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勞累一天的短工們早早睡著,鼾聲如雷。


    聽老陳講,長工按年算,農閑時候活兒輕,折起來工錢少點兒;短工按天算,活兒重,工錢也高一、兩分。


    好把式東家能多給三分,手上活兒不行的,東家第二天就轟你走。


    小土炕雖暖和了些,但柴草也不是隨便燒的。


    老陳囑咐,“別看老爺地多,那穀茬、秸草都躉給燒火的作坊、牲口行。這宅裏,裏院燒炭,外院燒穀茬,一年老爺留多少燒多少,早燒沒了挨罵不說,還得受凍。燒一把,炕溫乎點兒就睡,人跟炕焐著,等炕涼得睡不著了,也該起炕了。”


    但王正陽得先練完功架再睡,拳、刀之類怕驚動老陳,隻能日後補上。


    這日後半夜,王正陽尋思再扔就怕要荒廢了,悄悄起身,兩腳輕輕點地,手在牆頭上一扶,便躍到牆外。


    此時一輪圓月當頭,夜空純淨如水,寬闊的巷子裏黑的陰影、黃的月光格外分明。


    憋了兩個多月,王正陽腳下加力,箭一般往城牆根奔去。


    小時總望著城牆上麵,但有軍兵把守著,除了官員,百姓不許上。


    這迴王正陽要上去看看。


    借著月光,按二師兄說的,找了個往裏斜得多的地方,後退幾步,斜著牆上飛身法,氣沉腳底,命門提氣,身如虛空跑上去,上到城頭,手掛在垛口左右瞅瞅。


    月朗星稀的夜晚,平陽城沉睡著。


    城牆之上鋪著平整的青磚,城樓和角樓處掛著燈籠,值更的軍士想是在打盹兒。矮著身形在城牆上往南,在拐角的陰暗處無聲無息地落下去。


    城南的樹林裏練騰躍、練拳法、以棍練刀法,覺得渾身氣脈通了。五更前,王正陽又悄悄地迴到高老爺宅裏。


    這之後,王正陽改為前半夜睡,後半夜出去練功。


    一日早上,高老爺說:“今天跟我去趟店裏,你趕車。”


    王正陽:“老爺,我沒趕過車。”


    高老爺:“讓老陳給你套好,會坐便會趕。”


    老陳將車套好,牽到大門口,高老爺掀開簾鑽進車裏。


    王正陽學著老陳的樣子,坐車轅上,馬鞭一甩,“駕——”,馬車便骨碌骨碌往前走。


    高老爺掀簾看了一眼,“我說會坐就會趕,這不是挺好麽。出了巷口往北拐,去南關綢緞鋪。”


    一出巷口,王正陽鞭子去擋馬頭,嘴裏大喊著“駕”,馬並沒有拐彎兒,而是“噠噠”地小跑起來,車也跟著顛著,王正陽越喊,馬跑得越快。


    情急之下跳下車,抓著車轅往後拽,馬雖慢了些,卻停不下。


    這時後麵連著吆喝幾聲“籲——籲——”,馬才放慢停下。


    隻見高老爺已坐在車棚外,手裏抓著韁繩,眉頭皺成疙瘩,瞪著眼,“我要不出手,你將我拉至何處?你能耐不小,還想用手拽住。”


    高老爺坐車轅上,“來,你小人兒上來,老爺給你趕一迴,你學著點兒。”


    王正陽有點兒不敢,長幼、主仆有別,這是從小就知道的。


    高老爺道:“你不上來如何學趕車?”


    高老爺左手抖著韁繩,右手搖著馬鞭,嘴裏吆喝著“嘚兒嘚兒、嘚兒嘚兒”,那馬便原地掉了個頭往迴走。


    王正陽心服口服,“老爺馬車趕得好。”


    高老爺有點得意地說:“坐了這些年馬車,光看也看會了。趕馬車不外乎四個方向,往前“駕”,往後“超”,往外“呺呺”,往裏“嘚兒。”


    臨往北拐,他“嘚兒嘚兒”兩聲,那馬果然向北而不是向南。


    到了南關掛著“榮堂綢緞鋪”匾的一間鋪麵。


    高高的石階上,一個夥計迎出來,見高老爺趕車,一個小夥計坐在另一邊,愣了一下。向高老爺作揖道安,下來攏住馬頭,韁繩拴馬樁上打了個套兒。


    王正陽呆呆的,不知該幹什麽,高老爺站在台階上扭頭向下:“來,你進來。”


    店裏的櫃台分左、中、右三麵。


    錦繡綢緞在左;最多的棉布在中,分粗布和細布;右邊是麻布,兩個夥計正忙著擺弄。


    高老爺喊:“二掌櫃,城西李大戶全家換新衣,要三匹細棉布、兩匹錦藍潞綢、一匹白綾杭緞,你趕我車送去。見了李太太問問,還需什麽邊角細料,問好記下,迴來打理好,差夥計送去。”


    二掌櫃高個兒、驢臉,灰布衣、藍綢背心,“老爺,是現銀帶迴麽?”


    高老爺:“你讓李太太定,現銀帶迴也可,年根兒前結也可,總歸把帳記好,月底跟我報帳。”


    二掌櫃拱了下手,“好的,老爺”,指使兩個夥計到店後庫裏搬布匹。


    又道:“我今日正要帶他倆倒庫,天氣泛潮前,房頂、牆角再溜一遍縫兒。”


    高老爺:“你自去給李家送,我讓他跟著倒庫”,高老爺斜眼帶著一絲壞笑看著王正陽,“這小兒吃糧一個頂仨,今日我要驗一驗,他將我的糧吃哪裏去了。讓他給我趕車,反成了我給他趕車了,不給我流身汗說不過去。”


    一個夥計店麵盯著,王正陽跟著進到後院庫房。


    一大匹棉布三十多斤,王正陽拿在手裏輕飄飄的,從庫房的這端搬到另一端碼好。


    那夥計開始還忙不迭跟著搬,沒幾趟便跟不上了。


    高老爺嘿嘿笑著,“果然幹活頂仨,若光吃飯頂仨,你這夥計我就養不起了。”


    那夥計喘著氣,“老爺,我跟不上,本來是半天的活兒,這麽搬多半個時辰。”


    高老爺:“你邊上指點著,讓他一個兒幹。”說完到前店裏去了。


    倒完庫,高老爺一看時辰還早,便要再去別處看看。


    王正陽背著褡褳跟著,慢慢順街往北走。


    到鼓樓近前,此時日頭已高,兩個軍士站在鼓樓上的旗下向南而立,俯視半個平陽城。


    街上行人在明晃晃的日光裏穿行,兩邊店鋪大開著門迎客。


    高老爺背手踱進另一家綢布店,王正陽仰頭看了看,仍是“榮堂綢緞鋪。”


    從街上過了多少迴,王正陽今日知道,凡叫“榮堂”的都是高老爺的鋪麵兒。


    裏麵夥計忙拱手道安,高老爺鼻子裏哼哼地應著。


    問身材敦實,穿布衣背心的二掌櫃,“洪洞縣衙的布送到沒有?”


    二掌櫃兩手拱著,“前天就送到了,老爺。十匹棉布、二十匹粗麻布,五天後還得送二十匹棉布去,今年粗棉布出得比去年快。”


    高老爺:“你見過主簿老爺了?”


    二掌櫃:“已到主簿老爺府上送了禮盒,並說過些時日我們老爺親到府上拜見。”


    王正陽一邊聽著,覺得高老爺生意真大。


    又看了西關的綢緞鋪,迴到鼓樓前已是快晌午。


    高老爺道:“你不是想當學徒麽,你看我這平陽城裏也不缺人手,要不你去襄陵的店鋪,不願去襄陵就去絳州,北邊霍州也行。”


    王正陽心裏吃驚,高老爺怎的有這麽多店鋪。


    尋思著,州縣離爹娘太遠,若不讓自己在平陽城裏當學徒,那就讓爹再找一個東家,又想起高老爺不許半路撂挑擔的話,一時沒了主意。


    高老爺見他低頭不出聲,“咋,不願意去州縣,就願在城裏?你不會趕車,連貨都送不了,夥計也當不好。先在我宅裏幹點兒雜活,明兒開始,每天掃完院,就去田莊裏跟著送糞、拉土,不出十天就成趕車把式了。”


    王正陽有些茫然地跟在高老爺身後。


    鼓樓下有賣各樣東西的,一個罩麻衣的老漢麵前,擺了一筐黃燦燦的梨。


    已是仲春,梨到這個時節還如此水靈,實在難得。


    這麽好的梨,王正陽也隻吃過一兩迴。也就是杏、李這些,爹每年應季買少許帶迴家。


    高老爺走到近前,拿起一個掂了掂,聞了聞。


    老頭兒連忙作揖,“老爺,可水靈哩。”


    高老爺:“嗯,買些許帶迴家。”


    王正陽遲疑了一下,上前揀大的往老頭兒秤裏放。


    高老爺一邊指點,“梨大不見得好,要光滑、圓潤、個頭兒適中的。”


    王正陽仔細地按高老爺說的往秤裏挑著。


    眼睛餘光見一個穿藍綢袍、係黑絲絛的年輕人,站在高老爺另一邊,彎著腰,一手在筐裏翻弄,另一隻手從高老爺腰間滑過。


    高老爺的腰袋一閃便進了他的袖裏。


    “拿出來”,王正陽直起腰向他伸手。


    那人一驚,厲聲問:“拿什麽?”


    邊說邊邁腿要跑,王正陽腳下移步,攔到他麵前。頭頂剛到他下巴處,“老爺的腰袋在你袖裏,拿出來。”


    這人一個箭步往外跑,王正陽探胳膊抓住他手腕,使他動彈不得,另一手從他袖裏抓出腰袋。


    高老爺明白過來,怒罵:“日你娘,瞎了眼的,敢對爺下手。”


    這賊倒也不猶豫,抬腿就往王正陽肚子上踹,王正陽側身,抓著他胳膊,順著他後仰的身子一搖,猛然想起娘常說的“得饒人處且饒人”,便鬆了手。


    這人踉蹌著退了幾步,順勢頭也不迴地撒腿跑了。


    高老爺拿著腰袋,往手心裏拍了兩下,裏麵的碎銀嘩啦嘩啦地響著,“你這飯也沒白吃,這幾兩碎銀夠你吃大半年的了。”


    高老爺喊了轎,王正陽背著裝著梨的褡褳迴宅。


    老陳道:“正陽,呆會兒出來跟我鍘草,我鍋裏還煮著料,你先去掃院。”


    兩個太太都帶著孩子在正房裏與太太說話,二太太拿條塵出來,給高老爺撣衣袍的下擺和鞋。


    高老爺吩咐,“把梨送到後院給張奶娘,這陽春天上火,吃梨下火。”


    王正陽到後院,把梨放盆裏就走,張奶娘:“你等片刻,我洗淨了你給前麵端過去。”


    爹買過幾迴水果,王正陽是從來不洗便吃的。


    老陳攥著鍘刀片兒,讓王正陽坐刀邊,往刀床入草,老陳一會兒說入得太長,一會兒說太短。


    “太長牲口沒法吃,老爺見了一頓罵;太短了,雇工、夥計們迴來吃飯,咱倆也鍘不完”,老陳喘著氣說。


    王正陽說:“那你來入,我鍘。”


    老陳撇了下嘴,“你這麽大小人兒,耍得動這大刀片兒?”


    “試試”,王正陽說著站起身。


    “試試就試試”,老陳一腳踢開腳邊的幹草,一屁股坐地上,雙手掐了把草放刀床上,王正陽一刀鍘下,齊刷刷小半寸,幹淨利落地掉下來,手裏的一把草鍘完,老陳嘿嘿道:“哎喲,小看你了。”


    兩隻大手掐了大把的草放刀床上,咬著牙屏氣等著。


    王正陽沒覺著費力,一開始學著他的樣子,雙手握刀鍘著,到後來,偶爾單手鍘一下,鍘得越來越快。


    王正陽覺得下鍘刀有點拳法中的“把”,索性當做練功,老陳邊入草邊說:“你慢點兒,我看你這刀片兒掄得有點兒害怕,這是鍘草,你當啥了。”


    鍘完草,老陳說:“你這一人頂仨的飯沒白吃,我看比一般壯勞力強。”


    第二日一早,王正陽先把三個屋的淨桶倒掉、刷淨,邊刷邊想:有錢人就是講究,屙尿的糞桶都得洗幹淨,有一天讓爹娘用上這幹淨的桶解手,他們會多舒心。


    王正陽鬥盆裏涮了涮手,去掃院兒。


    張奶娘追過來,“小祖宗,你咋把淨桶放錯了,東院、西院、正房各是各的,不可混了。”


    王正陽嘟囔著:“都一樣的桶,如何分得清。”


    張奶娘跟在後麵,“你看仔細了,老爺、太太的桶幫掉了塊漆;小姐的桶梁是白的;西院的蓋兒是紅綢;東院的蓋兒是藍花綢,放錯了小姐和二太太就不幹。”


    “都是拉屎撒尿,誰的臭、誰的香啊”,王正陽心裏不平地想著,扔下掃帚,按張奶娘說的擺迴來。


    正房的兩個放西耳房;東、西院兒的放廂房的牆根兒下。


    短工、夥計們早都走了,去夥房吃飯,老陳道:“還沒涼哩,老爺今兒給你派啥活兒?”


    王正陽說:“讓我去田莊找車倌兒老趙學趕車。”


    老陳:“你這都是好活兒,平時掃掃院,不是跟老爺坐車出去,就是學趕車。”


    王正陽說:“我是來當學徒的,眼前都是暫且幹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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