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的閑情雅致無需宣告就已戰敗。夏鏡也替他高興,知道他這人熱衷拚搏,對事業的追求一如古代將軍征戰沙場,是當做畢生追求的,真要做閑雲野鶴,白白浪費一身才華本事。


    於是他並不挽留,將振奮精神的陳鈞送往機場,友好擁抱告別。


    不留陳鈞,當然還有一層原因。


    夏鏡迴到公寓,衝澡、喝茶、呆坐……終於還是沒忍住,捧著手機撥打杜長聞的號碼。


    電話許久沒人接聽,但在掛斷前一秒,杜長聞的聲音堪堪傳來:“夏鏡?”


    “嗯,你去哪裏出差?”


    “上海。”


    “現在在酒店了?”


    “剛到,在洗澡,沒聽見你的電話。”


    “哦。”


    兩人同時安靜幾秒,杜長聞忽然問:“我以為你今天應該在工作。”


    夏鏡無聲地笑起來,走到沙發上躺下,迴答卻很正經:“沒有,今天請假。”


    杜長聞“嗯”了一聲,夏鏡就問:“不問我為什麽請假嗎?”


    “為什麽?”


    “舊同事職場失意,出來旅遊散心,我受人家不少照顧提攜,所以自告奮勇,做幾天陪客。”他解釋得有因有果,非常詳細,杜長聞也沒別的話說,但夏鏡話音一頓,又更加詳細地講下去:“哪知道中途,聊到我當初換工作的緣由,我說是為了追求某人才來的,可惜還沒有追到,他就勸我及時放棄,改換人選,和他試一試。你覺得這個提議怎麽樣?”


    杜長聞的語氣很冷靜,還帶一點笑意:“不怎麽樣。但這是你的自由。”


    夏鏡就真的笑出聲來,在沙發上翻了個身:“你就不能假裝吃醋,讓我開心一下?”


    杜長聞頓了頓,說:“少看一點電視劇。”


    “那是因為一個人待著太過無聊,你又不在。”夏鏡毫無心理負擔地推卸責任:“出差到什麽時候?”


    “周一。”杜長聞說完,又補充一句:“不,周日晚上吧。”


    因為這句話,夏鏡周日晚上去了趟機場。


    夏鏡有駕照,沒有車,於是為了接機還去了趟杜長聞的家,拿備用鑰匙取了車鑰匙,開杜長聞的車去機場。這個方案之所以能順利進行下去,有賴於杜長聞告訴他備用鑰匙在哪裏,車又停在哪裏。當夏鏡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一點時,杜長聞已經打開車門,帶著一身初秋的晚風坐上副駕駛的位置,轉頭對他說:“繞這麽大個圈子來接,不嫌費事嗎?”


    於是他也毫無誠意地朝杜長聞一笑:“是挺費事的。”


    第47章


    車子緩緩駛出機場,擦黑的天際呈現在視野裏。


    “像是要下雨。”杜長聞說。


    夏鏡抬眼望了望遠處的黑雲,卻是發出疑問:“如果送你迴去後下雨了,能收留我一晚嗎?”


    杜長聞過了兩秒才平淡地迴答:“這有什麽不能的。”


    一個小時後,兩人堵在海濱路入口處,窗外是擁擠而緩慢的車流,天色已經完全暗下去,霓虹和車燈在車窗上閃爍,像意識流電影裏黑色熒幕上的斑斕色塊。一絲透明的線出現的熒幕上方,斜斜滑過,很快,更多的雨絲打在窗戶上,色彩變得紛亂而搖曳,窗外的景象漸漸模糊起來。


    這是進入秋季的第一場小雨,雨勢朦朧,幾乎像是過分洶湧的霧氣。


    附近全是海灘夜市,酒吧排擋,入夜時分預示著熱鬧剛剛開場,幾絲細雨並不是掃興的理由,急於歸家的才是異類,故而周圍的熱鬧是一點也不減。


    幾分鍾後,車輛緩緩向前行駛一米,夏鏡看著前方不遠處的停車場,提議道:“要走完這條路,恐怕已經到半夜了,不如我們把車停在附近,也去喝一杯?”


    杜長聞似乎是含笑看了他一眼:“可以。”


    打開車門,夜風就帶著細細的雨霧撲麵而來,但氣候尚暖,風也和煦,雨絲又細,不像秋天倒像春夜,兩人並肩漫步在海邊熱鬧非凡的人流裏,和所有人一樣,並不著急避雨。


    避開過分喧囂的場所,他們找了家小酒吧,進去一瞧,依舊坐滿了人,好在兩個人也不講究,在吧台盡頭的角落坐下,樂得僻靜。


    夏鏡搶在杜長聞前麵點了酒,幾分鍾後,調酒師將兩杯酒送至麵前,杜長聞看了眼琥珀色的酒液裏尚且輕輕晃動的橙皮,抬眼看向夏鏡。


    酒吧裏昏暗的燈光將杜長聞的眼神襯得更加專注,夏鏡迎著這樣的目光,忍不住覺出一點遲來的羞意:“那時候看你總喝這一種酒,我就特別好奇,又不好意思問。”


    因為坐得近,杜長聞話裏若有若無的笑意就變得清晰了:“這有什麽不好意思?那後來怎麽知道的?”


    “後來在北京,偶爾也和同事去酒吧,偶然見到了,才認出來的,然後我就喝了一杯,覺得好難喝,什麽雋永醇厚根本嚐不出來。”


    過分誠實的抱怨讓杜長聞真的笑起來:“那你今天應該喝點別的。”


    夏鏡搖頭:“多喝幾次,反而習慣了。”


    像是要證明這句話,他拿著酒杯往杜長聞的杯子上輕輕一嗑,徑自喝了一口,耳邊聽見杜長聞說了句“那也慢一點喝”,就抬頭看著他,露出同樣的笑容。


    自從辭職迴來找杜長聞,他一直在等待某個時機。


    當初杜長聞一句話讓他如夢初醒,接著辭職、搬家、上門做客,說是追人,其實他和杜長聞都很清楚,彼此的感情還在那裏,隻是要真正在一起又是全然不同的另一迴事。


    但那天在儷大拒絕陳鈞之後,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早已沒有考慮過別的選選擇,杜長聞或許也沒有——從最初讓他走進家門那一刻,杜長聞就沒有真正拒絕過他。


    正想著,杜長聞問他:“怎麽今天有空接機,不需要給人做陪客了?”


    夏鏡一愣:“哦,忘了告訴你,他已經接到工作邀約,連夜飛迴北京追求新的事業去了,可見工作才是他的真愛。”


    杜長聞一抬眼皮:“怎麽,感到遺憾?”


    “那倒沒有。隻是沒想到他會這麽痛快,你不知道,那份邀約來自我們曾經的老對手,當初在聚樂的時候,兩家公司幾乎爭得撕破臉皮,可是那麽久了,對方都沒有挖他的意向,哪知到現在會遞來橄欖枝。”


    杜長聞說:“意氣風發的時候哪會因為蠅頭小利倒戈陣營,反倒是落魄失意了,雄心和謙遜都恰到好處,更適合招攬。他們這時候遞來橄欖枝,更容易得到忠心。”


    夏鏡聽完就笑出聲來:“你真是個怪人。”


    “嗯?”


    “好像看什麽都理解,對什麽都包容,其實眼裏根本揉不得沙子。”


    酒吧裏燈光黯淡,爵士樂柔情似水,適合談情曖昧或是一醉忘憂,但杜長聞聽完,垂下眼用手指摩挲著酒杯,接著說出口的話,顯然不是當下思考的結果。


    “但是你看,我這個人就是這樣,”他的語調很平淡,不過輕聲說出來,還是顯出了柔和的意味:“你說我眼裏揉不得沙子,其實不是,我隻是膽量不夠,脾氣又壞。你當初看重事業,再合情合理不過,我跟本沒有什麽可怪你的。一句軟話也不肯說,也是我做得不好。”


    夏鏡凝視著杜長聞,聽他繼續說:“人年紀越長,過去的毛病越是根深蒂固,改哪個都傷筋動骨,以後我大概還是這樣一個人。”


    夏鏡想到了幾天前陳鈞對杜長聞的評價。


    當時有些話他不方便對陳鈞直言,但杜長聞的脾氣秉性,陳鈞能從舊事裏聽出一二,夏鏡自己何嚐不是心知肚明。


    可是,如果當初杜長聞那個位置換作陳鈞,他們會怎麽樣呢?


    他們可能不需要遲疑顧慮就能在一起,但恐怕到不了畢業,一些小小的衝突或外力就能讓他們重新思量,好聚好散。等到多年後,彼此春風得意時,或是生活不順時,再將過往風月從記憶裏打撈而出,憑吊唏噓,借以自慰——原來我也有過那樣的瞬間——此後也就不再掛心。


    夏鏡知道自己要的不是這個。


    但他沒料到杜長聞會講出這樣的話——或許過去四年那些輾轉難眠的夜裏,杜長聞也和他分享過同樣的心情,也像多數人那樣,庸俗無用地反複自問自責過:假如我做得再好些,假如有機會挽迴,假如……


    心裏像漫過一場溫柔的潮汐,他告訴杜長聞:“我知道。沒關係。”


    隨後他探過身,在曖昧不明的光影裏吻住杜長聞,並且意料之內地獲得了迴應。


    其實很多人都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樣懂得愛人,但好在,人生不是考場,無需拿滿分也有幸福的資格。


    兩杯酒都沒能喝完,他們就離開了酒吧,並且拋棄停車場的車,一路冒著細雨沿海濱路往前走。兩個人走得很近,幾乎肩碰著肩,但步伐很快,也不知是為了這場雨還是別的什麽。


    這樣走出一段路後,夏鏡手臂一抬,準確地抓住杜長聞的手。


    杜長聞腳步微頓,側頭看向他,以為他有什麽話要說,但夏鏡隻是笑了笑,腳下速度不減,於是杜長聞被他往前輕輕一拉,隨即也恢複了速度。


    隻是兩個人的距離更近了。


    大概幾公裏的路程,真走起來,花不了太多時間,但兩個人到家時,衣服和頭發也都讓細雨潤濕了。其實走到半路時杜長聞還在說,“雨中漫步已經是年輕人才有的特權了,我們這樣冒雨趕路,實在有些傻氣。”夏鏡也點頭承認,並且毫不慚愧地聲稱“反正我們做過的蠢事也不止這一件。”


    但當他們踏進家門,甚至沒控製好力道,砰的一聲關上門後,都沒有後悔這種“傻氣”的行徑,當然更顧不上半濕的頭發和衣服了。


    幾乎在關門聲落下的同時,夏鏡就感到一股力道扯住他的手臂往牆上推。


    杜長聞的力道,平心而論,並不大,但對於心甘情願甚至更加急迫的夏鏡來說,是足夠了的。於是他順從又主動地將自己的後背抵住牆壁,微微仰頭,迎向已經近在唇邊的親吻。


    唇齒糾纏的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有多想念這種久違的私密的親昵。


    杜長聞的麵頰上還帶有潮濕的雨水,在親吻間傳遞至他的臉上,這又讓他懷疑這根本不是雨水,而是炙熱的唿吸或是汗水……夏鏡沒能分神去思考這個問題,耳畔杜長聞的唿吸聲混進他的心跳聲裏,在耳膜上響成一片,讓他沒辦法思考任何問題,隻能緊緊環抱住貼近的身軀。


    杜長聞一手抓著他的手臂,一手扶在他的腰上,雖然吻得難舍難分,手上卻克製得過分。這當然是一種刻意的惡劣,但夏鏡依舊清晰地感覺到他的背脊在自己掌下,肌肉繃緊了,隨著唿吸起伏顫動,熱意源源不斷地透過半濕的襯衫傳到掌心,夏鏡隻能不斷用力,抱得更緊,試圖稍稍抵消不斷升起的難耐與渴望。


    但無論多麽用力的擁抱和持續的愛撫,也是不夠的。


    夏鏡終於反應過來,鬆開手滑到杜長聞的襯衣下擺裏,繼而貼得比剛才更緊,同時在親吻的間隙中,氣息不穩地提議:“衣服脫了。”


    第48章


    夏鏡在夜裏醒來,迷迷糊糊伸手探向旁邊,觸手是沒有溫度的床單。


    這讓他一下子睜開眼。


    微弱的光線從臥室窗外流進來,堪堪勾勒出身側枕頭和被子隆起的陰影,分不清這是深夜還是淩晨。眼皮開闔幾次,夏鏡坐起來,赤腳踩在地板上,彎腰找到昨晚被自己——又或許是被杜長聞——隨手扔掉的襯衫,雖然已經皺成一團,還是套在了身上。但褲子卻怎麽也找不著了。


    幸而初秋的夜晚還不至於多麽冷,於是他就這麽走出臥室。


    在客廳和書房粗略看了一圈,又調整方向往露台走去。走近了,果然看見玻璃門外麵背對自己的人影。杜長聞籠罩在濃稠如深海的夜色裏,整個身形隻剩一個模糊的輪廓,身側有一點似有似無的紅光,應該是指尖的香煙。


    夏鏡無聲地看了一會兒,發現這支煙長久地停留在杜長聞手中,並沒有送到嘴邊。


    他其實不大抽煙,夏鏡心裏升起這個念頭,然後走上前推開玻璃門。


    模糊的海浪聲立刻變得清晰起來,和清冽的夜風一起籠罩了他,夏鏡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環抱著雙臂對轉頭看向自己的杜長聞說:“這麽冷。”


    杜長聞似乎是皺起了眉,低聲說了一句:“你也不看看你穿了多少。”


    夏鏡見他穿著風衣,笑了笑擠過去:“分我穿一半。”


    風衣下的人變成了兩個,不夠包裹住整個空間,還需要伸手拉著點,才不會被風吹開。但夏鏡還是很快覺出暖意,大概是身體適應了,或是從旁邊緊緊相挨的另一個人那裏汲取了溫度。


    他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直到杜長聞將煙送到唇邊的那一刻,才說:“給我抽一口。”


    “你什麽時候也抽煙了?”杜長聞停住動作。


    夏鏡像是貪戀他的體溫那樣,又靠緊了一點,同時自作主張地伸手取走那隻煙,抽了一口又遞還給他:“在北京的時候。”


    那時候,自覺不自覺地,總會抓住一些無關緊要的關乎杜長聞的舊習,並非刻意模仿,但總會接近,繼而沉迷,然後就再也戒不掉。同一種口味的酒,同一個牌子的香煙,連同某些說話的語氣和做事的習慣,在他們分開後反而成了他的一部分。


    不過夏鏡沒有進一步解釋,杜長聞不知是否猜到,也沒有問,隻是接過夏鏡遞還的那支煙,無言地抽完剩餘一截,掐滅煙頭。


    沉寂再次盤旋在兩人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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