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年間,南北兩個直隸省、十三個布政司共一百五十九府、十八個直隸州,再加上各處邊關,皇帝和內閣的日常便是盯著、謀劃著這些地方。而北方的韃靼與瓦剌虎視眈眈,讓朝廷時刻鬆懈不得。


    宣府直麵韃靼,大同直麵瓦剌,平陽府這個豐糧之地一直源源不斷地往兩處運糧;因豐糧而人口甚眾,凡有拓荒之需,朝廷第一個便想到的是從平陽府移民過去;平陽府地界河東鹽池的稅銀也為朝廷所倚重。


    由此平陽府知府的任命一直被朝廷上下都看重,一個叫鄧兆恆的人有些意外地將自己的命運與平陽府的興衰緊緊連在了一起。


    鄧兆恆祖籍陝西鳳翔府,是弘治十年的二甲進土,時少年英華,光彩照人,祖上都是外官,且家道漸落,與朝中的人也就沒什麽聯絡了。


    及殿試二甲,家裏方又生出振興的希望,但這光景已是京中無人,於是拜在吏部侍郎姚忠書門下,因勤勉幹練,又謹言慎行,很得褒獎,不幾年被恩師提攜為吏部郎中。


    然吏部衙門,掌朝廷上下官吏考核,多是文案的事情,很多進士出身的,熬到花甲之年也難達到郎中的地位便田園養老去了。


    這鄧郎中卻是年紀輕輕,整個朝廷這個年紀到這個職位也是屈指可數,連皇帝也知道名字、認得其人。


    凡吏部升遷有兩條路徑,一是熬。上麵的尚書、侍郎職位空出來了,下麵的郎中頂上來;二是功。所謂功,就是在朝廷很看重的案子裏大顯身手,該抓的抓,該貶的貶,該補的補上,從始到終辦得滴水不漏,上下稱道。


    然而這樣的機會並不多,朝廷各部包括吏部,都是有功的事情大家都搶,遇到些根基深的案子,誰都怕惹麻煩,這樣的險他恩師自然也不會讓他去冒。


    這時平陽府知府出了空缺。


    原來平陽知府因為家人與當地富豪勾連,侵吞國庫資糧,被人同時從戶部和兵部參了。


    知府家人耗盡家財,免了牢獄;又央人上表了曆年來受朝廷褒獎的告表,算是保住了官身,但卻連個知縣也做不成,隻被調去山西布政司屬下做了個禮樂按察,勉強維持住全家上下的日常用度,樹未倒,猢猻已經散了。


    內閣先到吏部調這個知府的腳色,故而吏部也是最早得知平陽知府要變動的。


    又恰鄧兆恆的恩師姚忠書先得到這個消息,並正在皇上身邊,三言兩語後,皇上說記得這個年輕俊才,又是西北籍人,對陝晉民情熟悉,案頭上幾個人對比了一番,便朱筆點了鄧兆恆。


    恩師教導:“本朝一百五十九府,十八直州,哪一個都是皇上的心頭肉,經營好了,有功與否不論,壞了必遭罰。平陽乃豐糧之地,是聖上注目的地方,勿懈怠。幹得出名堂,出得了風頭,三年之後,官加一級。”


    鄧兆恆臨出京前,通過吏部向皇上寫了一道奏折,尊恩師提醒,寥寥數語,表了此去平陽赴任的忠毅之心。


    夫人是戶部侍郎易成浩的女兒,一直深居內宅,未受過半點清苦,好在長輩教導有方,知書達禮,待人大度。


    二人成婚數年卻一直沒有生育,連嶽丈大人也勸他娶個二房以傳宗接代,夫人也不反對。


    但鄧郎中一心在公務上,雖在同輩中已是佼佼者,卻自覺寸功未立,家事可以先放一放。


    此次赴任,他本來是想讓家眷留在京中,自己爭取兩、三年迴京述職一次,有恩師吏部侍郎在,想也不是難事。


    恩師卻告誡他:此去務必要做背水一戰之勢,你把家眷放到京城,隻身一人赴任,往返一迴快也得小四個月,若有心懷不測之人,會將此認定你隻把平陽之任當作一個過場,傳開來非常不利。


    嶽丈也說:為官者,當尊朝廷召喚,我朝一百五十九府,一十八州官吏都把家眷放在京城成何體統。


    如此一說也就心明如鏡,自己不帶隨從,夫人帶了兩個使得慣的丫鬟,考慮到夫人習慣京城的飲食,又帶了廚子。


    輕車簡從,不慌不忙,出京城往居庸關方向,白天趕路,晚間住驛站。


    丈人嶽母實在放心不下女兒,且見所帶實在有些簡陋,哪像個新任知府的樣子,便將府內的四個帶刀家仆押一輛車,裝著幾十匹杭緞,半日後便追了上來。


    鄧兆恆一看來的四個人分別是趙宏、王德、高力和許化民,都是丈人極信任的家仆,與夫人平日也相熟,對夫人道:“我們這是將府中的老本兒都帶上了。”


    夫人一想要與父母分別數年,心裏不舍得,眼淚不斷。


    待一出京師,初春時節,京城北臂膀一樣的山巒層層疊疊,將尚料峭的北風擋著。


    山南則在春日的照耀下早早暖了起來,田野裏分散著農夫和耕牛,山前的杏花也已泛起了片片粉白,總也不出城,心情漸漸好了起來。


    丈人還讓趙宏捎來一封信,囑咐若遇沿途官員款待,知縣以下就罷了,若那州府同級的,還有宣府、大同的主官,若有逗留必是要贈人家幾匹杭緞。


    拜見布政司史、按察史、指揮史各家都是不能少的,並轉達恩師和嶽丈兩位侍郎的問候。


    禮雖輕,卻是北方官員家眷們的稀罕之物,每一地非不得已不作第二日停留。


    鄧知府當年進京走的是由陝西入河南府再向北進京的路線。


    此次卻是出京奔八達嶺,當恩師姚忠書告知自己即將到平陽府赴任,從最初將此次任期看作仕途的一個台階,到感覺到肩上的份量之重。


    他在地圖前徹夜徘徊,思緒萬千。


    他要盡一切努力拚一迴,如果不牽連他的家人,哪怕以命相搏也在所不惜,如果自己是珠玉,那就鑲嵌在大明這座宮殿的最耀眼處;如果是塊磚,那就鋪在最承重的柱下,為了大明天下,也為了他自己。


    他要借這次赴任走一走英宗皇帝兵敗的路,到宣府實地去看看。


    趕到居庸關腳下天色還早,卻無論如何是翻不過八達嶺了。


    考慮到夫人初次離家長途跋涉,鄧知府決定當晚宿於關前軍營的茶坊。


    這裏本來是當地駐軍所屬,因為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也充當起了官府的臨時驛站。


    夫人坐了大半天車不得曲伸腰腿,加上路上有些顛簸,早已忍耐不得,下了車兩位丫鬟攙著進了房裏。


    晚上鄧知府對夫人說:“你若坐得耐不住時不妨掀開車簾看看沿途風景,這荒山野嶺也沒有什麽人看見,隨你如何拋頭露臉。”


    夫人說:“看倒是簾子縫隙裏能看得到,隻是坐得腰也酸腿也麻,難以忍受。”


    鄧知府道:“你若坐得累了,就躺下,反正車裏枕頭被褥都是厚的。”


    夫人問:“車裏也可以睡嗎?”


    鄧知府詫異道:“怎得就不能睡了,怪不得你累得走不得路,原來你坐著忍了一天。”


    兩人覺得好笑,夫人說:“我又沒出過遠門,更沒坐過這麽遠的車,除了在家和衙門的會館裏,從未在荒郊野外睡過。”


    鄧知府歎口氣道:“路還遠著呢,你慢慢熬著吧,好歹路上別著了風寒。”


    鄧兆恆這邊說著,那邊夫人已經入睡了。


    第二日,茶坊派兩名騎馬軍士帶著早早上路,其中一個策馬先去前方驛站報信,至雞鳴驛已是第二日掌燈時分,驛官將一幹人迎進驛館。


    晚飯時,驛官帶人端進來一大盆燉魚,說:“大人和夫人趕巧了,今日河口網上一條十幾斤的大魚,趁著新鮮正好燉了吃。”


    鄧知府請驛官一起入席飲酒,驛官忙不迭作揖道:“折煞小人了,小人哪敢壞了規矩。隻是驛站飯食比不得京城,若有不合口味之處不加責怪小人就感激不盡了。這樣的大魚一年難得碰上幾迴,大人和夫人請用。”


    鄧知府行了一天,很是疲乏,又無同僚、長輩在,便大口吃魚大口喝酒,直吃得滿頭大汗,疲憊解了一些,吩咐家仆替兩位騎馬軍士也交上吃飯的官票。


    一旁恭立的驛官忙說:“大人有所不知,驛館之間,驛卒驛馬的費用都是互免的,隻要記帳即可。”


    鄧兆恆:“老兄,本官冒昧問你,這驛卒往來的記帳可有約束?如何知你所報屬實?”


    驛官:“迴大人,驛卒、車馬的派出和接待,兩邊相對上號才算屬實,否則不予報賬。”


    鄧兆恆:“倒也嚴密。”


    此時夫人和丫鬟已經沐浴歇息去了。


    踱出院子,鄧知府仰望著黑黝黝的雞鳴山,他眼神很好,看到山頂似有一點亮光。


    就問驛官:“山上可有人居住?”


    驛官:“此山為雞鳴山,山上並無百姓常住,隻有一座方尺道觀,內常住三兩道士。平日倒是有百姓攀登上去燒香許願,天黑前都會下來。”


    鄧兆恆:“此山孤立高峻,那兩三道士日常用度如何取得,水也從山下背麽?”


    驛官:“說來也奇,米麵自有善男信女從山下送上去,那山尖處有一清泉,常年流淌,剛夠幾個道士用。”


    鄧兆恆仰望著,想著日頭未落時遠遠望見雞鳴山,平地拔起,四周無所依靠,山上光禿嶙峋,怎得山尖就冒出清泉了。


    “是有些奇異”,心裏想著,又問驛官:“此山因何得名?”


    驛官:“小人慚愧,雖住此有些年月,卻也未確知,山南與山北村堡的說法就不同。其一說晉時所載,山巔有雄雞,每逢雞鳴四周村堡俱聞,故而得名雞鳴山。小人隱約所聞,妄言推測,並無實據,大人勿怪。”


    鄧兆恆:“若是雞,那定是隻很大的公雞”,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驛官也跟著笑起來,“小人確實見過很大的雞,隻不過不是家養的公雞模樣,也不是在此地。藍白羽毛雜黑色,與羊一般大,叫聲震耳。”


    鄧兆恆心裏一動道:“是啊,世上之事都有由來。一說雞鳴,恐怕大多與我一般都想成了家養的公雞,繼而懷疑此山名不符實。或許一千年前此山真有一隻巨鳥常駐,終日鳴叫不止聲震十裏。方才你所說大概是鶡鳥,亦稱鶡雞。此鳥善奔跑,鬥而不氣餒,無勝負終死不休。隻是棲於林木之地;若這雞鳴山駐有此鳥,定是脫了林木誤入鄉野,荒不擇路奔上孤山,從此困於此處,日夜鳴叫唿喚同伴。由此得名雞鳴山亦未可知。”


    驛官聽得有些入神,道:“原還有如此源頭。”


    鄧兆恆:“當年英宗皇帝與瓦剌鏖戰處距此可遠?”


    驛官:“不遠,出了驛站東南的高坡之上便是。”


    鄧兆恆:“此處本地百姓對當年這件事如何講?”


    驛官臉色一變:“先皇之事,草民怎敢妄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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