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鉤大大激起了釋空製造暗器的欲望。在寺裏多年,我和他的武功其實差得不是很遠,但是因為我能看得比他清楚,所以他總輸給我。我不是很喜歡做暗器,我覺得世界上所有的暗器的行進速度都太慢了,我看普通人向我發來暗器的感覺如看見羽毛飄下來一樣漫長。但是他不一樣,他覺得背一身的暗器很厲害。的確是這樣,倘若你有一個暗器,和高手打是必然失敗,倘若你有一身暗器,高手打你一拳說不定不幸打在暗器上,這樣你就贏了。這屬於暗器中最最暗的器,雖然大家都不是故意的。

    釋空的暗器通常屬於對已有暗器的輕度改裝,顯得比較缺乏想象力。但是最近他突然發現,做暗器的成本太大,基本上殺人類的暗器都有去無迴,這樣很浪費,要做就要做可迴收利用的暗器。如果出手準,暗器留在人肉裏,取出來自然方便,如果手潮,暗器打歪,那找起來就很麻煩,而且現代化的暗器有越來越小的趨勢,再則現代練武的人手也有越來越潮的趨勢,所以當務之急就是暗器的再利用。

    我說:找迴來不就得了。

    喜樂說:那多沒麵子啊,打完架還得滿地找。不知道的人以為是滿地找牙呢。

    釋空的意思是,現在世麵上剛剛有一種叫來迴繩的東西出現,學名橡皮筋,如果把暗器拴在上麵,發出去以後不就可以收迴來了。

    ◎無靈是個神秘的人物,就好像所有人覺得我是個神秘的人物一樣。外人看的神秘人物對自己的內心永遠最清楚。他的事情在幾年前結束,而且結束到完全不拖泥帶水。他收人銀兩殺了當時一個小派係的幫主,帶走幫主的女人,現場隻留下一把劍。此劍就是我後來撿來的靈。人走了,劍卻更像殺手,讓江湖裏的人互相殘殺。

    一個殺手留的一段鋼鐵有如此重要嗎?我認為沒有。但是江湖就是黑社會,黑社會是為了一碗餛飩都能打起群架的特殊群體,何況是一把有曆史淵源的劍。任何時候劍都是借口,誰能殺多少人得到劍才是真的。

    而且無靈不僅僅是一個殺手。他在江湖的二十年絕對是傳奇的二十年,二十年中局勢平穩,中原沒有叛軍,西域沒有匈奴,所有好事分子都沒被政治分心,一心一意練習各種武功翹首期盼亂世,而大家防範最多的就是突然從山上下來的老虎、熊等野生動物和殺手無靈。傳說無靈出手極快,快到你還沒有看見他動手,對方就已經倒下了,後來傳言越來越誇張,江湖人心惶惶,而無靈還沒動手人就已經倒下的情況也越來越多,因為大家都相信那是真的,所以一看見無靈就嚇暈了,無靈也就不必展示絕世的速度,上去補兩刀就行了。

    殺手是不是看見誰都殺?而有著這樣強大的功力為什麽還要當殺手,當幫主好不好?可是無靈最大的願望就是天下長安,長安多好,一個人自己和自己就能長安,而一幫人就要亂,無靈隻是要當一個俠客,但是俠客行走江湖也需要盤纏,不能偷,偷了就是賊客,雖說可以偷貪官汙吏的錢,然後假裝劫富濟貧自己留下大頭分給群眾小頭,但是當今貪官錢都放在錢莊裏,而錢莊又大部分有朝廷支持,進出取錢必須有密碼,說錯三次直接拿下,所以,很難。而突然有一次,有一人要無靈殺人,殺的恰好又是當地一個官,是官就是壞人,殺了還有一百兩,那次成功以後,圈內就都知道了這樣一個人,無牽無掛,不怕殺了人別人滅他門毀他幫,價錢也公道,皇帝不殺,其餘一品官一百兩。後來漸漸變成殺不是當官的,但是不是當官的就不好說是好人壞人了,隻能看價錢高了,普通老百姓傳說中品行不端的一個一千兩,不知道好人壞人的一個兩千兩,殺普通人不像殺當官的,心裏會有內疚。而在和平盛世,基本都是貪官,亂世還能出清官?

    無靈的劍絕對是傳奇的劍,因為誰都說這把劍很好,而且無靈那麽有錢,有錢人的劍能不好嗎?劍的來源是有人要讓他去殺一個在江湖中做了六十年暗器的老頭兒,還沒等無靈動手,老頭兒說,我知道有人要殺我,我給你一把劍,大家就從此相安。劍不是普通的劍,我一輩子就磨了兩把這樣的劍。一把給你,我不是謝你不殺,是這把劍暫時由你用,最終會迴到應該去的人手裏,你殺我也行,隻要我倒下了,你就走不出這院子。

    無靈要了那把劍。劍很快,唯獨傷不了鞘。無靈在二十年後撒手不做,因為一個人也無法長安,自己對著自己其實是倆人。殺了二十年人,最後居然被一個女人拐跑了。這算是證明了他終究也是江湖中人。

    ◎無靈從此走了。過江湖裏的人都想過的傳奇日子去了。而我們,在餘下時間裏,所做的就是爭奪一把劍,然後把無靈越傳越邪乎。都說此劍能號令天下,可我經常想,我若撿到皇帝拋棄的龍袍,那我是否也能號令天下?始終號令天下的是人。而天下已經有人號令,一些其實隻能接受號令而心又不甘的人卻為何創造另外一個天下?是否會再有另外一個天下?這麽多天下,天下怎麽能不亂。

    ◎一切在發生前叫未知,在發生後再想就叫恰好。

    ◎我和喜樂偷偷到後山洞邊。我離開山洞很遠,發現山洞周圍已經被長草覆蓋。而天色漸黑,周圍青山也有點可怕。喜樂挨著我說:哥,我們迴去吧。

    我說:來都來了,迴去多遺憾。說完走近山洞,開始撥開雜草。

    我把頭伸進去吸了一口氣,忙說:喜樂,你聞聞,很奇怪的味道,裏麵肯定有什麽少林的秘密。我練不練神功無所謂,反正我能跑,如果有秘籍之類的你來練。

    喜樂說:走了,我覺得頭暈了。

    我說:那你真怪,怎麽說迷就迷了呢?我一點不頭暈,你那是心理作用。

    說完,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又看見師父的臉。想想這真是讓人覺得英雄氣短,因為說了要出發半天,結果發來發去沒有發出去。我問師父:我怎麽又迷了。喜樂呢?

    師父說:已經醒了。沒事。

    師父說:你好奇心太強。好奇心能害死人呢。

    我說:可是你知道我從小就很想知道那個山洞的秘密。

    師父說:我不能告訴你。

    我說:師父,求你告訴我,否則弟子還要一探究竟。

    師父想半天,說:好吧,我來破滅你的一個夢想。

    說完,問我能否下床走動,我說沒問題。師父說,跟著我。

    我一路跟著師父,我們來到了少林的大廁前。師父問我:這是什麽?

    我說:是大茅房。

    師父問:一共多少個蹲位?

    我說:至少有不下五十個。

    師父說:本寺存在多少年?

    我說:不下三百年。

    師父說:對了。你看,這下麵就通往那山洞,五十個蹲位三百年的屎尿積蓄其中,自然有讓人窒息的氣體產生。你聞一次不夠,不想還聞了兩次。嗨,讓為師怎麽說你。你現在後悔知道這事情嗎?

    我雖然有偶像死去般的眩暈感,但還是說:不後悔,要不等我武功高強,還會進洞探尋。多謝師父指點。師父為何不早點告訴弟子?

    師父說:那時候你小,有個洞可以想,是很好的事情。

    我沒說話。

    師父說:你可以出發了。

    我迴到寺裏,帶上喜樂。告別師父。再一次。

    轉過身的時候,喜樂問我:這洞裏究竟是什麽?

    我說:喜樂,不要被好奇心所害,我不能告訴你呢。

    ◎我和喜樂從驛站出來,站上高處,環望四周。那十年相處的地方就在山頂上,而由於這是最大的香火最旺的寺,所以在山腳下已經漸漸形成一個很小的集鎮,由一個驛站、一個酒樓、一個當鋪、一個打鐵鋪、三個客棧、一個雜貨店組成,就是兩條街,十字交叉,往前通往長安,後麵是少林,左邊向絲路,右邊向大海。在中心地方掛一副對聯,麵上極度不工整,上聯是:莫要。下聯:迴頭。橫批倒是工整的四個字:莫要迴頭。

    這樣假裝深奧的東西要看它出現的地方,出現在這樣禪機無限佛光四射的地方,就是真理。凡能仔細想想的東西最好都不要去想,因為我實在不明白,這意思是說,不要一些東西迴頭是岸呢還是不要迴頭。

    ◎我說:此去長安,不光兇多吉少,而且真是毫無意義。

    喜樂說:你怎知是毫無意義?

    我說:因為實在不知道去幹什麽。

    喜樂說:我覺得還行。不知道的事情怎麽知道有沒有意義呢。

    我說:真是莫名其妙。

    喜樂說:那為什麽你說是兇多吉少呢?

    我說:不知道。我師父師兄出去辦事都得說,此行恐怕是兇多吉少,不知為何。

    喜樂說:可能這樣說,萬一出去失手死了,大家都覺得是應該的,萬一沒死,就好像很厲害一樣。

    ◎到長安的路真是很長,我隻是期待另外一個晚上的到來。有一種感受,必須到往一地卻不知道為何是此地而不是彼地,這是多麽不能用言語形容啊。某人雙手為何是此人雙手而不是他人雙手,雖帶來一樣感覺,又不知道是否一樣,真是很玄乎。

    ◎我和喜樂不用從頭來敘述任何事情,其中無論有多少什麽樣的事情,到今日為止的結局總是不會變的,除非江湖真的那麽簡潔,我們其中一人會突然死掉。我其實私下假設過很多次這樣的結局,因為喜樂在少林裏混了很長時間,隻是廚藝日趨見長,防身之術幾乎和八歲幼齒時候沒有什麽區別,所以先死的肯定是她,於是要想的就是倘若喜樂死掉以後我應該怎麽辦。我想,我應該挖一個洞把她埋了,然後決意,我要與她同歸於盡,可是我還有事情沒有完成,比如說,師父或者方丈被人殺了,我要報仇,而那人恰好和殺喜樂的是一個人,正好新仇舊恨一起了。我對著喜樂的墳頭說,喜樂,等我把他們全殺了,我就自己把自己埋了。然後,幸運的是,我順利地把他們全殺了;不幸的是,我再也憶不起在那個傷心欲絕的雨夜,我究竟把喜樂埋到什麽地方去了。

    ◎晚上入睡的時候,我又問喜樂:你喜歡不喜歡這樣的大房子和大床?

    喜樂說:我不喜歡,因為不是我的。

    我說:不能這樣說,一切房子和床都比你長壽,所以隻是你的一輩子是它們的,而它們的一輩子並不是你的,可能你死後還有別人。

    喜樂說:管它呢。我的就是我的,死了我就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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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你帶不走。

    喜樂說:你不要和我抬杠,連同你一起帶走。我要帶你走,帶小扁走。

    ◎我問:你就如此喜歡一個從來沒跑過的馬嗎?

    喜樂說:是。

    我問:為什麽。

    喜樂說:我第一次挑的就是那馬。

    ◎說實話,我對小扁實在是不存在感情。女人的奇怪在於,她們能對一些不可思議的事物產生難以理解的感情,而我卻為始終沒有能在馬背上展露颯爽英姿而感覺懊惱。那馬讓我感受不到任何的速度,有的隻是等待前麵景物慢慢地來臨。

    ◎如此的道別真是讓人尷尬。我看見自古英雄豪傑,惺惺相惜而終須一別的時候,都是抱拳一聲:後會有期。然後轉身跨上烈馬,不消幾個眨眼,已經消失天邊,空留落日以及地平線上馬蹄揚起的悠悠塵煙。而這次,雖都是英雄,可是要我和喜樂和小扁消失在地平線,無論如何都需要一個時辰左右,而在那段時間裏,萬永肯定是不好意思轉迴莊園,不得不進行殘酷的目送,真是為難了這位兄弟。

    ◎此時銀票泛濫,管理混亂,但凡銀票,隻能為官員流通,老百姓還不能享用,而在產生效用之前,必須經過各地直派的監理銀票的大臣親筆簽字才可生效。在每個地方,他們都受人尊敬,簡稱為“監銀”。這些監銀都上了年紀,不貪圖什麽,隻管閉著眼睛簽就是,可麻煩的是,倘若簽了,便要記入賬中。這委實不好,如若收入透明,那還和老百姓有什麽區別。但是監銀的字跡又經過特殊練習,很難模仿,尤其是筆鋒的掌握,非常獨到,所以銀票真假一眼便知。

    但是,就是逐城的縣管,極度的聰慧,他將自己的銀票和下人專門模仿的形似的監銀的簽名微微浸入水中,簽字變化開,筆鋒便無跡可尋,然後說是下雨時候淋到了。這種方法後來慢慢流傳,民間稱之為“洗錢”。

    ◎我說:你為何老把我的你的分得那麽清楚。東西總是流動的。

    喜樂說:那我流動到姓萬的那邊去,你願意?

    我想想,說:我還真沒有什麽不樂意。

    我突然覺得,我是否並不喜歡自己身邊的姑娘。因為我的確沒有什麽不樂意。莫非我隻是對她太放心,覺得凡事都是不可能,兩人早已是一人?應該是我實在是很不能離開這個姑娘,那便是最深切的喜歡。因為與她的一切都如此自然,仿佛時光都是平順流過之中,不能有何懷疑。

    ◎我想,罷了,那就出發吧,可是一想到我們的交通工具,就萬念俱灰。這著實隻是一個寵物,完全不能用於交通。無奈喜樂和它產生了感情。女人真是奇怪,隻要對一件東西產生感情,無論這件東西在當今局勢或者現實生活中是多麽不實用或者有多少缺點,都完全不予以考慮。

    ◎一夜無事,喜樂悄悄在馬背上睡著。白天稍作歇息,吃了點東西,又趕了一天路,星夜不停,在第二天感覺夜色最深的時候我們到了一片墓地。

    我說:喜樂,長安就要到了,這一片墓地一看就知道是大地方的,往前不遠,就能到了。

    喜樂說:這裏怎麽這麽多霧氣?

    我說:不知道,我記得師父說過,這樣的地方陰氣總是很重,況且這又是一天裏陽氣最弱的時候。

    喜樂說:你能不能看到什麽?

    我說:完全不能。

    喜樂說:靈魂呢?

    我說:那恐怕隻有靈魂能看見。

    喜樂問:死掉是什麽概念啊?

    我說:就是不動了不想了。

    喜樂說:死和活是不是矛盾的啊?

    我說:不知道,有所聯係。

    喜樂說:可是兩個不能共存的東西能有什麽聯係呢?

    我說:隻是說說。你不要和師父一樣,有些東西的深究隻是一場殘念。

    喜樂說:我有時候想,我沒有什麽親人,你如果不在了,我就應該死掉了。

    我說:胡說八道。我覺得你是很堅強的人,堅強的人是活得最長的。

    喜樂說:那你說死掉的人怎麽辦?

    我說:我想,他們還是自己所想,並不知道一切,依附到一個新的生命上。

    喜樂說:聽不明白啊。

    我說:就是說,你現在覺得全世界你就知道你一個人的想法,你死掉以後,還會有一個你,就知道你自己一個人的想法,隻是一切都和上一次不一樣了,而上一次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喜樂說:那這是轉世嗎?

    我說:不能那麽說。因為是重新的一次。上一迴你唯一所知道的你自己所發生過的一切事情,再如何已經去了。

    喜樂說: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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