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天還未亮,鄧兆恆讓夫人等在驛站歇息等待,他讓驛官前麵引路,帶著兩個護衛騎馬奔向東南的山丘。


    立於山丘之上,四麵或遠或近還是山,驛官指道:“前麵從西至東的河叫桑乾河,大人自京師而來當在峽穀裏與它邊上走過,西麵那邊是保安城。”


    鄧兆恆:“瓦剌人從何處來?”


    驛官:“小人在此常年值守,有時亦與本地老者說些閑話。當年瓦剌人兩路而來,一路自洋河穀而下,自雞鳴山東腳過來,一路自赤城堡的山上下來。”


    鄧兆恆:“這麽說赤城堡是沒擋住了。”


    驛官:“小人對此不知,自洋河而來一路也是要過宣府的啊。”


    鄧兆恆立於高崗,四下細看,仿佛看見十萬大明將士被幾萬瓦剌軍追殺的四散潰逃;英宗皇帝和幾百名衛軍被數千瓦剌騎兵圍在自己立足的地方,金戈喊殺聲似在耳邊唿嘯,無奈、恐懼、羞辱和憤怒一齊湧遍全身。


    他眼睛通紅,直瞪著驛官問:“假如你我以命相搏,勝負關鍵何在?”


    驛官嚇得後退,道:“小人隻有負,哪裏能勝。”


    貼了山腳,一路沿洋河畔前行,冬的冰雪在此地還未化盡,風要比山之南的京城淩厲些。


    想到夫人身子柔弱,囑咐丫鬟給夫人加衣,晚上早些休息,次日遲些動身。


    到了宣府地界,給宣府總兵騰高鏑寫了拜貼,大意是:下官赴任平陽府,途經宣府,久聞大人威德,欲登門拜訪,以乞聆聽大人教誨一二,不勝榮幸。若大人無暇,學生將不作停留,兼程西往,他日經過再拜。


    宣府地處蒙古高原與燕山之間東西橫臥的平川裏,曆次韃靼或瓦剌兵馬入侵大明,總是聚集到萬全以北,再以水泄之勢漫過宣府,攻至八達嶺一帶搶擄。


    故大明立國之後,就在宣府築城,城牆之高厚、城郭之大在大明各府中少有,並駐以重兵。


    自成化皇帝,大明天下趨於穩定,兵強糧足,將前線大營前推至草原邊緣的萬全和獨石口,並築起堅固大營,內駐強悍將士枕戈待旦。


    宣府作為萬全和獨石口的後方大營和節製,官階比京城各部的侍郎還高。


    此次鄧知府出京經過宣府,嶽丈謀劃的是拜見的禮節少不了,但人家如不見也不強求。


    這些在外的將領個個土皇帝一般跋扈的很,如見麵也不要久留,小心應對,免得被他們傷了麵子被人笑話。


    沒想到,騰總兵很快就派一小隊人馬出來,說請知府大人和家眷到總兵府相見。


    這些軍士神情肅然,列隊走起路來鐵甲葉子嘩啦嘩啦地響。


    鄧知府望望高大青灰的城牆,路麵的石板、軍士的鐵甲,感覺有些異樣——與京城的繁華、喧鬧不同,這裏的一切顯得堅硬,寧靜中透著肅殺。


    騰總兵身材魁梧、頭罩網巾,劍眉鳳眼、直鼻闊嘴,麵色灰黑,黑罩袍、魚鱗甲,腰懸佩劍,高高站在大堂前的台階之上。


    鄧兆恆深深作揖道:“下官參見總兵大人”,心裏暗暗喝彩:“好一個鎮關的猛將。”


    夫人等一行人忙著也跟隨行了禮。


    總兵邊拱手邊哈哈大笑,大踏步順台階往下走,說:“請了,請了。我和知府老弟隸屬不同,不用以上下之禮相見。”


    下了台階道:“我這荒蠻之地,都是些舞刀弄槍的爺們兒,鮮有儒學之士光臨,今日老弟駕到,滿城生輝。”


    鄧知府:“久聞總兵英名,下官赴任途中,不忍空過,特來相擾。”


    騰總兵環視了一下,說:“家眷也一路勞頓相隨,想是累壞了。請赴內宅讓夫人相陪,沐浴吃飯,早點歇息。”


    車馬、家眷和一幹仆人讓軍士帶往別處了。


    騰總兵說:“這宅內憋氣,你我到城樓飲酒如何?”


    鄧兆恆:“悉聽總兵大人安排。”


    登上北城門樓北望,荒草、灌木搖曳,落日的餘輝給遠處的山塗滿暗紅的光暈。


    城樓之內支起一張桌子,一盆豆腐燉黃豆芽兒,一盆燉一寸多長的小魚、另一個大盆裏是幾條烤羊腿。


    此時節,北風從門縫窗縫吹進來嗚嗚作響,軍士搬來兩張羊毛氈擋在北窗處,四角掛起幾盞燈籠。


    騰總兵端起一碗酒道:“老弟,此處比不得京城,莫笑我招待粗陋,羊肉摻著風就酒——來,幹了這碗”,說完一飲而盡。


    鄧兆恆雖不常飲酒,但也有些酒量,幹了碗中酒迴敬騰總兵。


    拱手說:“下官不熟軍務,一直在京城吏部做事,虛度至而立之年,總想增些閱曆一直不得機會。久聞總兵智勇,此次路過宣府要塞,平日愚鈍不明之處,定要向總兵討教,勿煩叨擾。”


    騰總兵:“如果我沒記錯,老弟應是弘治年間進士,戶部侍郎易大人的佳婿,我朝青年俊才,學富五車,倒是我借此機會向你請教。來,先吃飽喝足了再說。”


    兩人大口撕著肉,大口喝著酒。不一會兒,騰總兵吃了兩條羊腿,鄧知府吃了一條,酒也下去了半壇。


    把一條小魚夾到鄧知府碗裏,騰總兵說:“來,嚐嚐這洋河的小魚兒,比不得桑亁河口有大魚,這裏水急魚小,軍士們饞得跟鬼一樣,早撈得一幹二淨。”


    鄧知府問:“大人,韃靼犯我疆土,每次都是順洋河而下麽?”


    騰總兵瞪大眼睛看著鄧知府,道:“老弟對軍情有興趣,我不妨略說一二。自我朝開創以來,北蠻屢次進犯不外三路,東從獨石口經赤城堡出懷來;中從萬全順洋河而下過宣府入懷來;西路從大同奔太原,若往東來仍是要經宣府。”


    鄧知府:“以在下所知,我大明以來,敵鮮有從大同方向來犯,而以宣府居多,這是為何?”


    騰總兵:“北蠻犯我漢界,無非是搶擄,牛羊牲畜、婦女人口、衣服鐵器糧食,凡能帶走便搶,最垂涎莫過於我大明繁華富庶聚集之京師,走中路和東路自然距離最近,所經阻礙隻宣府和居庸關二要塞。眼下北方蠻夷又一分為二,東韃靼西瓦剌,那瓦剌若從西路來犯,我沿途關隘阻擊,及攻至此地已是強弩之末。他們有向東攻我之心還不如先從草原向東把韃靼吃掉。”


    鄧知府:“下官所知淺陋,如言語謬誤大人包涵。下官粗諳世事以來,韃靼犯我無數,大的刀兵交戰我方完勝不多,倒是有數次國門洞破、生靈塗炭,個中原因何在?”


    騰總兵端起酒喝了一碗,身子往後一仰,長歎一聲,沉思著。


    鄧知府忙拱手道:“若下官言語欠周,請大人恕罪。”


    騰總兵身體又往前傾,瞪著鄧知府問:“老弟,你是文官,此任平陽乃富庶之地,國之刀兵,你我想得清也說不清。你之所在,經營平陽,多向本朝納賦;我之所在,無戰事執戈以待,敵若來戰死沙場。來,你我一條魚兒一碗酒如何?”說著又端起酒碗。


    鄧知府的酒量比不過騰總兵,一壇酒見底,已是麵紅耳赤,但言語還不亂,說:“大人,下官肺腑之言。想我一介書生,承皇上恩澤,車馬官袍,錦衣玉食,身家性命全係於大明興衰,朝廷安危豈能無掛於心。雖整日埋頭於案牘,每想起過往朝廷百姓所受外族刀兵之難,常夜不能寐,恨不能棄文從武守邊衛國。下官此後雖經營地方,然邊關安危之事也難以放下。一旦刀兵起,免不了上下一體,軍民齊力抗敵。”


    騰總兵:“慢慢慢,老弟,你那平陽府距要塞遠著呢,怕是你沒有效力疆場的時候。”


    鄧兆恆:“大人說的是,下官恐怕無緣在沙場效力國家。然朝廷社稷非文即武,身為文官,對前方將士浴血守土之艱辛壯烈不可不知,一旦邊疆有事,當全力以保障供給;而武將,當對後方民生勞作之境況也有所知曉,方知守疆之任重。似大人及宣府全體將士這樣沐風披霜,枕戈待旦。我地方父母豈能懈怠虛度,當內外彼此激勵,同心扶我大明。”


    騰總兵哈哈大笑道:“好,好。難得老弟這樣的胸懷。你說的有理,若敵圍城,你知府也得上馬禦敵,總不能執一卷書讀一篇經文讓他退兵;而平時,我這個數萬人的總兵也得教導士兵種些菜蔬,省些軍餉,周邊百姓的事情,我官兵也常摻和。來,幹了這碗,你我到府裏再敘。”


    是夜,在總兵府大堂,二人掌燈對著牆上的邊塞圖。


    鄧知府問:“大人,豈止我朝,自宋以降,北方蠻族屢屢南犯,而漢族江山難有長治安穩。無論物產豐饒還是兵多將廣,我都遠勝於蠻族,卻數百年為他所牽製迫害,此是為何?”


    騰總兵:“非我兵將不能戰,勢也”。他一手執燈,一手指著地圖說:“以我宣府論,韃靼南犯之時,總在草原南盡頭聚集,然後沿洋河如水下泄而來。他想來便來,不想來就遷移遊牧。而我官兵數萬人卻動彈不得,常年戒備待他。喻之,韃靼是奔走的群狼,而我是守地的獅虎。獅虎雖猛,但卻不得鬆懈,長此以往就顯出疲勢了。再者,那韃靼男丁自小馳騁草原,騎馬射箭,若論馬疾刀快箭準,我一個精壯軍士拚不過他一個十二、三的孩子,野外交戰常常被它馬軍一衝就亂了,聚攏不起精兵強將殺他。當你聚起兵馬攻他,他又四散跑開,最終我軍被他拖疲,然後他一齊殺將過來。”


    “如此說城外交戰我方不及韃靼,若據守城池當不在話下。”鄧兆恆問。


    騰總兵:“這是自然,我城高牆厚,軍士訓練有素,弓箭精良充足。敵若攻城,將死傷累累而不得。然韃靼人舍城而過,我若不出城廝殺,任敵一路進至懷來,朝廷震怒,我這個總兵的項上人頭能否保住還不定哩。”


    鄧兆恆:“我一路走來,觀宣府地處平川,前無地勢可據,後無險要可守。為何不退至保安州、下花園狹隘高聳之地,重兵據守,韃靼當難通過。”


    騰總兵:“我鎮守一方,豈不知此理。但你來看”,他舉著燈湊近地圖,指給鄧知府道:“我若重兵後退,則宣府之北盡歸韃靼。如此北方蠻夷據此可向西,兩路夾攻我大同重鎮,大同若失,太原無險可守。向東則可俯視懷來,舉步就到居庸關前,我朝的半個江山都不穩了。”


    聽騰總兵這麽一講,鄧兆恆的汗就下來了。局勢遠比他之前想象的艱難,方覺得自己一介書生,在江山危局前是多麽無力。


    騰總兵又往下說:“大同鎮這麽多年之所以固若金湯,宣府這邊是要撐住的,斷不能使韃靼人在此站住腳。”


    鄧知府:“經大人教導,下官有所領悟了,這宣府易攻難守,卻也丟不得,算得是我朝牽一發而動全身之地。”


    騰總兵冷笑一聲:“此所謂犬牙交錯。我固然守得不牢,他韃靼也休想占去。你想,他本就是騎馬射箭之長,若換他守城我攻,指日拿下,所以,老弟也不必過慮。”


    鄧知府:“當下勢態如何,若不涉機密,大人可否略告一二。”


    騰總兵:“無妨,我大明一百五十九府、十八州,平陽又乃朝廷注目之地,老弟可算國之棟梁,我豈敢小覷。以我觀之,當下雖危機叢生,卻是數百年來中原拒北蠻最為穩定、強勢的時期。你看,我西大同、東宣府各據重兵十萬餘,使瓦剌、韃靼不能東西兩路合進。而我宣府,以城為中,前後左右各營俱據險築城且互為倚靠,一路被攻,各路馳援。當下,我靠敵最前當屬萬全大營,扼守草原之南邊緣。敵若集結來犯,當先與我萬全大營將士拚個你死我活。東麵右路接敵最多,然多是王子之下部族順白河而下擅自偷襲,無論得手與否一日便撤迴,故我宣府城已久無戰事。蓋因我大明國勢強盛,兵糧也足於以往,朝廷軍馬在此地鎮得住,能向北修城駐軍。”


    鄧兆恆:“大人看眼前有無戰事?”


    騰總兵:“據各方來報,近幾年草原大體風調雨順,韃靼各部牛羊興旺起來,青壯、婦孺一心畜牧,無心刀兵。但對中原物品所需也多起來,今年內外商人往來明顯多於往年,如此下去倒也相安無事。隻是斷無永久這樣下去的道理,仗總是要打的,不過是早一日晚一日。”


    騰總兵讓衛兵把桌椅移到地圖前,兩人坐下喝茶,鄧兆恆問:“韃靼人契而不舍南犯,難道仍懷念蒙古一統中原嗎?”


    騰總兵:“亦不盡然,以我觀之,其雖刀快馬疾,但粗魯愚鈍,斷無一統華夏之能為,且當下東、西分治相爭,彼此牽製,即便想攻我大明也得相互提防。當年東麵韃靼被我大明重創,西部瓦剌借此東進一統草原,做大勢力再南下征戰,我英宗皇帝之失——分而治之的局麵不再也是個原由。


    騰總兵舉了舉碗道:“茶也淡了,食也化得差不多了。你我再次邊飲邊談如何?”


    不待鄧兆恆迴答已招來衛兵重新擺上酒肉,鄧兆恆隻得陪著。


    騰總兵接著道:“說賊性難改也是情勢必然。草原之族,千數百人為伍,居無定所,逐水草而遷移。又手工粗陋,布匹、糧食、鐵器及至日常用具皆依賴從漢地掠奪或交易。水草豐美之年,多用羊隻毛皮和漢人交易;一旦遇旱雪災年,度日艱難,彼此為水草相犯,其王子此時唯有一聲令下,聚集各部南犯搶擄以化解危機。能搶擄一些自然是好,即使無所得,自高原向南長途搏殺一番,也能將內部彼此相傾的刀兵衝動消磨殆盡。更甚者,韃靼各部南犯,仍以部群為伍,王子借此以觀各部之強弱,以定扶持近親、排除異已之策。由此,凡韃靼每遇難解困局,無不借侵犯我大明以化解,此其狼性難改之天然。”


    鄧兆恆:“如此觀,北方草原民族與我大明難有安寧相處之日了。以大人之願望,我朝將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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