方大嬸:“你快去喊鄰居過來。”春紅哭著跑出去。


    宅前,在趙儉發送丈人張老伯的地方又搭起了靈棚。


    方柏榮是個講場麵的人,他與老伴兒兩邊該告知的親戚都央了人去報喪。


    1下方中元的堂兄弟、表兄弟拖家帶口,或包了1、兩分銀子、或拎著2斤糕點,算起來有幾十口人。春紅也報知了自家的兩位兄長。


    1時靈棚前煙火繚繞,紙灰飛揚,哭聲不絕。


    方柏榮還央了北關廂裏長老來坐鎮布排,鄰裏都請來幫忙。


    西廂房裏從早到晚燒水做菜,借了鄰家的房子吃喝3日,晚間便分散到各家去睡,連趙貴、奚富貴的家裏都擠了4、5口兒人,好在這個時節的夜晚已不太寒冷。


    出殯那日,方柏榮夫婦被趙貴、小梅攙著,方柏榮嚎了兩聲“兒啊”,站在台階上,看著眼前白花花1片晚輩,道:


    “中元這麽年輕,有如此排場也算不失體麵。”


    方大嬸唱戲1般,1聲聲地喊著:“中元,我的兒啊。”


    方柏榮道:“他娘,別倒。還有中元的娃哩。”


    怕被男人的魂兒勾走,春紅按習俗被方大嬸腰間係1根麻繩,拴在桌子腿兒上。


    兩個娃會跑,話還說不清,奚富貴與他們熟些,1手牽1個,順著街往前送。快近鼓樓時,奚富貴抱著小龍摔了瓦盆,又1手1個抱迴。


    小龍、小鳳進門,見娘被拴在桌腿兒上,哭了起來。


    奚富貴道:“中元兄弟快出南城門了,解了吧”,說著替春紅把麻繩解開。


    又對炕上的老兩口兒道:“我大哥、2哥跟著去墓地了,不會出差池,我去看看拆靈棚。”


    方柏榮請來的主事長老坐在炕上8仙桌旁,拿著算盤扒拉了幾下,對方柏榮道:


    “大哥,我看也無什麽支出了,就此算了1下,共收銀8兩1錢。連派孝、靈棚、鼓手加吃喝共耗費十2兩6錢。你用的都是上等細棉布,這1下便多了。”


    方柏榮:“為我3娃壯門麵,多花幾兩值得。”


    長老道:“大哥原在南城門外主事,兄弟在北關,往來不多,卻是相聞已久。這幾日所見,雖大哥腿腳不便,但各方交好依舊。如方才那兩個,我原以為是親戚,1問卻是朋友夥伴,難得啊。”


    方柏榮:“原是3娃的夥伴,我家1出事,裏裏外外便全仗著他們。”


    寶元、進元的媳婦1直在西廂房忙著飯食,這迴終於閑下來,進來問:


    “爹,他們都奔墓地去了,今日還用不用備飯菜?”


    方柏榮:“看情形再說。要是迴來道個別就走,自然無需準備。若迴來遲的、家又遠的,自然要留人家住1夜再走。”


    趙貴、奚富貴忙完了外麵進來。


    奚富貴問:“圓3時親戚們還來不來?若來,這邊就要如這幾日1樣做準備。”


    趙貴:“打算來的走時肯定要問,若不問便是不來,等正午人都迴來,便知曉了。”


    奚富貴:“依我看,各處親戚都不在城內,圓31天往來實是不便,情義到了即可,家裏就近這些人便行。”


    方柏榮:“有道理。店裏都已耽擱幾日,不可再荒下去,明日我們便各歸各處。小梅這幾日耽擱了不少,不可冷落了主顧。棉布店每日進出漸多,我們也都店裏去。”


    方中元平時什麽都依著爹娘,私下裏對春紅也是百依百順。方中元1沒,春紅自是悲傷難耐,身上軟得走路都要扶牆。


    小梅道:“大叔、大嬸,西屋自此算是空了,這便收拾1下,待會兒迴來人也有處可坐。”


    方柏榮:“你們都是家裏人,便替我老兩口做主吧。”


    春紅扶著牆過去,奚富貴、趙貴過去幫忙,開了窗晾著。


    這1日忙下來,所有人身心俱疲,各自迴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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