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倌兒老趙在那日王正陽與老陳來過的田莊


    田莊的打穀場上,北麵是牲口棚和人住的窩棚,西麵的棚裏堆著草料和農具等雜物。


    老趙精幹的矮個兒,粗布唐巾腦後耷拉大半,扁臉,下巴往前撅,嘴一動露兩顆兔牙。


    正從打穀場東北角的土丘取土,驢車拉到東南角卸下,把場院墊得更方正些。


    王正陽跟他說:“大叔,老爺讓我來跟你學趕車,這幾日便要學會。”


    老趙抬胳膊抹了把汗,袖口已磨得毛絨絨,幾條粗線在袖口墜著。


    打量著王正陽,“你就是新來的小夥計?都說小後生吃飯一個頂仨,合著就是你。這自是好,你來我省些勁。”


    說著,眼裏帶著滿滿的疑問,“那裏還有把鏟,你去拿”,他下巴往矮棚那邊示意了一下。


    裝滿一車土,老趙讓王正陽站到車轅裏手。


    王正陽學著高老爺喊了聲“駕”,那大騸驢規矩地站著一動不動,便一手拽車轅一手推,毛驢隻是被推得向前挪了一下,又不動了。


    老趙看著有趣兒,嘿嘿笑著,“你好大勁啊,哪有推著牲口走的。”


    笑了一會兒,“你那是趕大牲口,趕驢走起要喊‘噠’。”


    王正陽手把車轅,“噠”了一聲,果然驢奮力起步往前。


    隻是這驢已在此拉了幾日車,知道怎麽走,無需王正陽趕,隻需喊一聲“噠”,到了東南角便自己停下,剩下就是裝車、卸車了。


    老趙見王正陽力氣大,裝車、卸車快,爽性拄著鏟一邊看著,卻見他三下兩下便是一車,不一會兒,驢身上出了汗。


    “小後生,你這麽幹活兒不行,你有事沒事,驢受不了。幹活要有個謀劃,既要出活兒,第二日人和牲口還能好使喚。人乏了第二日幹不動,老爺罵你、扣工錢活該。牲口出汗多,傷了風,要躺倒剝了皮,幹三、五年長工,工錢還不夠給老爺頂驢哩。”


    王正陽放慢了手腳。老趙將他的來曆問了個全,王正陽也學著問他,原來老趙是給高老爺趕馬車的。


    “年輕時候跟著老爺出裏往外,這些年老爺見得都是貴人,咱一個莊戶老漢,老爺用得不順手,派到田莊來幹點兒輕巧活兒。”


    日頭落下的時候,老趙說:“今兒就到這兒,我給長工們做飯去。你願意住這兒,就跟我打下手鍘兩下草,不願住就迴去。”


    王正陽說:“我還得迴去掃院哩。”沒好意思說,還得給三個院兒倒淨桶。


    第二日,王正陽做完雜活便來找老趙,趕吃飯前再迴。想著老爺讓他學趕馬車,而這是驢車,請教老趙。


    “牲口都是調教出來的,再靈的牲口你不調教,它不知你讓幹啥。你別硬打它,調教幾天它就記住了。說起來,馬、騾、驢都差不多……。”


    老趙讓王正陽趕著空車在打穀場繞了幾圈兒,幾迴便學會了。


    “趕車算不得手藝,多趕幾天就會了。就是遠道別出事,不能給東家把牲口、貨撂半道上。要是給老爺貼身趕車,那要走得又快又穩,別顛得老爺罵你。”說完,老趙又嘿嘿笑了。


    王正陽哪裏會想這些,“老爺隻讓我來學趕車,別的沒說。”


    老趙搖搖頭,“咱倆都趕車,你穿得幹淨體麵,我就灰頭土臉,往後你是跟老爺出去見世麵的。”


    從腳店門口過,王正陽想進去,但想起玉環姑一聽說他在高老爺家做夥計不樂意的樣子,又有點兒犯怵。


    第三日,王正陽沒忍住,進去坐了會兒。


    不出所料,玉環姑又急了,“咱家犯不上給他拉土送糞,我讓你姑父與你爹說,和你姑父做伴兒去。”


    袁大叔伸著耳朵聽明白了怎麽迴事,也睜大眼,“什麽,給他們拉土送糞?我與你奶奶眼看動不了了,你姑家又有生意,你就來我這裏,掙多掙少都歸你。”


    王正陽說:“我問問我爹。”


    這一日後半晌,太陽將落未落。


    東外城街上,隻有零星的人沿街瞧著兩邊的店鋪,迴家前捎點兒東西。


    莫耀祖的棉紗店已罩在東城牆的陰影裏,他一腳門外張望著,見王進福自北麵背著手過來,喊道:“大哥,進來坐會兒。”


    王進福想著天黑前迴家,薑桂枝自兒子去了高老爺家,總是想得慌。


    便迴道:“你嫂子一人在家哩,我早點兒迴,不進去了。”


    這時趙儉從門裏露出臉,“大哥,晚上咱哥兒仨一起喝點兒,有事與你商量。”


    王進福:“沒見小紅馬,咋過來的?”


    趙儉:“我這腿腳,不騎馬便坐轎唄。”


    三人在南關的一個小酒館兒點了幾個菜、一壺酒。


    王進福問:“啥事這麽吞吞吐吐的?”


    趙儉嘿嘿一笑,“耀祖,我二人先敬大哥一杯。”


    一杯酒下肚,吃了幾口菜,趙儉道:“耀祖,你先跟大哥說吧。”


    莫耀祖:“大哥,聽說你讓陽兒給高家當夥計去了?”


    王進福:“是,年剛一過我就讓他去了。半大小兒,整日在家無所事事,舞刀弄棒的,不如學些謀生手藝。”


    莫耀祖:“這事應先跟我哥兒倆商量,陽兒雖不是我倆的兒,卻是當自己的一樣,他也跟我們親,咱們想周全些再看做什麽。”


    王進福拖著沒與二人說,這一段時日已想好了說辭。


    “這等小事,我沒多想。去高老爺綢緞莊,當三年學徒,學學算盤,學學裁布。日後當個大夥計,能掙口飯吃,弱冠之後給他尋門親,便無所求了。”


    莫耀祖咧著嘴,“大哥如何不問我,算盤有甚難哩,我先前不會,照樣在東外城天天攬生意。跟鍾大人去陝西,無事便教我幾迴,不到仨月我便使算盤捋帳了。”


    趙儉附和著,“就是麽,大哥。不說耀祖這裏,想學算盤,兄弟閉著眼摸個人都能教,犯不上把陽兒交給別人。”


    莫耀祖接過來,“再說賣布,我還不知怎麽迴事麽?識得好賴,會數數便會做。這倒好,把陽兒白白給高金堂使喚三年麽。讓陽兒跟著我,我們爺兒倆一起幹著棉紗店,我再往西安辦差,有陽兒管著我也放心,大哥你說哩?”


    趙儉道:“大哥,退一步講,不願跟耀祖幹,我跟上麵老爺疏通一下,到哪個衙門裏掃掃院、提提水、幹些雜役,也勝似讓他白使喚。”


    王進福:“那高老爺說,第一年管吃住兩不找,第二年給二錢月例,第三年再長。”


    莫耀祖:“玉環不跟我講,我還蒙在鼓裏。陽兒去田莊拉柴送糞,路過店門口,進去跟家裏說的。玉環一著急,我便找了二哥在這裏等大哥,咱們再議議這事。”


    趙儉道:“在平陽城掙銀子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大哥若不嫌棄,讓陽兒跟著我,成年後在刑捕司入冊。我看陽兒悟性不錯,又有武藝在身,將來定比我混得好。”


    王進福心裏何嚐沒想過,雖說與趙儉處得兄弟仗義,但趙儉的所做,他嘴裏不說,心裏卻不讚成。隻不過趙儉幹的不是坑害百姓的營生,又讓荷兒、張老伯過上了好日子,覺得這個兄弟有情可原。


    當初自己與趙儉做過那一、兩迴,實在是日子過不下去的無奈之舉,要讓陽兒跟著趙儉,常年做這種違背官家法條的事,心裏是一百個不願意。


    莫耀祖這邊,自己爺兒倆給弄丟了三百多兩銀子,這輩子是補不上了,莫耀祖嘴裏不說,不心疼是假的。


    再把兒子放莫耀祖身邊,無論幹不幹事,人家總要給陽兒點兒酬勞,且玉環肯定讓多給,這成白吃、白拿耀祖的了,王進福覺得這樣太難為情。


    像自己這樣,一年十幾兩工食銀,為多得點兒賞銀,低三下四說好話,有時別人分給幾錢銀子,也知道是有了背著官府的勾當,他也不願陽兒長大如自己一般。


    “二位兄弟所講,我也想過。隻是無論跟你倆誰,與在我家裏無甚區別,隻在咱自家裏轉,日後世上立足還是缺些心機。趁咱們還都能看著,讓他獨自外麵揣摸幾年,到時你哥兒倆再幫他一把”,王進福舉杯敬道。


    趙儉和莫耀祖見說不動王進福,隻好說往後且看吧,總歸是不能讓娃在別處受罪。


    暮春時節,豔陽高照,平陽城內外正是花紅柳綠的時候,沒有薄棉衣可換的人們,直接換上了夾衣,早晚披著棉衣擋擋寒,白天出苦力一身汗,倒也不覺冷。


    幾日後的傍晚,王正陽正要吃飯,張奶娘來喊,說高老爺喚。


    她邊走邊有點兒詫異地看著王正陽,“正陽,你家裏都什麽人,爹在衙門當差,姑姑看起來也是殷實人家,如何……”,她忍了一下沒往下說。


    王正陽驚詫道:“我姑來了?”


    張奶娘:“可不是,前晌你走了有一會兒,你姑便來了。人高高大大,白淨標致,穿得也富貴,說是來看你。我說你田莊去了,她便讓我交給你一個包裹。裏麵是全新的一身細布薄棉衣、一件錦藍袍、一頂六瓣帽,還有一雙粉底鞋。這一身怎麽也得二、三兩銀子。”


    王正陽想起荷兒姑給他買的衣袍,來時娘要給帶上。爹說:“去給人家當夥計,穿那麽闊氣,人家的粗活是讓你幹,還是不讓你幹?不幹粗活人家要咱做甚。”


    便道:“張奶娘,我在家也不穿這些衣裳,我是來當學徒的。”


    張奶娘接著念叨,“你姑非要見老爺。老爺不在,便要見太太,見了麵一頓話,說的太太挺不高興。”


    王正陽想起玉環姑找義學先生論理的事,“我姑來說啥了?”


    “你姑說,我侄兒在家沒幹過粗活兒,請老爺、太太多關照。還說若在老爺家隻有粗活可幹,便讓你辭了夥計迴家。太太拉下臉,說來這裏尋活路都是寫了契約的,走不走讓她與高老爺講。”


    王正陽聽到這裏,覺得或許要離開高家了。


    想著,除了大太太和大小姐,還沒人給過自己臉色,高老爺總是笑嗬嗬地教他這、教他那。


    就是有些想娘,若不讓自己迴去看娘,便聽玉環姑的,背了鋪蓋走。


    張奶娘的話還沒停,“你姑還搶白太太說,你們不是來這裏尋活路的,是來學藝的。我看你姑走後,太太氣還沒順。你進屋要看老爺、太太的臉色說話,出來去我西廂房拿你的包裹。”


    王正陽在窗下喊:“老爺,我來了。”


    高老爺一家正東屋炕上吃飯,一張朱漆八仙桌,老爺居正中,太太和女兒坐兩邊。老爺喝的是燒酒,屋裏滿是酒味兒。


    太太陰著臉,她女兒似乎憋著幸災樂禍的笑意,王正陽沒敢細瞅,作個揖,垂下眼皮聽問話。


    “你姑前晌來你知道了?”高老爺伸著筷子夾菜,翻了王正陽一眼。


    王正陽:“剛聽張奶娘說來過。”


    高老爺:“你姑說,再讓你拉土送糞就讓你迴去,你是何想法?”


    王正陽不知該怎麽迴答,“我聽我爹的。”


    “你爹是何想法?”高老爺問。


    王正陽:“我爹讓我到店鋪裏當學徒。”


    高老爺道:“我與你講明,你來當學徒是你爹和我寫的契約,你走與留,得你爹與我說了算,你明白否?”


    王正陽:“明白。”


    高老爺鼻子裏哼了一聲,“契約裏寫得清楚,第一年幹雜活,管吃管住兩不找。我派你去田莊是讓你學趕車,不是你姑說的,讓你去拉土送糞,你要與你家裏講明白。”


    王正陽點點頭,他覺得老高爺說得不對,但又說不出哪裏不對,他得問問玉環姑和爹才知道。


    高老爺喝了口酒,“趕車學得差不多了,以後在家就掃掃院,幫幫老陳,我若出去就給我趕車。眼下就這麽布排,你家裏人再問起就如此說。”


    王正陽作了揖出來,太太對高老爺抱怨,“要走便走,你還硬留人家做甚。”


    高老爺瞪了大太太一眼,“講好的第一年白使喚,我憑啥讓他走?再說這小後生力氣大,街上打個毛賊跟玩兒一樣。給我趕車、做伴當挺好,一天就管兩、三頓飯,這還不行?”


    王正陽在西廂房窗前喊“張奶娘”,然後進去。


    燈台上點著菜油燈,張奶娘遞過玉環姑送來的包裹,“老爺、太太吃完飯我得去收拾,你拿著收好。”


    王正陽說:“張奶娘,我整天幹招土的活兒,穿綢緞幹甚,雜貨屋也沒處放,讓耗子咬了也備不住,先放你這裏穩妥。”


    張奶娘扭身爬到炕上,“那我先給你放炕櫃裏。”


    瞅著王正陽歎口氣,“我那兒要活著也你這麽大,剛學會走路便和他爹一起染疫走了。”


    王正陽:“張奶娘,以後有啥費力氣的活兒便喊我。”


    張奶娘有些傷感地看著他,“多好的男娃,你爹娘真有福氣。”


    聽著大太太在正房喊,張奶娘便趕忙出去,王正陽也去外院吃飯。


    第二日一早,王正陽幹完宅裏的活兒,老陳圍裙擦著手走過來,“自你來,老爺便把原來的幫手打發到田裏。張奶娘裏院,我外院,你裏外兩頭兒。這宅裏活無論多少,都是咱三個的,早些迴,幫我鍘草、提水。”


    王正陽答應了一聲,便出明德門往田莊去,遠遠見三個人影在腳店門口向這邊望著。


    王正陽早早認出是爹娘和玉環姑,腳下加力,未到近前先喊“爹娘”,那邊薑桂枝換了過年時才穿的蔥綠綢衣,一聲“陽兒,我的兒。”眼角溢出淚來。


    王正陽跪下,“陽兒給爹娘叩頭。”


    薑桂枝撫摸著兒子的頭、端詳著,除了個頭兒長高了些,與原來無二,心裏放下不少,“東家待你如何?”


    袁玉環讓進店裏坐著,袁大叔老兩口和關鎖都出來了。


    袁大叔扯著嗓子問:“是不是迴來便不去了?”


    王進福問:“東家還讓你去拉土送糞?”


    王正陽正想與家裏商量,還要不要在高家呆下去,便將高老爺的話跟大人說。


    袁玉環:“這麽說讓你常年伺候他一家老小了,迴來跟你姑夫去。”


    王進福心裏自有主意,“以為讓你去田莊常年下地,如此跟著東家見見世麵也好。不想呆也先幹一年,咱也不能跟東家不講信用。”


    見薑桂枝仍是不舍,王進福勸著,“八月十五,便可迴家住一、兩日。若還放心不下,我帶你去高家府上,咱在門外等著,見麵說幾句話總行吧。”


    見時辰不早,王進福催兒子趕緊去田莊。


    薑桂枝:“既老爺沒虧待你,便好好伺候東家。”


    王正陽抹了下淚花,快步往田莊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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