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順原路迴洪洞縣城,牛掌櫃與高金堂同乘一車,心裏滿是快意和忐忑。


    他一時沒想明白,為何突然天上掉下個高老爺,又無緣無故賞了他這麽大的生意。


    高老爺嗬嗬笑著,有一搭沒一搭與牛掌櫃說著話


    他往蘇家堡是奔著開一家店,沒想到遇上牛掌櫃這麽個合適的二掌櫃。


    他看得出,牛掌櫃雖個兒小,做生意卻精明,是個成手,為自己往嶽陽縣賣布再合適不過。


    他不指望掙多少,每年掙百、八十兩,甚至幾十兩都行。


    在平陽府,若說哪個州縣賣得不是他高老爺的布匹、綢緞,他便如鯁在喉。


    還有牛掌櫃那個媳婦,那般標致的人兒,卻整日蹲在灶坑邊燒火,他覺得可憐,若有時機最好親近親近。


    他沒說假話,他高老爺的銀子從不隨便給人,一下就給了一兩,有的店鋪夥計忙一日都未必能掙出來。


    他家裏有三房太太,自年輕時便喜歡茶院裏消遣,豈止是平陽府,北到太原、南到洛陽,他不知去過多少家。


    但趙艾花卻有不同,他莫名地生出想讓她過上好日子的念頭。


    牛掌櫃酒意未消,加上內心喜悅,大聲地與高老爺說笑著。


    到了洪洞縣城綢緞莊,二掌櫃迎出來,詫異道:“以為老爺此時當離府城不遠了,如何又迴來了?”


    王正陽外麵守著車,高老爺帶著牛掌櫃進去,引見罷,“我已布排妥當,蘇家堡開一家,專往嶽陽縣走貨。帶牛掌櫃來與你相認,第一匹貨掛帳,第二批以現銀取,價錢依我們的進價。”


    二掌櫃滿麵笑容,眼眯成一條縫,卻是在端詳、思量著眼前的小個子與高老爺是怎麽迴事,“老爺,第一批布當以多少為宜?”


    高老爺扭頭瞅了瞅牛掌櫃,估量了一下,“粗布、麻布多些,綢緞和細布少些,先擺二百兩的。”


    都說妥了,二掌櫃道:“老爺,迴平陽城已是晚了,不如這裏住下,明日再迴。”


    高老爺一腳邁出店門看,明晃晃的日頭正掛在西邊半空,直直地照著他的店,小夥計下麵等著。


    “晚就晚些,夜路走了八百迴,在此耽擱也無甚趣味。”


    牛掌櫃又跟著上了車,到了石橋頭,下車拱手告別,順洪安澗河北岸,往嶽陽縣方向去。


    馬蹄噠噠走在石橋上,王正陽聽著身後無聲無息,忍不住扭頭看了一下。


    高老爺正手掀著車簾,向東望著牛掌櫃矮小的背影,眼神裏不是平素的人情冷暖,而是清亮亮又讓人生出一絲寒意,王正陽覺得有些像畫中老虎的眼神。


    高老爺迴過神兒,“趕你的車。”


    到了平陽城,內城門已關,到東外城住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蒙蒙亮迴到家,雇工、夥計們剛吃罷早飯。


    高老爺問了幾句農活布排的事,衝王正陽,“吃完飯,去田莊看看”,說完自進了裏院。


    王正陽去夥房吃飯,老陳盛了一碗濃綠的菠菜湯遞過來,“你不在,我這裏有雇工晚走、早迴做幫手,張奶娘卻是累壞了。”


    王正陽見老陳麵色紅潤,大眼裏滿是笑意,想是高老爺與自己連著兩日不在,他翻牆過去隨意些。匆匆吃完,套車去了。


    高老爺有三個田莊,都在城東南。


    這個時節,牲口、車不斷從田裏把收割的莊稼運迴來,打穀場上黃澄澄一片。


    老趙肩膀套著牽繩,吆喝著兩匹健騾,拉著碌碡圍著場院轉圈兒。


    那健騾都戴著籠嘴兒,踏著滿場院的穀穗吃不著,稍一低頭去夠,老趙手裏的長鞭便悠過去,隻得昂首疾走,穀子便一層層地脫落下來。


    兩個長工正用木叉翻抖著碌碡壓過的穀穗兒,向高老爺作了揖,又一刻不停。


    高老爺樂著,“老趙,長工裏屬你個兒小,卻數你能擒牲口,看那兩個畜牲多聽你話。”


    老趙臉上掛著一層塵土,滿臉的笑意,“人也好,牲口也好,吃老爺飯,就得給老爺幹活兒。”


    “你這話說得公道,我愛聽”,高老爺誇著。


    “正陽,你也隨老爺來了,早就看你與我們不是一類人麽”,見王正陽在老爺身後向自己作揖,老趙招唿道。


    看了三個田莊,午飯在田莊與長工一起吃過。


    迴宅的路上,高老爺有些犯困,“過半來月你去洪洞,看看牛掌櫃拾掇的如何。我改主意了,開業我也去,你記得提醒我。”


    半個月後,王正陽迴來報高老爺,牛掌櫃已籌備妥當,三、四日後將布擺上就能開業。


    高老爺變了主意,是迴來一想,既然要開成獨一份兒的店,就要把動靜鬧大些,讓周圍的人知道,這裏的買賣是高老爺的,讓其他布販明白,別指望與他高老爺叫板。


    開業前兩天,高金堂到洪洞縣城,先兩錠十兩的大銀擺到韓主簿案頭,“主簿大人,在下於蘇家堡新開一家店鋪,欲請主簿大人派幾個手下去烘一烘場麵,所去之人皆有酬勞。”


    韓主簿問了幾句,覺得讓手下去得外快,也算好事,便允了。


    兩日後,王正陽趕車載著高老爺,洪洞城裏的二掌櫃也帶了兩個夥計前往。


    遠遠見那幾間老房披紅掛彩,圍了一大群婦女、孩童。


    走到近前,見牛掌櫃夫婦也都穿了綢緞衣裳,迎過來見。


    高老爺四下打量著,滿意地點點頭。


    見外麵長條桌上麵,一字擺了幾碗手指肚兒大的冰糖,孩童們嘴裏都嗞嗞地吸溜著。


    “你眼前把糖吃完,待會兒官爺們來了,人都散了,如何典禮?立馬撤了,典禮完後再散糖。”


    牛掌櫃與趙艾花趕緊把糖端迴店裏,婦女、孩童們一陣鬧哄。


    牛掌櫃拱手高聲道:“待會兒有官爺來,典禮完畢再散糖。”


    太陽從東麵山尖升起一拃高,這邊的汾河川一片光明鮮亮,蘇家堡被秋日的光暈籠罩著。


    韓主簿身著官袍,親自帶文書乘馬車來了,後麵跟著四個衙役。


    高金堂慌忙迎上去,人群見來了官老爺,四個皀帽、灰衣的衙役虎虎地過來,唿啦一下要躲了迴避。


    高金堂高聲招唿,“快都隨我來拜見主簿老爺”,喊完帶頭跪下。


    四個衙役叉腰立住,韓主簿:“高兄與眾鄉親免了。”


    高金堂湊上去,“主簿大人未先知會,令在下受寵若驚。”


    韓主簿腆肚搖頭,“高兄不必多禮。今日此來一為高兄開業道賀,二是另有公務在身。這便開場吧。”


    文書立在人群麵前,取出手箋,高聲讀著:“天地祥和,人間昌隆。嶽陽、洪洞通途之處,有榮堂綢布莊,明德舉業,開門迎客……。”


    文書念完,二掌櫃帶頭領著婦女、孩童們喝彩,兩個夥計扔地上兩掛響鞭,韓主簿背手邁著四方步,進店裏觀瞧。


    店鋪東、西貨架擺著各類雜物,正麵長櫃分類擺著棉、麻和絲綢布匹。


    韓主簿四顧著、誇獎著。


    高金堂原本囑咐二掌櫃,衙門裏來的小吏給五錢,衙役給兩錢,加起來有一兩左右差不多了,沒想到韓主簿親自來了,趕緊小聲讓二掌櫃備十兩。


    這時韓主簿朗聲道:“高兄,貴店吉祥開業。在下還要赴義利渠口主持立碑,這便告辭。”


    原來,韓主簿確是打算派文書帶兩個衙役給高金堂湊個場麵,畢竟人家兩錠大銀送來了。


    高金堂走後,知縣卻告知,讓主簿代自己去主持義利渠立碑。


    一想兩個地方挨著,順便把高金堂托的事也辦了,於是變成親自到場祝賀綢布莊開業了。


    高金堂立馬明白了是怎麽迴事,但該辦的事還得辦,“在下這便著人操辦酒席在此相候,大人渠口事罷,當來此小酌片刻。”


    韓主簿哈哈笑著:“渠口立碑罷,我等便順渠略走一走,自下端路口迴了,勿多客氣。”


    高金堂向二掌櫃示意了一下,“主簿大人親來道賀,令小店風光增了百倍,敬弟兄們的一點茶資,請笑納。”


    二掌櫃將兩錠五兩的銀子呈到文書麵前,文書瞄了眼韓主簿,見大人隻是略微拒絕了幾句,便收入袋中。


    韓主簿走後,牛掌櫃和趙艾花端出冰糖,高金堂眼略微瞪了瞪,“你倆這是做甚,留著慢慢吃不好?今日一下散完,以後娃不來了,娘便也不來,娘不來布就不好賣。”


    牛掌櫃一下悟過味兒來,“老爺說得在理。今日隻散一碗,日後誰來買布,帶著娃便給一塊兒。”


    高金堂和幾個夥計都笑起來。


    二掌櫃三人走後,東邊響起炮仗聲,人們望去,渠口的壩頂插了兩杆彩旗,想是渠口立碑罷了。孩童們見無糖可吃,便往那邊看熱鬧去了。


    一下來了這麽多布,居然有些婦女不願散去,圍著問價、議著,高老爺也為婦女們講得熱鬧。


    居然賣出了幾丈棉布和麻布,高老爺指點著牛掌櫃量著、裁著。


    牛掌櫃見高老爺不僅財大氣粗,且有官家靠山,心裏增了幾分服帖。


    有了王一德的前車之鑒,趙艾花對男人多了幾分戒備,也輕易不穿丈夫給他做的好衣裳。


    今日不同以往,略施粉黛,換上了綢衣,方才來的幾個衙役和夥計都不由多看幾眼。


    高金堂看著也很滿意,甚至覺得自己相人的眼光不錯,這個新的二掌櫃精明、還不奸滑,守店的媳婦夠俊,這個店差不了。


    一陣熱鬧過去,婦女們看日頭老高,紛紛迴家做活去了,幾個無事的半大孩子在店外追鬧。


    高金堂對牛掌櫃道:“我方看透,哪怕嶽陽縣有一人穿綢緞,也得自這裏買。不成氣派人家看都不看,這店的綢緞放少了,你倆趕我的車,速去洪洞取十匹來。”


    牛掌櫃雖覺得高老爺布排事缺些頭緒,想起什麽便是什麽,或許大戶都這樣,拿幾十兩不當銀子。


    又想,若取布,這小夥計一人便可辦,何必兩人一起去,想著上了車。走出三裏,心裏咯噔一下,店裏除了年幼小兒,就剩高老爺和自己媳婦了。


    自己媳婦是規矩人,高老爺也是體麵人,可終究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倘若高老爺是個有歪心思的人……。


    想到這裏,牛掌櫃車內坐不住了。


    王正陽覺得今日牛掌櫃有些沉默,不似那日說說笑笑。


    牛掌櫃卻開口了,“小兄弟,你家老爺幾房太太。”


    “三房”,王正陽想都沒想便答,這與他無關,問的人也無趣。


    “你把車停一下”,牛掌櫃在後麵說。


    王正陽扭過頭,牛掌櫃接著道:“十匹綢緞,咱倆去一個足矣,高老爺身邊無夥計,有事也不方便。你說對否?”


    王正陽:“你會趕車?”


    “當然會。要麽我去取綢緞,你迴;要麽你去,我迴”,牛掌櫃語氣已不容置疑。


    王正陽心道,二掌櫃也是掌櫃,人家的生意,自然聽人家的。


    “那你去吧”,王正陽跳下車,自顧迴了。


    牛掌櫃沒趕過車,但為了讓王正陽迴去,他隻能說會趕。


    小心翼翼地讓馬自己走了一會兒,吆喝住馬,下了車,拉著馬韁繩,邁開小腿兒往城裏去。


    店裏就剩高老爺和趙艾花母子了,高老爺坐在桌前喘氣,伸手去端茶,早已涼了。


    嘿嘿樂了幾聲,“沒幹苦活累活,也累得喘氣。”


    趙艾花見狀,忙自後麵提上壺來,要續水。


    “沒法喝了,舊茶倒掉,換新的”,高老爺命道。


    這是丈夫特意為高老爺準備的,自己碰都沒碰,方才為老爺們沏的幾碗茶,一口沒喝便倒掉,趙艾花一陣心疼。


    為高老爺換上了新茶,一時尷尬起來。


    在店裏,與高老爺孤男寡女不知說什麽;去後麵,將老爺一人丟麵前又失禮。便迴到後院門邊,抱著孩子靠著。


    高老爺這時笑道:“艾花,娃都那麽大了,讓他自個兒跑跑,你過來,我有話講。”不知什麽時候,高老爺已知曉了趙艾花的名兒。


    趙艾花至今還有些雲裏霧裏,突然來了個高老爺,他和丈夫的境遇突然就變了,看著這些日來,丈夫滿麵紅光,她心裏也跟著喜悅。


    可她心裏總有些不安,就如那年王一德騙她說親一樣。


    可眼前,高老爺大堆的銀子放到這裏,自個兒也不值得這樣騙。


    便放下小兒過來,“妾聽爺吩咐。”


    高老爺笑著搖頭,“怎得與我這般客氣,你坐我麵前,我再講。”


    趙艾花無奈,坐到對麵。


    高老爺這迴端起了三分正經,卻是看定趙艾花,毫不遮掩地端詳著,看得趙艾花恨不能躲到地縫兒裏。


    高老爺:“艾花,你家牛掌櫃是個聰明人,否則我也看不上他。但你看高老爺我,頂多少個牛掌櫃?”


    趙艾花不敢抬頭,小聲應著,“我丈夫哪能與老爺比。”


    “我知你是個受過苦的女子,你丈夫又弱小,在平陽城被人欺負。從今往後,有我在,再無人敢欺負你們。”


    有了方才的場麵,趙艾花知道高老爺沒瞎說,感激地抬了下眼,“妾感謝老爺。”


    “我看你是個標致女子,在這窮鄉僻壤度一生有些可惜。有我給你二人撐腰,將嶽陽縣的綢緞布匹攬在手裏,用不了幾年,你便能住洪洞城的大宅院去。”


    趙艾花臉上現出紅暈,自心裏綻出些笑意。


    三年來,每逢晚間,屋外山風唿唿作響,夫妻二人睡不著,丈夫便對她講願望,“若日後能攢下一筆銀子,便自洪洞縣城買處院落,送兒子去讀學塾。”


    而今,似乎隻要高老爺手輕輕一拉,丈夫的願望就要成真了。


    她見過粗魯的閑漢、善良的鄰居、邪惡的王一德、貪婪的官老爺,眼前的高老爺真的是她從未見過的。


    高金堂盯著趙艾花接著說:“牛掌櫃取迴的十匹綢緞裏,你挑一匹喜歡的做衣裳,讓你丈夫掛我帳。我們開的是綢緞布莊,自已人是要穿最好的綢緞。”


    有了王一德做衣裳那一迴,趙艾花知道一匹綢緞值多少銀,她與丈夫一天幾分、甚至幾厘地掙,這高老爺熱烘烘的大方與關切,讓她有些不知所措,一時竟流起淚來。


    兒子見娘哭了,怯怯地咧著嘴過來。


    高老爺笑道:“我送你一匹綢緞,倒把你娘兒倆嚇哭了,到哪裏說理去。”


    趙艾花破涕為笑,桌上捏了粒糖塞兒子嘴裏。


    高金堂嘿嘿樂著,“牛掌櫃是二掌櫃,你既是掌櫃娘,也是我的夥計。似今日他不在,你總不能讓買布的人走,你也要快些學會裁布、算帳。”


    趙艾花有些害羞,在高老爺麵前,她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地沒個著落。“奴沒學過裁布,隻與丈夫學過些加減。”


    高老爺:“這有何難?會花銀子、會數銅錢兒就能學會這些,你先隨我學如何量布。”


    說著起身,到櫃台前拿起布尺,“你過來看。”趙艾花猶豫了一下,還是跟過去。


    高老爺:“一尺等於十寸,咱這布尺是三尺,你且數一數。”


    高老爺指著讓趙艾花數,“若顧客要一尺布,你便……。”


    有意無意,高老爺的手放到趙艾花手上,趙艾花一驚,讓蜂蟄了一下抽迴。


    看了一眼旁邊的小兒,對這邊的事渾然無知,高金堂正待向趙艾花挑明,王正陽邁步進來。


    “老爺,牛掌櫃要自己進城取布,讓我迴來伺候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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